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裏看花

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裏看花

第九回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歌場尋俗客霧裏看花

卻說鳳喜在屋中彈月琴給家樹送行,“嘣”的一聲,弦子斷了,兩人都發著愣。不先不后,偏是院子裏又“噹啷”一聲,像砸了什麼東西似的。鳳喜嚇了一跳,連忙就跑到院子裏來看是什麼。只見廚房門口,灑了一地的麵湯,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穢土筐子裏去。她見鳳喜出來,伸了一伸舌頭,向屋子裏指了一指,又搖了一搖手。鳳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問道:“你是怎麼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剛要端到屋子裏去,一滑手,就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緊,我做了三碗,我不吃,端兩碗進去,你陪他吃去吧。”鳳喜也覺得這事未免太湊巧,無論家樹忌諱不忌諱,總是不讓他知道的好,因站在院子裏高聲道:“又嚇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沒事幹,把破花盆子扔着玩呢。”家樹對這事,也沒留心,不去問它真假,讓鳳喜陪着吃過了面,就有三點多鐘了。家樹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鳳喜聽了這話,望着他默然不語。家樹執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撫摩她的手背,微笑道:“你只管放心,無論如何,兩個月內,我一準回來的。”鳳喜依然不語,低了頭,左手抽了脅下的手絹,只左右擦着兩眼。家樹道:“何必如此!不過六七個禮拜,說過也就過去了。”說著話,攜着鳳喜的手,向院子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後面,扯起大圍襟來,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

三人默默的走出大門,家樹掉轉身來,向著鳳喜道:“我的話都說完了,你只緊緊的記上一句,好好念書。”鳳喜道:“這個你放心,我不念書整天在家裏也是閑着,我幹什麼呢?”家樹又向沈大娘道:“你老人家用不着叮囑,三叔偏是一天都沒回來。我的話,都請你轉告就是了。”沈大娘道:“你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沒有什麼麻煩的。”家樹向著鳳喜,呆立了許久,然後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點吧。”說畢,轉身就走。鳳喜靠着門站定,等家樹走過了幾家門戶,然後嚷道:“你記着,到了杭州,就給我來信。”家樹迴轉身來,點了點頭,又道:“你們進去吧。”鳳喜和沈大娘只點了點頭,依然的站着。

家樹走出了衚衕口,回頭望不見了她們,這才雇了人力車到陶宅來。伯和夫婦已經買了許多東西,送到他房裏。桌上卻另擺着兩個錦邊的玻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內看,裏面是紅綢裡子,上面用紅絲線攔着幾條人蔘。家樹正待說表哥怎麼這樣破費,卻見一個盒子裏,參上放着一張小小的名片,正是“何麗娜”。那名片還有紫色水鋼筆寫的字,於是打開盒子,將名片拿起來一看,上面寫道:“聞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諒占勿葯。茲送上關東人蔘兩盒,為伯母壽,粗餞諒已不及,晚間當至車站恭送。”家樹將名片看完了,自言自語道:“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聽說她每日都是睡到一兩點鐘起來的人,這些事情,她怎麼知道了?而且還趕着送了禮來。正在這一點上看來,也就覺得人情很重了。”正這般想着,何麗娜卻又打了電話來。在電話里說是趕不及餞行,真對不住,晚上再到車站來送。說的話,也還是名片上寫下的兩件事。家樹也無別話可說,只是道謝而已。

通車是八點多鐘開,伯和催着提前開了晚飯,就吩咐聽差將行李送上汽車去。只在這時,何麗娜笑着一直走進來,後面跟了汽車夫,又提着一個蒲包。陶太太笑道:“看這樣子,又是二批禮物到了。”家樹便道:“先前那種厚賜,已經是不敢當,怎麼又送了來了?”何麗娜笑道:“這個可不敢說是禮,津浦車我是坐過多次的,除了梨沒有別的好水果。順便帶了這一點來,以破長途的寂寞。”伯和是始終不離開那半截雪茄的,這時他嘴裏銜着煙,正背了兩手在走廊上踱着,頭上已經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樹一路出門。他聽了何麗娜的話,突然由屋子外跑了進來,笑道:“密斯何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大發明?水果可以破岑寂?”何麗娜一彎腰,在地板上撿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陶先生嘴裏的煙,會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說笑話了,鐘點快到了,快上車吧,車票早買好了,不要誤了車,白扔掉幾十塊錢。”家樹也是不敢耽誤,於是四人一齊走出大門來。伯和夫婦,還是自己坐了一輛車,先走了。

家樹坐在何麗娜的車子上,說道:“我回來的時候,要把什麼東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麗娜笑道:“怎麼你也說這話,說得我倒怪寒磣的。你府上在杭州什麼地方?請你告訴我,我好寫信去問老伯母的好。”家樹道:“到了杭州,我自會寫信來的,在信上告訴你通信地點吧。”何麗娜道:“設若你不寫信來呢?”家樹道:“你難道不能去問伯和嗎?”何麗娜道:“我不願意問他們。”說著就在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個小日記本子來,又取下衣襟上的自來水筆,然後向著家樹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麼地方通信好?”家樹道:“朋友通信,要什麼緊!”於是把自己家裏所在,告訴她了。何麗娜將大腿拱起來,短旗袍縮了上去,將芽黃絲襪子緊矇著的一對膝蓋,露了出來。就將日記本子按在膝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兒的寫着。寫完了,將自來水筆筒好,點着念了一遍,笑問家樹道:“對嗎?”家樹道:“寫這幾個字,哪裏還有錯誤之理。你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麗娜笑道:“你不批評荒唐,倒批評我太慎重,這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呀。”說著將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一齊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後對家樹道:“這話不要告訴他們,讓他們納悶去。”家樹隨便點了點頭,未曾答應什麼。汽車到了車站,何麗娜給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進站去。伯和夫婦,已經在頭等車房裏等候了。

到了車上,陶太太對家樹道:“今天你的機會好,頭等座客人很少,你一個人可以住下這間房了。”伯和笑道:“在車上要坐兩天,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還覺得怪悶的。”陶太太將鞋尖向擺在車板上的水果蒲包,輕輕踢了兩下,笑道:“那要什麼緊!有這個東西,可以打破長途的岑寂呢。”這一說,大家又樂了。何麗娜笑道:“陶太太!你記着吧,往後別當著我說錯話,要說錯了,我可要撈你的後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總有那一天。若是不撈住後腿,怎麼向牆外一扔呢?”何麗娜還不懂這話,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這是一個俗語典故,你不懂嗎?就叫‘進了房,扔過牆’。”家樹聽了這話,覺得她這言語,未免太顯露一點。正怕何麗娜要生氣,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這一間屋子,放了兩件行李,又有四個人,就嫌着擠窄。家樹道:“快開車了,諸位請回吧。”陶太太就對伯和丟了一個眼色,微笑道:“我們先走一步,怎麼樣?”伯和便向家樹叮囑了幾句好好照應姑母病,到了家就寫信來的話,然後就下車。

這時,何麗娜在過道上,靠了窗戶站住,默然不語。家樹只得對她道:“密斯何!也請回吧。”何麗娜道:“我沒有事。”說著這三個字,依然未動。伯和夫婦,已經由月台上走了。家樹因她未走,就請她到屋子裏來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撫弄。家樹也不便再催她下車,就搭訕着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噹噹的打着開車鈴了,何麗娜卻打開小皮包來,手裏拿着一樣東西,笑道:“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遞着東西過來時,臉上也不免微微的有點紅暈。家樹接過來一看,卻是她的一張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聲“謝謝”。何麗娜已是走出車房門,不及聽了。家樹打開窗子,見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現在可以請回去了。”何麗娜道:“既然快開車,何以不等着開車再走呢。”說著話時,火車已緩緩的移動,何麗娜還跟着火車急走了兩步,笑道:“到了就請來信,別忘了,別忘了。”她一隻右手,早舉着一塊粉紅綢手絹,在空中招展。家樹憑了窗子,漸漸的和何麗娜離遠,最後是人影混亂了,看不清楚,這才坐下來。將她遞的一張相片,仔細看了看,覺得這相片,比人還端莊些。紙張光滑無痕,當然是新照得的了。於此倒也見得她為人與用心了。滿腹為著母親病重的煩惱,有了何麗娜從中一周旋,倒解去煩悶不少。

車子開着,查過了票,茶房張羅過去了,家樹拉攏房門,一人正自出神。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你找姓樊的不是?這屋子裏倒是個姓樊的。”家樹很納悶:在車上有誰來找我?隨手將門拉開,只見關壽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房說話,便說道:“是關大叔!你們坐車到哪裏去?”於是將他二人引進房來。壽峰笑道:“我們哪裏也不去,是來送行的。”家樹道:“大概是在車上找我不着,車子開了,把你帶走的。補了票沒有?”壽峰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我們原不打算來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後,我就找了我一個關外新拜門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參來,這東西雖然沒有玻璃盒子裝着,倒是地道貨。我特意送到車站,請你帶回去給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進站,就瞧見有貴客在這兒送行,我們爺兒倆,可不敢露面,買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車上等着,讓開了車,我再來找你。”說著話時,他將脅下夾着的一個藍布小包袱打開,裏面是個人家裝線襪的舊紙盒子。打開盒子,裏面鋪着乾淨棉絮,上面也放着兩支齊整的人蔘,比何麗娜送的還好。

家樹道:“大叔!你這未免太客氣了,讓我心裏不安。”壽峰道:“不瞞你說,叫我拿錢去買這個,我沒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參的。我向來不開口和徒弟要東西,這次我可對他說明,要送一個人情,叫他務必給我找兩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邊沒有,要不白天我就對你明說了。”家樹道:“既不是大叔破費買來的,我這就拜領了。只是不敢當大叔和大姑娘還送到丰台。”壽峰笑道:“這算不了什麼!我爺兒倆,今夜在丰台小店裏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溜達進城,也是個樂事。”他雖這樣說,家樹覺着這老人的意思,實在誠懇,口裏連說:“感激感激。”壽峰笑道:“這一點子事,都得說上許多感激,那我關老壽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呢!”家樹道:“大叔來倒罷了,怎好又讓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門!”秀姑自見面后,一句話也不曾說,這才對家樹微微笑了一笑。壽峰道:“老弟!咱們用不着客氣。”

說話時,火車將到丰台,壽峰又道:“你白天說,有令親的事要我照顧。我瞧你想說又怕說,話沒有說出來。你儘管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家樹頓一頓,接上又是一笑。壽峰道:“有什麼意思,只管說,我辦得到,當面答應下了,讓你好放心;辦不到,我也是直說,咱們或者也有個商量。”家樹又低頭想了想,笑道:“實在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二位無事,可以常到那邊坐坐。她們真有事,就會請教了。”壽峰還要問時,秀姑就道:“好!就是那麼著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時,一排一排的電燈,在半空裏向車后移去。燈光下,已看到站台。壽峰說了一聲“再會”,就下了車。家樹也出了車房,送到車門口。見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裏,電燈光下,晚風一陣陣吹動他們的衣服角,他們也不知道晚涼,獃獃的望着這邊。壽峰這老頭子,卻抬起一隻手來,不住的抓着耳朵邊短髮。彼此對着呆立一會,在微笑與點頭的當兒,火車已緩緩出了站。

壽峰父女,望不見了火車,然後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個早,就走回北京來。過了兩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飯,才讓她回家。秀姑對父親說:“他們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個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裏就是娘兒倆,瞧着去,姑娘上學,娘在家裏做活,日子過得很順遂的,大概沒什麼事。”壽峰聽說,人家家裏只有娘兒倆,去了也覺着不便。過一個禮拜,就讓秀姑去探望她們一次。後來接到家樹由杭州寄來的迴音,說是母親並沒有大病,在家裏料理一點事務,就會北上的。壽峰聽到這話,更認為照應沈家一事,無關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從沈家回來,對壽峰道:“你猜沈姑娘那個叔叔是誰吧?今天可讓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紀,可不說人話。”壽峰道:“據你看是個怎樣的人?”秀姑哼了一聲道:“他燒了灰,我也認識,不就是在天橋唱大鼓的沈三玄嗎?”壽峰道:“不能吧!樊先生會和這種人結親戚?”秀姑道:“一點也不會假。他今天回來,醉得像爛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們姑娘屋子裏,一進門就罵上了。他說:‘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錢,女也有錢,怎麼就不給我的錢!咱們姑娘吃他一點,喝他一點,就這樣給他,沒那麼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裏是怎麼回事?咱們姑娘,說不定是給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會找媳婦找到唱大鼓的家裏來?既是那末着,咱們就得賣一注子錢。我沈三玄混了半輩子,找着有錢的主兒了,我還不應該撈幾文嗎?’她母女倆聽了這話,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說是有客。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客要什麼緊!還能餓肚子不吃飯嗎?她也要吃飯,咱們鬧吃飯的事,就不算沖犯着她’。”

壽峰手上,正拿着三個小白銅球兒,挪搓着消遣,聽了這話,三個銅球,在右掌心裏,得兒丁當,得兒丁當,轉着亂響。左手捏着一個大拳頭舉起來,瞪了眼對秀姑道:“這小子別撞着我!”秀姑笑道:“你幹嘛對我生這麼大氣?我又沒罵人。”壽峰這才把一隻舉了拳頭的手,緩緩放下來,因問道:“後來他還說什麼了?”秀姑道:“我瞧着她娘兒倆怪為難的,當時我就告辭回來了。我想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書的。她屋子裏,都掛着月琴三弦子呢。”

壽峰聽了,昂着頭只管想,手心裏三個白銅球,轉得是更忙更響了。自言自語的道:“樊先生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會知道什麼貧賤富貴。可是不應該到唱大鼓書的裏面去找人。再說,還是這位沈三玄的賢侄女。——這姑娘長得美不美呢?”秀姑道:“美是美極了。人是挺活潑,說話也挺伶俐。她把女學生的衣服一穿,真不會想到她是打天橋來的。”壽峰點點頭道:“是了,算樊先生在草窠里撿到這樣一顆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說讓我給她們照應一點。大概也是怕會出什麼毛病,所以一再的托着我,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既是這麼著,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訓他一頓。”秀姑道:“不是我說你,你心眼兒太直一點。隨便怎麼著,人家總是親戚,你的言語又不會客氣,把姓沈的得罪了,姓樊的未必會說你一聲好兒。他又沒做出對不住姓樊的什麼事,不過言語重一點,你只當我沒告訴你,就結了。”壽峰雖覺得女兒的話不錯,但是心裏頭,總覺得好不舒服。

當天憋了一天的悶氣,到了第二日,壽峰吃過午飯,實在憋不住了,身上揣了一些零錢,瞞着秀姑,就上天橋來。自己在各處露天街上,轉了一周,那些唱大鼓的蘆席棚里,都望了一望,並不見沈三玄。心想這要找到什麼時候?便走到從前武術會喝水的那家“天一軒”茶館子裏來。只一進門,夥計先叫道:“關大叔!咱們短見,今天什麼風吹了來?”壽峰道:“有事上天橋來找個人,順便來瞧瞧朋友。”後面一些練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傢伙,全擁出來,將他圍着坐在一張桌子上,又遞煙,又倒茶,忙個不了。有的說:“難得大叔來的,今天給我們露一手,行不行?”壽峰道:“不行。我今兒要找一個人,這個人若找不着,什麼事也幹得無味。”大家知道他脾氣,就問他要找誰?壽峰說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這樣一個好人,幹嘛要找這種混蛋去?”壽峰道:“我就是為了他不成人,我才來找他的。”那人便問:“是在什麼地方找他?”壽峰說是大鼓書棚。那人笑道:“現在不是從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賣手藝了。不過他倒常愛上落子館找朋友,你要找他,倒不如上落子館去瞧瞧。”壽峰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對大家道:“咱們改日會。”說畢,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別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在‘群樂’門口,碰到過他兩回,你上那兒試試看。”

壽峰已經走到了老遠,便點點頭,不多的路,便是群樂書館,站在門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麼好。在天橋這地方,雖然盤桓過許多日子,但是這大鼓書館,向來不曾進去過。今天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這個例,進去要怎樣的應付,可別讓人笑話。正在猶豫着,卻見兩個穿綢衣的青年,渾身香撲撲的,一推進去。心想有個做樣子的在先,就跟着進去吧。接上一推門,便有一陣絲弦鼓板之聲,送入耳來。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塗了一些綠漆,算是屏風。轉過屏風去,見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擺了桌案,一個彈三弦子,兩個拉胡琴的漢子,圍着兩面坐了。右邊擺了一個小鼓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油頭粉面,穿着一身綢衣,站在那裏打着鼓板唱書。執着鼓條子的手,一舉一落,明晃晃的戴了一隻手錶,又是兩個金戒指。台後面左右放着兩排板凳,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坐着七八個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兒似的。壽峰一見,就覺得有點不順眼。待要轉身出去,就有一個穿灰布長衫人,一手拿了茶壺,一手拿了一個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壽峰翻了眼道:“就在這裏坐怎麼樣?”壽峰心想,這小子瞧我不像是花錢的,也翻着眼向他一哼。

壽峰坐下來看時,這裏是一所大敞廳,四面都是木板子圍着,中間有兩條長桌,有兩丈多長,是直擺着。桌子下,一邊一條長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幾張小桌子向台橫列。各桌上,一共也不過十來個聽書的,倒都也衣服華麗。自己所坐的地方,乃是長桌的中間,鄰座坐着一個穿軍服的黑漢子,帽子和一根細竹鞭子放在桌上,一隻腳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長腰漆黑光亮的大馬靴來。他手指里夾着半支煙捲,也不抽一口,卻只管向著台上,不住的叫着好。台上那個女子唱完了,又有一個穿灰布長衫的,手裏拿了個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討錢。壽峰看時,也有扔幾個銅子的,也有扔一兩張銅子票的。壽峰一想,這也不見怎樣闊,就瞧我姓關的花不起嗎?收錢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丟了二十枚銅子。收錢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轉身去了。

只在這時,走進來一個黑麻子,穿了紡綢長衫紗馬褂,戴了巴拿馬草帽,只一進門,台上的姑娘,台下的夥計,全望着他。先前那個送茶壺的,早是遠遠的一個深鞠躬,笑道:“二爺!你剛來?”便在旁邊桌子下,抽出一塊藍布墊子,放在一張小桌邊的椅子上,笑着點頭道:“二爺!你這兒坐!給你泡一壺龍井好嗎?天氣熱了,清淡一點兒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爺欲理不理的樣子,只把頭隨了點一點,隨手將帽子交給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兩隻粗胳膊向桌上一伏,一雙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着一笑。壽峰看在眼裏,心裏只管冷笑。本來在這裏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現在見這個二爺進門,這一種威風,倒大可看一看。於是又坐着喝了兩杯茶,出了兩回錢。

這時,就有個矮胖子,一件藍布大褂的袖子,直罩過手指頭,輕輕悄悄的走到那個鄰座的軍人面前,由衫袖籠里,伸出一柄長摺扇來。他將那摺扇打開,伸到軍人面前,笑着輕輕的道:“你不點一出?”壽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寫了銅子兒大的字,三字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書曲名,如《宋江殺惜》《長坂坡》之類。心裏這就明白,鼓兒詞上,常常鬧些舞衫歌扇,歌扇這名堂,倒是有的。那軍人卻沒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麼?”那人便笑着答應一個“是”字,然後轉身直奔那二爺桌上。他俯着身子,就着二爺耳朵邊,也不知道咕噥了一些什麼,隨後那人笑着去了,台上一個黃臉瘦子,走到台口,眼睛向著二爺說道:“紅寶姑娘唱過去了,沒有她的什麼事,讓她休息休息。現在特煩翠蘭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廟》。”末了兩句,將聲音特別的提高。他說完退下去,就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幾分姿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轉着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着鼓條子,先合著胡琴三弦,奏了一套軍鼓軍號,然後才唱起來。唱完了,收錢的照例收錢,收到那二爺面前,只見掏了一塊現洋錢,“當”的一聲,扔在藤簸箕里。壽峰一見,這才明白,怪不得他們這樣歡迎,是個花大錢的。那個收錢的笑着道:“二爺還點幾個,讓翠蘭接着唱下去吧。”二爺點了一點頭。收錢以後,那翠蘭姑娘接着上台。這次她唱的極短,還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就完了事。收錢的時候,那二爺又是掏出一塊現洋,丟了出去。

壽峰等了許久,不見沈三玄來,料是他並不一準到這兒來的。在這裏老等着,聽是聽不出什麼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來就向外走。書場上見這麼一個老頭子,進來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都望着他。壽峰一點也不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個玩把式的朋友,他便問道:“大叔!你找着沈三玄了嗎?”壽峰道:“別提了,我在群樂館子裏坐了許久,我真生氣。老在那兒待着吧,知道來不來?到別家去找吧,那是讓我這糟老頭子多現一處眼。”那人道:“沒有找着嗎?你瞧那不是——”說著他用手向前一指。壽峰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見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着一隻鳥,晃着兩隻膀子,他有一步沒一步的,慢慢走了過來。壽峰一見,就覺有氣,口裏哼着道:“瞧你這塊骨頭,只吃了三天飽飯,就講究玩個鳥兒。”迎了上去,老遠的就喝了一聲道:“呔!沈三玄!你抖起來了。”

原來關壽峰在天橋茶館子裏練把式的時候,很有個名兒,沈三玄又到茶館子門口彈過弦子的,所以他認識壽峰,平空讓他喝了一聲,很不高興。但是知道這老頭子很有幾分力量,不敢惹他,便遠遠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們短見。”壽峰見他這樣一客氣,不免心裏先軟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麼好!你現在找了一門做官的親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麼也知道了!咱們好久沒談過,找個地方喝一壺兒好不好?”壽峰翻了眼睛望着他道:“怎麼著?你想請我?喝酒還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請大叔,當然是喝酒。”壽峰道:“我倒是愛喝幾杯,可是要你請,兩個酒鬼到一處,人家會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遛馬的,咱們到那裏喝碗水,看他們跑兩趟。”

沈三玄一見壽峰撅着鬍子說話,不敢不依。穿過兩條地攤,沿路一列席棚茶館,人都滿了。道外一條寬土溝,太陽光里,浮塵擁起,有幾個人騎着馬來往的飛跑。土溝那邊,一大群小孩子隨着來往的馬,過去一匹,嚷上一陣。沈三玄心想:這有什麼意思?但是看看壽峰倒現出笑嘻嘻的樣子來,似乎很得勁。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館,揀了一副沿門向外的座頭坐下。喝着茶,沈三玄才慢慢的問道:“大叔!你怎麼知道我攀了一門子好親?”壽峰道:“怎麼不知道!我閨女還到你府上去過好幾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們老說有個關家姑娘來串門子,我說是誰,原來是你的大姑娘,我一點不知道,你別見怪。”壽峰道:“誰來管這些閑賬!我老實對你說,我今天上天橋,就是來找你來了。我聽說你嫌姓樊的沒有給你錢,你要搗亂。我不知道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別胡來。姓樊的臨走,他可拜託了我給他照料家事。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樣,你要胡來,我關老頭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頭受了他這個“烏天蓋”,又不知道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便笑道:“沒有的話,我從前一天不得一天過,恨不得都要了飯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好處嗎?我怎麼能使壞!難道我倒不願吃飽飯嗎?”說著就給壽峰斟茶,一味的恭維。壽峰讓他一賠小心,先就生不起氣來,加上他說的話,也很有理,並不勉強,氣就全消了。因道:“但願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要多你們親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沒關係。你就是個仗義的老前輩,不認識的人,你見他受了委屈,都得打個抱不平兒,何況是朋友,又在至好呢?”

說著話時,只見那土溝里兩個人騎着兩匹沒有鞍子的馬,八隻蹄子,蹴着那地下的浮土,如煙囪里的濃煙一般,向上飛騰起來。馬就在這浮煙裏面,浮着上面的身子,飛一般的過去。壽峰只望着那兩匹馬出神,沈三玄說些什麼,他都未曾聽到。沈三玄見壽峰不理會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說,等壽峰看得入神了,便道:“大叔!我還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壽峰道:“你請便吧。”沈三玄巴不得這一聲,會了茶賬,就悄悄的離開了這茶館。

沈三玄手上拿棍子,舉着一隻小鳥,只低着頭想:這老頭子那個點得火着的脾氣,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事,巴巴的來找我。幸而我三言兩語,把他糊過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得挨揍。正想到這裏,棍子上那小鳥,撲哧一聲,向臉上一撲,自己突然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卻是從前同場中的一個朋友。那人先笑道:“沈三哥!聽說你現在攀了個好親戚,抖起來了!怎麼老不瞧見你?”沈三玄笑道:“你還說我抖起來了,你瞧你這一身衣服,穿得比我闊啊!原來那人正穿的是紡綢長衫,紗馬褂,拿着尺許長的檀香摺扇,不像是個書場上人了。那人道:“老朋友難得遇見的,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沈三玄連說“可以”,於是二人找了一家小酒館,去吃喝着談起來。二人不談則已,一談之下,就把沈家事,發生了一個大變化。要知道談的什麼,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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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啼笑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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