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戴勳章的惡魔
1984年,第八局。
葉廷鍇隔着單面鏡凝視審訊室的人,那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花白的頭髮被梳理的一絲不亂,米黃色的風衣襯托出他與眾不同的魅力,臉頰上每一道皺紋里都蓄滿了歲月雕刻的滄桑,而那雙眼睛卻依舊年輕,有着歷盡千帆的從容淡定。
老人抬頭,凌厲的眼神宛若鷹隼般犀利敏銳,落在葉廷鍇的眼裏,那老人不像是受審人員,反而更像這裏的主導者。
這間審訊室里裝備有目前最先進的神經掃描監控系統,被審訊的人任何細微的神經變化都會被準確無誤捕捉到,而房間裏的老人從進來到現在,所有生理指數都是沒有絲毫起伏變化的直線。
葉廷鍇記不清自己審訊過多少人,沒有人能做到在這間屋裏還能心如止水,而眼前的老人是他見過唯一的例外,這不由讓葉廷鍇在心中暗暗驚詫,到底有過怎樣經歷的人才能如此鎮定。
反間諜偵察局,對外掛牌第八局,隸屬於中國國安部。
作為中國最神秘也是戒備最為森嚴的部門之一,主要行政職能是監管敵對勢力在境內的間諜活動,在沒有授權允許的情況下,別說是人,就是一隻蒼蠅也難飛進來,在局長葉廷鍇的心中,這裏儼然是一座密不透風,牢不可破堡壘。
而這名不知名的老人,僅僅只用了兩個字便扣開了這座堡壘的大門。
紅鳩!
事實上到現在,葉廷鍇也不清楚這兩個字到底代表着什麼,只不過在不久前一封被破譯的密電上,葉廷鍇也看到過這兩個字。
三月前,第八局設在福建的監聽站截獲一段由東山發出的加密電碼,電碼所採用的波段和加密方式都是第一次出現,技偵局經過對電碼的分析,確定電碼是由一台英國3型Mk.II電台發出,這種電台在二戰時期是使用最為廣泛的間諜電台,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電台早已被淘汰,現在沒有間諜會採用如此陳舊的設備來發送和接收情報。
基於這些情況,起初第八局認為這段加密電碼僅僅是東山某個無線電愛好者的個人行為,但在隨後的三個月時間內,加密電碼總是在特定的時間出現並且定向向大陸呼叫,像是在主動獲取接觸。
葉廷鍇的職業敏銳讓他感覺這段突然出現的電碼有着不同尋常的含義,同時機要處在塵封的機密檔案中找到相同的波動,竟然是解放前中央特科建立情報傳遞的波動,而且這個波動的保密級別極高,直到現在都被列為絕密。
機密檔案中的資料顯示,中央特科最後一次啟用這個波動是在三十年前,最後一封電碼的內容是讓接收人長時間靜默,直至下一次被喚醒,但在被喚醒之前不允許接收人主動聯繫。
葉廷鍇這才知道,在東山還有一位潛伏長達三十年的同志,可奇怪的是,檔案中除了最後一封電碼外再無其他資料,加之當年負責此事的中央特科同志都已辭世,沒有人知道這位潛伏同志的信息。
葉廷鍇意識到這段用二戰時期電台發回的電碼一定承載了至關重要的情報,以至於這位靜默了三十年的同志,不惜違反紀律試圖重新建立聯繫。
葉廷鍇立即安排技術人員對電碼日以繼夜進行破譯,就在一星期前,電碼終於被譯出。
“台重啟“鳶尾花”計劃,派紅鳩前往大陸接觸並取回CSS-4情報,請求被召回,明月!”
這段簡短的電碼讓葉廷鍇疑惑不解的同時更多是震驚,疑惑的是電碼中提到的三個代號,大致可以知曉,明月應該就是那位潛伏同志的代號,而紅鳩將是秘密潛回大陸的東山間諜,至於電碼中提到的“鳶尾花”計劃,葉廷鍇對此一無所知。
除此之外,電碼中還提及了第四個代號。
CSS-4!
這個代號是讓葉廷鍇震驚的根源。
就在不久前,東風-5彈道導彈更換了最先進的制導系統,使之具備了二次點火以及變軌的能力,極大提升了導彈的突防能力和打擊精度,就連擁有最先進反導彈系統的美國也對其束手無策,堪稱當之無愧的大國重器。
而東風-5彈道導彈在北約的代號正是CSS-4!
因此東風系列導彈的各項參數都被列為絕密,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這關係到國家的生死存亡,葉廷鍇不敢有丁點差池,所以,從老人說出紅鳩這兩字開始,葉廷鍇就如臨大敵般緊繃著神經。
老人已在審訊室獨坐了一個小時,葉廷鍇非但沒有搞清楚老人突然前來的意圖和目的,就連老人的姓名和來歷也一無所知,從入境處得到的資料顯示,老人是台籍華僑,身份是一名商人,從資料上無跡可尋,無論是背景還是經歷都異常乾淨,可越是這樣葉廷鍇越是認為獲取的資料沒有絲毫價值,可以肯定老人的身份和背景都是經過精心偽造,包括姓名在內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一名工作人員前來彙報,剛檢查過老人隨身攜帶的行李箱,裏面並無異常物品,除了幾套換洗衣服外還找到兩個盒子,盒中有兩枚材質和形狀各異的徽記。
葉廷鍇打開盒子,左邊是一枚黑色內盤加白色邊緣形成的類似十字架形的徽記,在十字架下端刻有“1914”的字樣,右邊盒子的藍色天鵝絨內襯中放着一枚金色五角星,金星的中央是一圈月桂花環,環繞銀色五角星和金色的射線,背面刻有一串英文“FORGALLANTRYINACTION”,翻譯過來是“授予行動中的英勇行為”的意思。
葉廷鍇注視手中的盒子,露出更為驚訝的表情,拿在左手的是德國二級鐵十字勳章,右手則是美國銀星勳章,從年代來看,都是二戰時期授予英勇作戰人員的勳章。
如果這兩枚勳章的主人就是審訊室中的老人,這讓葉廷鍇再次感到意外,二戰時,作為交戰的兩個敵對國,為什麼會將代表無畏和榮耀的勳章授予同一個人。
“葉局,我外甥今天生日,特地請假提前下班,剛到門口就被叫回,到底出了什麼事?”
渾厚的聲音打斷葉廷鍇的思緒,轉身看見走到身邊的陳思源。
“老陳,你來的正好。”葉廷鍇指向審訊室中的老人對陳思源簡短說明情況,“我觀察了他一個小時,如果他是我們的敵人,絕對會是一個難纏並且棘手的對手,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此人身份、來歷以及意圖都一無所知,與之第一次交鋒不能輸,我需要一個與這個旗鼓相當的人來負責審訊,所以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陳思源是第八局情報分析三處處長,主要負責港台澳地區情報收集和分析,有極其豐富的反諜經驗,還有一年陳思源就要退休,無論是年紀和閱歷都與審訊室里的老人不相上下,這也是葉廷鍇選擇讓陳思源來審訊的原因。
陳思源在掌握了匯總的資料后,躊躇滿志走進審訊室。
“你既然來到這裏,應該清楚這裏是什麼地方,你能主動和我們取得接觸,想必在你來之前一定經過深思熟慮……”
“可以嗎?”
老人打斷陳思源,嘴角泛起笑容,聲音和笑意同樣謙遜,舉手投足間有一種笑看風雲的儒雅,煙盒和打火機拿在老人手裏,向陳思源透來徵詢的目光。
陳思源點頭,老人這才點燃一支煙,葉廷鍇在外面留意到老人的右手,小拇指從第一節處截斷,平滑的傷口可推斷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創傷。
陳思源瞟了一眼手錶,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對面的老人捕捉到。
“你趕時間?”老人漫不經心問。
“這取決於你,如果我們的交談能取得實質性進展,那麼我們就能儘快結束,否則……我想你應該清楚,離開這裏遠比進來要難。”陳思源面無表情直視老人,“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
“達成共識需要雙方建立信任,先由我開始,我是第八局情報分析三處處長。”陳思源循序漸進,“你的身份是?”
“我是一名間諜,隸屬於東山軍情局,代號紅鳩。”
老人的開誠佈公反而讓陳思源和葉廷鍇有些意外,從未有受審的特工間諜如此直白的暴露自己身份。
“我該怎麼稱呼你?”陳思源不緊不慢盤問。
“作為一名無時無刻活在謊言和虛假中的間諜來說,自己的名字是為數不多的真實,一個連名字都無法保守的間諜還能指望他能保守什麼呢?”繚繞的煙霧中,老人眼神堅毅的如同磐石,“我只會將名字告訴自己信任的人,可建立信任需要時間,很遺憾,你似乎更願意把時間花在其他地方而不是我身上。”
短短的交談足以印證葉廷鍇的猜想,老人遠比自己預計的難以對付,原本指望陳思源能在審訊中佔據上風,但現在看來,老人自始至終都掌握着主導權。
葉廷鍇很詫異,一個能直言不諱說出自己身份的人,為何會如此看重自己的名字,從之前的交談中能看出老人將獲悉他名字視為一種榮譽。
“他是一個在乎榮譽的人,換一個話題,從在他行李箱找到的勳章切入。”葉廷鍇通過耳麥與陳思源溝通,“問他那兩枚勳章的來歷。”
“在檢查你隨身物品時,發現兩枚勳章,是你的嗎?”
“是的。”
“你有收集勳章的愛好?”陳思源故意露出輕視的神色,“多少錢買的?”
“你習慣用錢來衡量榮譽,或者說,還是你的榮譽可以是用錢來兌換?”老人針鋒相對。
“那就談談你的榮譽吧。”
“1934年,我那時剛考入大學,因為過人的數學天賦被國民黨的中華復興社招募,也就是後來軍統的前身,隨後被秘密派往德國軍事諜報局受訓,在受訓的三年內,我以各學科皆名列前茅的優異成績,擊敗同期那群以血統為傲的日耳曼精英,這枚二級鐵十字勳章是為第一名準備的,但授勛的教官怎麼也沒想到,會戴在一名中國人的領口。”老人彈着煙灰,一臉平靜說道。
“這麼說你應該是一名出色的間諜,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我沒有聽過關於你的任何記載,或者,或者你說的這些根本不存在。”陳思源極力想在這場審訊中重新佔據上風。
“我的教官告訴我,我以後將要戰鬥的地方被稱之為寂靜戰場,沒有硝煙也沒有戰火,同時也沒有姓氏,我的榮耀和我的人一樣將會寂寂無名,這才是一名頂級間諜該具備的職業素養,所以從我跨入戰場那刻起註定一生都會是不為人知的無名之輩。”老人嘴角的笑意輕而易舉淹沒了陳思源的強勢,“你沒有聽過關於我的一切,事實上就是對我最大的褒獎。”
陳思源短暫的停頓,在心裏重新審視坐在對面的老人,顯然自己低估了對手,蒼老孱弱的外表和謙遜的神情下卻有着深入骨髓的不屈和驕傲,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傲慢無禮。
“你又是怎麼獲得銀星勳章?”陳思源從質疑慢慢變成好奇。
“日軍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我被軍統從德國召回,奉命對淪陷區日軍諜報部門進行滲透破壞,1938年,我成功滲透進日軍在上海的特高課,在整個抗日戰爭階段,我截獲並送出日軍作戰計劃和政治動向的大量重大價值情報,這其中就包括日本海軍秘密調動命令,我根據後續獲悉的氣象數據分析出日軍準備偷襲珍珠港。”
陳思源大吃一驚:“你截獲過偷襲珍珠港的情報?!”
“這份情報由軍統轉交給美軍,但未引起重視,最終導致日本成功襲擊珍珠港,但從而也讓美國情報機構開始重視軍統的情報來源。”老人從容鎮定繼續說道,“我傳送的那些情報,在很大程度上協助了美軍在太平洋對日軍進行精準打擊,抗戰勝利后,我被美軍授予銀星勳章。”
陳思源一時啞言,同樣震驚的還有在外面旁聽的葉廷鍇,下意識看了一眼神經監控設備,老人的每一項生理指標依舊是一條沒有波瀾的直線,這足以證明老人所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葉廷鍇再次凝視老人,如果他不是一個極其擅於編造謊言的間諜,那麼如今坐着審訊室中的將會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傳奇,葉廷鍇一時間也無法分辨,因為第八局所有同事正嚴陣以待,通過老人交談中透露的線索從不同渠道全力核實身份,但迄今為止,沒有得到任何關於老人的丁點記載,他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幽靈。
“你參加過抗日戰爭,而且還做出過重大貢獻,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是一位抗日英雄。”陳思源的聲音有些緩和。
“英雄……”老人的神色中多了一絲惆悵,“我見過太多為了民族存亡而付出生命的先驅,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那是一段值得去緬懷的歲月,曾經,曾經我們可以放下各自的信仰和摒棄不同政見,面對外敵的入侵,我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戰友。”
“曾經?”陳思源眉頭皺起。
“對,曾經。”老人笑着點頭,“從意識形態上區分,我是被你們視為惡魔的敵人,如果重回當年,哪怕有半分機會,你們的人也會毫不猶豫將子彈射入我的胸膛,事實上,事實上距離我心臟最近的兩處槍傷就是你們留下的。”
陳思源神情嚴峻:“你所說的這些有人能證明嗎?”
“沒有。”老人搖頭。
“你的講述的確很精彩,但至今為止沒有任何進展,在我看來空泛虛假,我有理由相信你在編造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至少你沒有可以說服我的東西。”陳思源目光犀利直視老人,再一次瞟了一眼手錶,“當然,我承認你有過人的心理素質,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像你這樣信口開河,不如我們節約彼此的時間,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告訴我,你來這裏的目的和意圖?”
老人不假思索:“我此次的任務是取回CSS-4核心參數情報。”
“東山軍情局沒有其他可以派遣的特工了嗎?”陳思源的笑容里透出對這個年過半百老人的嘲諷,“還是說,你有什麼過人之處,這個任務必須由你來完成?”
“有,當然有其他的特工,只不過CSS-4情報太重要,重要到不容有絲毫差池。”老人與之對視,同樣面帶微笑,只不過笑容充滿驕傲,“越是重要的任務越該由最優秀的間諜來完成,軍情局找不出比我更適合的人選。”
老人的笑容落在陳思源眼中變成囂張的挑釁,在反諜戰線上工作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張揚的對手。
“軍情局有幾斤幾兩我心裏清楚。”陳思源和軍情局明爭暗鬥了大半輩子,從未輸過一次,這是他對老人嗤之以鼻的底氣,“軍情局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還在行,可想要竊據東風-5彈道導彈的情報未免是痴人說夢,核心參數屬於絕密,絕對沒有泄露的可能,國安局也沒有接到任何關於導彈資料泄露的情報,你剛才說是來取回,你們都沒有竊據又如何取回?”
“你不知道的事不代表沒有發生,CSS-4最有價值的情報在於變軌參數,一旦獲取后,攔截方便可以根據變軌數據進行精準攔截,如果你們知道了情報外泄,會及時調整和更改參數,那樣話會導致竊取的情報一文不值,這次任務的關鍵不在於如何取回情報,而是在你們不覺察的情況下竊取參數。”
老人的篤定突然讓葉廷鍇感到一絲后怕,倘若老人所說都是真的,這將會是一起災難性的泄密事前,所造成的後果讓葉廷鍇不敢去設想。
聯想到一周前破譯的密電,老人承認自己就是紅鳩,這與電碼上傳回的情報吻合,潛伏在東山的同志已經發出示警,由此可見導彈參數泄密並非是空穴來風。
葉廷鍇再次看向神經監控設備,依舊是直線,說明老人說的都是實話,可越是這樣葉廷鍇心裏越沒底。
“導彈核心參數只有極少數人知曉和掌握,而這些人擁有極高的級別和地位,一般人根本接觸不到,你們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還是低估了我們的防衛系統,憑什麼認為一定能竊取導彈情報?”陳思源不屑一顧問道。
“不是竊取。”老人吐了一口煙霧,極其鎮定的強調,“這份情報將會被送出來。”
“誰?”陳思源搖頭苦笑,“我倒是好奇,誰能有這麼大本事,能將關係國防的重要絕密情報送出來?”
“國民黨戰敗撤離東山之前,軍統秘密部署一個計劃,一批經過嚴格訓練的軍統精銳特工被安排潛伏下來,和其他潛伏人員不同,這批人所執行的是戰略潛伏,他們被稱為沉睡者,在被喚醒的那天到來之前,這批人只做一件事。”
“什麼事?”
“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
“那還真是難為他們了。”陳思源冷笑,“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也該是四十年前的事,你所說的這批人現在要麼離世,要麼活下來的也是行將朽木,我不明白這個計劃的意義何在?”
“這批沉睡者會暫時遺忘自己的身份,甚至比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還要忠貞堅定,隨着時間的推移,正如你所說,他們中有一批會被淘汰,但剩下的,剩下的那些人卻已經滲透到你們很多重要部門,甚至有一些還會身居要職,能輕而易舉接觸到價值無法估量的重要情報,這其中便有關於導彈核心參數,這就是“鳶尾花”計劃。”老人在繚繞的煙霧中直視陳思源,“而我也是這個計劃中的其中一人。”
葉廷鍇聽到這裏暗暗倒吸一口冷氣,如果老人不是在虛張聲勢,那麼他所說的這些無疑像一顆炸彈在葉廷鍇心裏激起驚濤駭浪。
陳思源:“讓我猜猜,你所說的這些除了你之外,還是沒有人能證明。”
“一個能被證明的計劃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我在德國受訓時,教官告訴我,個人的行為極為渺小,任何個人在國家機器前都微不足道,但間諜是例外,一名優秀的間諜有能力改變歷史的進展。”老人身子微微向前傾,目光犀利而狡黠,“你不應該想辦法去證明我所說的真偽,你該去試想一下,萬一,哪怕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這批沉睡者同時被喚醒將會是怎樣的局面。”
“我更願意相信你在危言聳聽。”陳思源針鋒相對。
“就在一個月前,第一名沉睡者被喚醒。”老人慢慢重新靠回到椅背,“根據約定,沉睡者將會在今天下午7點,在嘉陽路的電影院與人接頭。”
葉廷鍇看了一眼手錶,6:47。
不管怎樣,老人會錯過接頭時間。
“看來你來錯了地方。”陳思源一臉嚴峻。
“這名沉睡者會拿一份今天的北京日報,第三版的國際新聞會放在最上面,然後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沉睡者會說出接頭暗號,請問這裏是5排13號嗎?接頭人會回答,不,這裏是6排11號,沉睡者會接著說,那我應該在前排,而接頭人會答道,和我一起來的人臨時有事,旁邊的座位是空的,沉睡者在確定暗號無誤后,會留下手中報紙離開。”老人聲音極其平和緩慢,“接頭人會在沉睡者留下的報紙中找到一枚數據卡,裏面存儲有國安局所有的通訊密碼,這是取回CSS-4情報的第一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從此軍情局便可掌握你們所有的通訊內容。”
葉廷鍇越聽越驚,不敢有絲毫怠慢,剛要下令派人趕往電影院。
老人:“巧了,你也有一份北京日報。”
……
葉廷鍇目光落在陳思源的旁邊,一份摺疊的報紙正放在陳思源手旁,北京日報第三版的國際新聞,突然記起陳思源來的時候手裏就拿着這份報紙,如此重要的審訊他都沒放下。
“對了,這名沉睡者叫陳思源。”老人的表情和聲音一樣平靜。
“我就叫陳思源。”
“那你就是那名沉睡者!”老人嘴角的笑意變的深邃。
“你的確是一名很擅於編造故事的人。”陳思源一邊苦笑一邊鼓掌,“能信手拈來將看到的東西編進你的故事裏,我的同事現在一定會趕往電影院,但他們什麼也找不到。”
“我剛才告訴過你,作為一名間諜會質疑所有的可疑,即便只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會放過,無論我所說真偽,你的同事都會對你進行檢查,他們會發現……”老人一邊說一邊從身上取出一張電影票,慢慢推到陳思源面前,“這是我的電影票,6排11號,而你的同事會在你身上找到一張5排13號的電影票,還會找到儲存有國安局通訊密碼的數據卡,你從進來就在看錶,因為你擔心錯過了這次接頭,你必須在7點之前趕到電影院,事實上你什麼都沒有錯過,我就是和你接頭的那個人,你一直問我能證明什麼,我證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可我能證明你的身份。”
嘟、嘟、嘟……
神經監控設備響起提示音,一直平滑的指針開始沒有規則的大幅跳動,直線變成雜亂無章的波紋,各項生理指標在極具升高。
葉廷鍇低頭看了一眼,再抬頭時,目光已從老人轉移到陳思源的身上,神經監控系統顯示老人一如既往的正常,示警音來自於陳思源,他的體溫、脈搏、瞳孔以及神經末梢的各項指數都超過常規值,幾十年的反諜經驗讓葉廷鍇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只是不敢相信看到的事實,那畢竟是和自己並肩作戰多年的同志和前輩。
警衛將陳思源帶出審訊室,還沒等葉廷鍇開口就看見陳思源渾身抽搐,幾秒后便倒地斃命,經過檢查在陳思源牙齒中發現氰化物膠囊,他的畏罪自殺足以證明一切,包括從他身上搜出來的電影票以及數據卡,經過核實裏面的確儲存着國安局通訊密碼。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葉廷鍇和所有人不知所措,自己信任敬重的同志竟然是潛伏的沉睡者,而揭發他的卻是另一名身份不明的間諜,葉廷鍇努力試圖讓自己冷靜,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一名被派往大陸取回情報的間諜,為什麼會指認自己的同夥?
葉廷鍇摸了摸下巴,調整好情緒走進審訊室,同樣也點燃一支煙,一言不發注視對面的老人,指尖有節律敲擊在桌上,兩人沉默了良久。
“變節?或者說是投誠?”葉廷鍇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這是他認為最合理的解釋,“你想從我們這裏換取得到什麼?如果你提供的情報有價值,我們會盡全力滿足,當然,前提是不會違反我們的原則和底線。”
“你不用質疑我的信仰,我和你一樣對自己的信仰無比忠貞堅定,甚至可以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唯一不同的是,你的信仰是紅色而我不是。”老人收斂臉上的笑意,深邃的目光中透出堅毅。
“目的?你來這裏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葉廷鍇極力想知道答案。
“四十年前我有一個沒有完成的任務。”老人取下手錶推到葉廷鍇面前,“我一生執行過無數次任務,都能出色完美的完成,但這些任務都沒有這個重要,你可以認為是我不想留有遺憾也好,或者是我想兌現承諾也好,在48小時候后,我將離開這裏完成我這一生最後一次任務。”
葉廷鍇斬釘切鐵:“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遺憾和對誰的承諾,但我很清楚,48小時后你不可能離開這裏,在事情沒有查明之前,你哪兒都去不了。”
“一個能讓我四十年都未完成的任務,不會輕鬆簡單,我一個人無法去完成,所以我需要有人協助。”
“誰會協助你?”
“你不是想知道我來這裏的意圖嗎?”老人與葉廷鍇對視,短暫的沉默后,“我需要有人協助,而這個人就是你。”
葉廷鍇態度堅決:“你說過,我們有着截然不同的信仰,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視彼此為敵人,你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讓我願意去協助敵人的理由?”
“我可以給你講述一個故事,如果你有興趣聽的話。”
“我當然有興趣,不過我不認為一個故事能改變什麼。”
“你可以聽完之後再決定。”
葉廷鍇神色凝重:“希望是一個精彩的故事。”
“1945年8月23日。”老人點燃第二支煙,思緒在飄飛的煙霧中回到四十年前,浮現在眼前的回憶清晰真切,彷彿一切就發生在昨天,老人深吸一口煙,聲音和他講述的故事一樣滄桑久遠,“我受國民黨軍統高層秘密指派,奉命打入上海地下黨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