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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兩人回到家的一剎那,顧淺就後悔自己做出這麼一個草率的決定。
她實在不應該讓郁柏言和她一起回來的。
顧淺家在一條老式的弄堂里,家家戶戶緊密地簇擁着,如果一定要在這裏找出什麼特別之處,大約是這塊居民群的老人特別多。
年輕人是不屑於在這種地方居住的,鮮有人能忍受公用的廁所和廚房,但是老人們習慣了數十年如一日這樣生活,儘管這裏被紅漆刷上了一個個“拆”字。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年輕人並不能買得起這塊正在增值的土地。
顧淺的奶奶已經出院兩星期,住院費則是顧淺前幾日剛剛補交的。
看起來老太太的身體依然硬朗,全不像生過大病的樣子,她剛一見郁柏言,就熱情地把他拉進客廳,連聲問:“你就是淺淺的男朋友對吧?”
“對對對。”郁柏言把大包小裹的保養品放在一邊,靦腆地笑道,“抱歉這麼晚才來看您,前段時間太忙了。”
“我這個老太婆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們倆好好的就夠了。”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端來洗好的水果,把蘋果熱情地塞進郁柏言手裏,“來這兒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別客氣,快吃吧。”
郁柏言沉吟許久,趁着奶奶不注意,慢慢蹭到顧淺身邊,小聲問:“淺淺,你們家衛生間在哪裏啊?”
“廁所在外面。”顧淺朝弄堂外面一指,“公共廁所,你應該能找到。”
“外面的廁所,那怎麼沖水啊?有電嗎,難道是單獨連着一條電路?”聞言,郁柏言面露難色。
顧淺滿臉黑線:“那是旱廁,不用沖水。”
郁柏言的表情千變萬化,從震驚到錯愕,最後茫然地看着她:“旱廁,是農村電視劇里那種……嗎?”
“不然呢?”顧淺一個頭兩個大。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郁柏言說這句話時,特意強調了農村電視劇幾個字,他是真的沒見過,也沒用過旱廁。
懸殊的經濟條件擺在那兒,郁柏言的家庭條件並不提供讓他受苦的機會。
儘管如此,顧淺還是裝作底氣十足的樣子,沖他道:“整個弄堂都用一個公廁,至於你要不要用,請君自便。”
郁柏言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臉漲得像紫茄子,許久過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長嘆一口氣。
“我去。”
不到三分鐘,郁柏言綠着臉回到客廳,磕磕絆絆地說:“淺、淺淺,那裏面怎麼還有老鼠啊。”
顧淺眼神飄忽,回懟道:“反正、反正也沒咬你,你怎麼計較那麼多呢。”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顧淺主動提議:“家裏沒菜了,咱們倆去買點菜吧。”
上午的農貿市場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顧淺家所在的居民區地處偏僻。所謂的農貿市場,不過就是一個巨大的彩鋼房,裏面分割出各個攤位的位置。地上沒有地板,連水泥都沒漆,純粹就是腳踩着土地。賣肉的屠戶把血水隨地一倒,蒼蠅在泡過血水的泥上肆意飛舞。賣蔬菜的阿姨手指黑黢黢的,把攤位上的青菜撥來撥去。
郁柏言滿心歡喜地跟着顧淺出門,本以為他們倆能在某大型市場逛超市,沒想到顧淺七拐八拐,把他帶到這麼一個衛生質量一看就極不達標的地方。郁柏言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了,他站在農貿市場入口,手裏拎着買菜的塑料小籃子,死也不往裏走一步。
“你真不進去?”顧淺雙手叉腰,無奈地看着他。
郁柏言委屈地搖搖頭,又往後退了一步。
顧淺也不好強迫他,把塑料小籃子搶到自己手裏,道:“那你在門口等我,我買點菜就出來,自己別亂走,知道嗎?”
郁柏言可憐兮兮地點頭,如臨大赦地躲到一旁。
像顧淺這樣的大美女,砍個價求個情,買菜自然多受優惠,只不過偶爾有些人品惡劣的小販,總喜歡趁着交易的空當佔人便宜。好巧不巧,顧淺今天就碰上一個。
原本顧淺想着買點孜然,今晚下廚給郁柏言做一個孜然牛肉。沒想到這賣孜然的猥瑣男看上顧淺漂亮,竟然趁着給顧淺遞膠袋的時候摸她的手。
“你幹什麼?”顧淺把手縮回去,同時神色一凜,連同裝好的半袋孜然一起推回小販面前,“我不買了,你放回去吧!”
那點孜然,她用手掂一掂就知道,絕對不夠秤。
換句話說,這小販人品極其惡劣,不僅揩油,還在賣調料的秤上做了手腳。
“都給你裝好上秤了,你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小販不樂意,又把孜然拿過來,“不行,你必須買。”
“吃你家的孜然,我怕噁心得把早飯嘔出來。”顧淺把孜然往他面前一摔,“你這人也太不要臉了吧?在小姑娘身上揩油,賣貨還缺斤少兩,你缺不缺德啊?”
“你這姑娘怎麼血口噴人呢,你說我揩油,你有證據嗎?”小販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形單影孤、勢單力薄,竟然又沒羞沒臊地說,“摸一下手怎麼了,你少塊肉了嗎?”
話音未落,小販忽然被人踹了一個大趔趄,他還沒來得及站穩,身後猛地又飛來一腳。小販怪叫一聲,隨後以一種極其滑稽的姿勢趴在調料架子上。
郁柏言在他身後收了腳,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擦了擦皮鞋,隨後從櫃枱後走出來,若無其事的就要拉着顧淺離開。
“你等會兒!”小販從茴香堆里爬出來,“你憑什麼踢我,信不信我報警?”
“踢你一腳怎麼了,你少塊肉了嗎?”郁柏言滿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無比嫌棄道,“想報警是吧,那你報啊,沒手機的話我幫你。”
他接著說:“你對小姑娘揩油不說,賣貨又缺斤少兩,剛才你還說摸摸手而已,又不掉塊肉,這些我都錄下來了,咱們可以一起在民警面前對質,看看最後我們誰會被拘留十五天。”
小販立刻心虛起來,表面還裝作強硬,只不過目光飄忽:“算我倒霉,今天……”
郁柏言從口袋裏拿出酒精濕巾,把顧淺的右手握在手心裏,用濕巾仔仔細細擦了一遍,一邊擦一邊朗聲道:“這種人看多了會反胃,淺淺乖,以後離垃圾遠點。”
“你真的錄下來了?”顧淺踮起腳,貼在郁柏言耳邊小聲問。
郁柏言狡黠一笑,解釋道:“隨口胡說,騙他的。當時腦子一熱就踹了,哪有時間錄像。”
郁柏言為她把手擦乾淨,又很自然地把她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裏,緊緊十指相扣。
“現在不覺得這裏髒了?”顧淺抬頭問他,語氣里有玩笑的成分。
郁柏言想了想,然後一字一頓,很認真地回答:“就是因為這裏臟,所以才要打起十二分的注意保護你。”
這麼深情的告白,顧淺聽了卻尤為刺耳。
她從小在這裏長大,用“臟”來形容這個集市,尤其是郁柏言這樣信誓旦旦,用與自己截然相反、絕非開玩笑的態度,讓她頓生一種貧富差距懸殊的溝壑感。
灰姑娘嫁給王子,只不過是一個童話故事而已。
貧窮將自卑刻在骨子裏,儘管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她還是忍不住有這樣矯情的想法。
尤其是當天晚上,郁柏言看着一桌飯菜,連筷子都沒動幾下。這讓顧淺更加確信,她和郁柏言的戀情,看來是無法長久了。
“郁柏言,咱們兩個家庭的差距,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
當晚睡前,顧淺在房門口拉住他,嚴肅地說:“我知道愛情講究門當戶對,你放心,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不會有異議。”
郁柏言想了想,表情嚴肅:“嗯,是該做決定了。”
聽到郁柏言說出“決定”二字,顧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空氣安靜得簡直要凝固。
“我必須幫奶奶修個室內衛生間,公共廁所太遠了,萬一雨雪天路滑,奶奶摔倒了怎麼辦。
“還有,廚房必須重新裝一下,我今天吃飯的時候就想,咱們可以打一個隔斷,一邊是廚房,一邊是餐廳,還有還有……”
郁柏言越說越來勁,絲毫沒注意到顧淺已經濕潤的眼睛。她長久地注視着他,終於在郁柏言說到第三句時,輕輕踮起腳抱住他,在他唇邊香甜地一吻。
所謂一見鍾情,無非是你看中我的臉,我看中你的錢,我們在一起,各取所需。此後日久生情,你用笨拙的方式愛護我,我放棄私心雜念,橫跨懸殊的門第與你相擁。
——“郁柏言,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