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鎮記憶

第2章 小鎮記憶

“滴答滴答”,從水龍頭滲出的水匯成的水滴規律地敲在塑膠桶上,和書桌上那鬧鐘跳動的聲響剛好重疊在一起,夾在其中的還有在熟睡中所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不知道他在白日夢裏看到了什麼,臉上居然泛起了微笑,無奈剛從外面閑逛歸來的母親用一聲大叫打斷了他的春秋大夢:“心仔,遲到了。”她隨即拿起桌子上的鬧鐘向兒子快步走過去。

母親的這聲大喊如同一股強勁的電流,將兒子肉體內還暢遊在白日夢裏的靈魂一下子擊醒,讓他從床上蹦了起來。他慌張地奪過母親手裏的鬧鐘一看,鬧鐘上的時針已指在數字“3”上,分針也剛好抵達數字“1”。他趕緊跳下床,一邊穿衣一邊嘀咕:“慘了,忘了調鬧鐘。”他慌忙走到衛生間,擰開水龍頭胡亂地往臉上澆了些冷水,用手掌迅速抹了幾下臉,沒來得及用毛巾擦乾淨臉上的冷水,便趕緊跑回房間,從書桌上拿起那本封面用黑色簽字筆工整地寫着“初三(6)班鄧逸心”幾個還算工整的楷體字的物理練習冊向鎮中學逛奔過去,殘留在他臉上的水痕很快便被風乾。

鄧逸心所念的初中在小鎮的中心。小鎮有個很爭氣的名字,叫“振文”,這名字很直白地表達了小鎮的雄心壯志——振興中華文化。只可惜小鎮的領導們有心無力,挑不起如此重任,多年來從這個鎮中學步入大學校門的學生寥寥無幾,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更是多年不見一個。為了減輕心理壓力,於是領導們便將振興的範圍縮小到初中部,儘管範圍縮小了,可是領導們卻將力氣都用錯了地方,他們總是熱衷於在研討會上吐吐口水擦亮牌匾光鮮的表面,研討會過後,所有的想法都僅限於研討,所有的實施都以經費不足而無限期擱置,以致小鎮至今還在努力着“振文”,收效卻甚微。

更多人知道的這個小鎮,是一個貧富分化極大的小鎮,一個油水豐盛的小鎮。逢年過節,小鎮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國際車展。這個車展海納百車,不分種類,除了奢華的汽車以外,出入於大街小巷的還有大量拉客的摩的和私家老式單車,他們挨着堵在路上的勞斯萊斯呼嘯而過,導致坐在駕駛室里的土豪如坐針氈,但除了能粗聲大氣地坐在駕駛座上罵上幾句差點撞上來的摩托車,他無可奈何,還得小心翼翼地避讓下一輛突然橫穿而過的老單車。

鄧逸心家裏並不富有,父親剛開始是個裝修工人,工作並不穩定,在鄧逸心兩歲時,父親就到了深圳打工,算是比較早離鄉闖蕩的一代青年。那年頭到深圳去闖蕩的,哪怕是打工也混得不錯,可是由於鄧逸心家裏人口眾多——一家六口,父親打工的收入也只夠家裏勉強餬口,拿不出半個閑錢,可是後來父親一個倔強的決定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

在鄧逸心五歲之前,他們一家六口還擠在老屋裏。老屋裏除了他們,還有爺爺奶奶,三個叔叔,和一個未出嫁的姑姑。三代人住在一個四房兩廳的屋子裏,少不了口角之爭,更何況弟弟在鄧逸心四歲那年被上帝扔到了人間,六口人擠在一個二十多平米的房間,每到夜深人靜,弟弟便張嘴大哭,哭聲沒有驚擾上帝,卻驚擾了大半個村子,更是讓這一屋子的人都無法入睡。直到某天,他那年少不懂事的二叔睡到半夜突然被嬰兒的哭聲吵醒,一時抑制不住心中的怨氣,跑到廳里破口大罵,那不堪入耳的言語直刺人心,但縱使鄧逸心母親被二叔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語刺得眼角濕潤,但為了大局,她將委屈都咽了下去。沒多久,鄧逸心的父親憑着心頭的那股倔強的勁頭,咬緊牙關,跑去和親戚朋友借了點錢,在年前分配下來的那塊位於南邊村子的地皮上蓋起一間紅磚房子,第二年他又咬咬牙,再借了一筆錢,加建了二層和三層,由於負債不少,房子一直沒敢裝修。那些年父親賺到的錢都用於還債,鄧逸心的母親只能省吃儉用,到田野上摘野菜煮熟攪着鹽水配粥吃,隔上一周半個月才能吃上幾塊肉和幾條青菜,那時他們姐妹四個都配有一個巴掌大的圓碟子,每到用餐,母親都會小心翼翼地將飯菜平均分配好盛在圓碟子裏。由於正處於長身體的那幾年營養不足,加之先天的遺傳因素,所以已經初中三年級的鄧逸心個子並不高,只長了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幸好他父親蓋了房子后工作還算順利,很快還清了欠下的債務。

為了儘早逃離這如同寄人籬下的生活,新房子內部的水泥胚才剛糊了一半,滿屋都是紅磚和水泥的粗糙質感,沒來得及進一步裝修,他們一家便匆匆選了個還不錯的日子擺了幾台入伙酒席。搬進新房子的那年,鄧逸心剛上小學一年級,領到紅領巾的那天,他放學回到家裏,便迫不及待地躲進父母的房間裏,因為只有父母的房間裏掛着一面鏡子。幾天後,他父親又借款買了一點材料,自己動手安裝了一樓的幾扇窗門。除此之外,他父親還是村子裏第一個將廁所建在家中的人,因此當時引來了不少父老鄉親的嘲笑。

鄧逸心家算是比較早蓋了新房子的一戶人家,他家搬進新家那會,村子南邊還是一片空曠的耕地,只有他們一戶人家孤零零地立在草地和莊稼之中,晚上蟲鳴聲響成一片,弟弟的哭聲也混了進去,可母親再也不用擔心他的哭聲會招來謾罵,所以那幾年弟弟的哭聲也自由了。後來的日子裏,村裡便掀起了外出打工的狂潮。

第一批蓋起房子的人除了外出闖蕩的人以外,還有那能把死的說活的村幹部。雖然這地方的村幹部為人民做不了太大的貢獻,但面對着人民,絕對練就了一條好舌頭。當然,村幹部的能力還是有的,至少他們擦屁股的能力是不容小瞧的,他們成功地讓很多外來人只看到小鎮和諧穩定的表面,大部分的外來人不知道在小鎮和諧的外表之下,既容忍了官商之間半透明的勾結,也容忍了大小社團在午夜裏的刀光劍影。

還是個小屁孩的鄧逸心對這些並沒有太深的感觸,因為父母撐起的保護傘已將這些糟粕阻隔在他的成長之外,以致他的人生憧憬儘是美好輝煌,他甚至還天真地用他剛從書上看到的一點點政治知識,試圖糾正一個白髮蒼蒼的長者的嘆息,因為那長者在他面前說了一句:“這裏可是自治區啊!”

自從鄧逸心從村裡小學畢業后,便以為自己即將步向一個更精彩的“外面的世界”,他興奮地踩着終於屬於自己的那輛二手的自行車奔向鎮中學。對於鄧逸心的興奮,母親表現出的卻是擔憂,自那天起,母親便不停地叮囑他少管閑事,她告訴兒子,小鎮是一個水深火熱的江湖,凡事都得小心,別讓自己被水淹了火燒了。

可是天真的鄧逸心依然對小鎮抱以希望,他固執地認為紙是包不住火的。他的天真讓他忽略了火也是會窒息的,只要那紙堆得足夠厚,小火苗就會缺氧窒息在厚厚的紙堆之下,最後只剩下過眼的雲煙。而那種紙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人民幣”。火被悶熄了,事情也就被和諧了,小鎮依然是和諧的小鎮,到了夜晚,無論天多黑,還是萬家燈火。

當然,小小年紀的鄧逸心並不是什麼救世主,他也不渴望成為救世主,他渴望的只是這個新的環境給他帶來更多可能性的自由空間。至於救世主,他肩上也扛不起這樣的重任,他現在要扛的是那個裝滿教科書的書包,雖然他對小鎮抱以希望,但憑他現在單薄的肩膀,背起一個書包走完家裏到學校的那半公里的路都讓他累得喘氣,更別說那遙遠的、僅存於幻想的救世主之夢。

為了讓他嬌小的身體變得強壯些,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父親給他買了個籃球,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籃球這玩意,以往他只能站在球場旁羨慕地看着那些比他年長、個子比他高的男生在球場上追趕籃球。

他抱起籃球往地上拍了兩下,籃球在他的手掌和地板間來回彈了兩下,接着他張開雙手,將籃球抱於懷中,興緻沖沖地跑到了籃球場,用盡吃奶的力氣把籃球往籃框裏扔,可惜籃球軟弱地碰了一下籃框之後,自由下落到個兒高的男生手裏便再也沒回到他手上,直到高個兒的男生玩膩了把籃球扔回給他。

雖然到了初中他個兒長高了不少,可是在同齡人當中,他還是個不顯眼的小矮仔,所以他的英雄夢也只能在他的幻想里存活過,而現實里的他則是規規矩矩地上學,下課,回家,把從外面聽到的見到的都消化在肚子裏,然後回到家中,往任勞任怨的馬桶一拉,用水一衝,讓一切深埋於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讓自己的六根得以清凈。正如怕事的母親的囑咐:“外面看到的聽到的事,只要與你無關,你別理太多,你上你的學,讀你的書,考個好大學,將來在外面就有出息。”

母親從小給鄧逸心灌輸的“外面的世界”總能讓他安靜下來幻想(雖然他母親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縣裏的那家醫院),所以每一次離家上學都會加強他對更遠的地方的渴望,他天真地以為長大就是能獨自抵達更遠的地方。

除了從母親和父親的描述里得知外面世界的大概模樣,鄧逸心腦子裏的外面世界的具體形狀都是由家裏的那台笨重的14寸電視機去構建的。

儘管外面的世界一直在鄧逸心的腦子裏變幻着,但眼下他的世界就是這個實實在在的、堆滿試題的破舊課室,還有擱在他眼前那不怎麼出息成績。他看着試卷上的分數估算了一下,可是無論他筆算心算還是掐指一算,都不能考上個好高中,看來他的六根是註定清凈不了的了。為了他的六根能稍微清凈點,安心讀書,家長會過後,他母親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從村裡搬到鎮上,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除了操碎心的家長,油光滿臉的校長這時也開始勞心了,每一次的研討會都是如何提高升學率,恨不得自己操筆上陣。

初中二年級剛結束,屁股在木凳上留下的溫熱還沒散去,畢業班暑假補課的通知便迎頭砸來。聽到這個消息后,鄧逸心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把書往書桌上拍,來一場埋怨,他的同桌便搶先罵了一句:“我去~”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埋怨,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這個暑假的行程安排,卻沒想到最後被一則補課通知給扼殺了,橫看豎看都像是校長的故意針對,於是他信誓旦旦地說要以曠課抗議。

鄧逸心把話咽了回去,對着他點了點頭嘆了口氣,沒接上話,只好乖乖地聽他滔滔不絕地埋怨。

鄧逸心的這個同桌叫張洋,薄薄的嘴唇比鄧逸心能說得多,每次說到點上,話就像那決了堤的洪水,滔滔而不想絕。而每次張洋說要曠課時,他的另一個同桌林澤洺就會掐住張洋的話說:“是不是認真的啊?好,我陪你。”然後張洋就窩囊地閉上了嘴,悶着臉繼續上課。

鄧逸心記得自他讀初中以來,他就一直有兩個同桌,學校的擴招讓他們不得不把三張桌子拼湊在一起,在不到六十平米的空間裏塞下六七十個學生,以致課桌堵住了後門口。這實在是沒了辦法,小鎮的中學不多,而這所學校是這小鎮上教學質量最好的一所(此評價僅限於初中部),人們都喜歡往這擠,再加上這裏的人大都相信“多子多福”,重男輕女的思想更是根深蒂固,任憑計劃生育的政策在全國各地宣傳得多麼風風火火,到了這裏就成了一場買賣,沒錢的就偷着生,怎麼生也要生個兒子,超生被發現就逃,被抓到了交罰款便可,不過罰款每年都要交,交到兒女年滿十八。對於不交罰款的公民,執法人員的處理手法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把此公民家裏值錢的東西搬走。鄧逸心曾見過村裡一貧困戶因交不起超生罰款而逃走,而貧困戶家裏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唯有那兩扇大門板值幾個錢,於是執法人員便強行拆走了那兩扇大門板。這樣的故事每年快到新春都會上演一出,據說是執法人員以此“合法”的手段向公民索要點過年紅包。所以當計劃生育在全國各地風風火火地執行起來的時候,這個小鎮上還是一如既往的人丁興旺。

鄧逸心的座位在前排這一直和他的身高脫不了關係,而比鄧逸心還要矮半個頭的張洋就坐在他左手邊,因為張洋的身高,鄧逸心很樂意地接受了張洋這個同桌,自上學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捕獲到一個比自己矮半個腦袋的同桌,這簡直是填補了他心靈上多年來留下的創傷。雖說鄧逸心也為張洋話嘮的毛病感到頭疼,但他的身高足以抵過他話嘮這個缺點,也許是因為身材矮小,他才用過多的語言來加強他自身的存在感。

林澤洺坐在鄧逸心的右手邊,他個子並不矮,要比鄧逸心高出大半個腦袋,他們三個坐在一起挺直腰板就組成了手機上的信號提示,但課堂上林澤洺很少有機會挺直腰板,因為課堂上只要他挺直腰板,被擋住視線的後座女生馬上會用筆戳向他的背脊進行投訴,他只好將挺直的腰板彎下來,以免擋住後排的視線。他之所以還能坐在前排,除了因為他的厚臉皮,還因為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在老師的眼裏是棵值得培養的好苗子。除此之外,他還是個英語科代表。剛開始林澤洺坐的是鄧逸心的位置,因為被分到這個班之前,他和張洋就已經是老同學,是經常一起逃課的出生入死的好哥們,所以他倆剛搬進這個課室就誓死挨着坐,可是張洋沒有節制地說話,讓他不得不採取可持續發展戰略,以免被同學投訴,班主任把他給調到教室的後排。

和英語科代表做同桌,鄧逸心的英語成績並沒見長,他反而誤打誤撞地當上了物理科代表。說到鄧逸心當選物理科代表這事,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初到(6)班時,物理老師凌濤並不清楚班上物理成績誰最好,可是在第一次物理作業發回來后,鄧逸心便當上了物理科代表。凌濤讓他擔任這個職位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的電路圖畫得不錯。凌濤除了是他們的物理老師,還是隔壁(7)班的班主任兼初中三年級的級長,他總愛用一副濃重的官腔調子去講課,給人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不過他在課下卻是平易近人。

就這樣,鄧逸心靠着自己的繪畫底子硬着頭皮當上了物理科代表。

在得知鄧逸心當選物理科代表后,鄧父便跑到深圳書城買了一本連物理老師都看還沒搞懂的《物理學難題集萃》給鄧逸心捎了回來。那書厚得可以當枕頭,裏面的內容層次都去到了國際物理奧林匹克競賽,適合人群為高等學校物理專業師生、國內外考試的研究生,真是望子成龍心切啊!只可惜鄧逸心剛翻開第一頁就嚇得他差點把物理科代表這個“官”給辭了,他花了半個小時弄清楚了題目所問之意,可是他毫無解答的頭緒,他只好移目到題目下方的分析解答,無奈他只看懂了那些中文,而裏面的數字和邏輯思維弄得他頭暈腦脹,最後他連名字都沒敢往書上籤,便把書擱在家中的書櫃裏珍藏起來,準備傳給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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