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

不孝

不孝

每當小胖我和大胖值夜班的時候,總會在半夜一起享受美食。今天,我們要吃的是泡麵。

泡麵對我們來說很有挑戰性,就像人們常說的世事無常,不知道何時會有人往生,也不知道何時會有人被送進來,所以泡麵的時間是最難掌控的。偏偏我們常常一整晚沒事,可是等泡麵一泡,便當一熱,事情就來了,而且事情一來,起碼要花三十分鐘解決。所以,想在這裏上夜班時吃到完美的泡麵,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隔天是個“小日子”,剛好今晚也沒什麼人做七和誦經,我和大胖算了個吉時,打算時間一到,就像白天的師父一樣喊一聲:“吉時到,大力蓋泡麵!”

誰知道,這時候來了一個看起來很兇惡的先生,幸好我的面還沒泡。

這個先生我記得,前幾天他父親被送過來的時候,剛好就是我接手。為什麼我會對他有印象呢?因為他們家委託的葬儀社人員常常來這邊說他壞話。

“我跟你說,現在的年輕人呀,不懂什麼叫孝道。像我那天接的案子,那個二兒子引魂不來、做七不來、功德不來,自己的爸爸往生都這樣。要叫他買什麼,一下這個可以省,那個可以不要。幸好這個家不是他做主,不然喪事這樣做下去,一定很糟糕,一定笑死人。想省着辦喪事可以,但是古法不能廢呀,不然大不敬。”

我沒厲害到什麼習俗都知道,所謂“一庄一俗”,每個地方、每個家庭或每個家族都會有不同的辦喪事方法,沒有什麼一定是對的,但大致上都說得出一個道理。我對什麼禮俗之類的一直抱有問號,認為只要有緬懷的心,其實喪事可以辦得很簡單。

這個不肖子這麼晚來幹什麼?我和大胖滿臉問號。

只見那張兇狠的臉配着並不兇狠的語氣,問:“今晚我可以在這陪我老爸嗎?”

我看着他,跟他說:“開禮廳要收費,但在門口不用,需要的話我幫你開。”

二兒子摸摸口袋,只剩幾百塊,笑笑說:“不用。”

於是我們就不理他,任由他自己在那裏守靈。我們也是見怪不怪了,反正他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我跟大胖商量,先不要泡泡麵,晚點等他睡着再說,不然被看到不太好。大胖也覺得身為一個專業的警衛,還是不要在有家屬的地方吃泡麵,於是我們在巡邏之餘,順便看一下這小子什麼時候會睡着。

第一趟的時候,我們看到這小子拿了那幾百塊去買煙、酒和檳榔,擺在禮廳外,面向他父親坐在那裏。我心裏想:哎哎哎,大哥,才剛開始,你好歹跪一下吧!

他看着我們似乎不以為意,點點頭向我們打招呼。

之後第二趟、第三趟,都看着他喝喝小酒、吃着瓜子,在那裏好像跟人聊天一樣。我看得心裏有點怵,就問疑似有“特殊體質”的大胖:“哎,你看得到他跟誰聊天嗎?”

大胖眯了一下眼睛,問:“你是說那個吃瓜子、喝酒的,還是旁邊那個穿紅衣服……”

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問他好了。

等到第四趟的時候,這個老大哥還很有精神地坐在那裏。我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半了,再不吃泡麵,早上又要忙着開禮廳了。

我對大胖說:“不如等一下我們泡泡麵好了。”大胖點頭如搗蒜,管他什麼專業保安,老子我快餓死了。

第四趟結束后,我們就開始泡泡麵。但是,吃泡麵不能不配飲料。

“哎,大胖,你那邊還有麥香嗎?”

大胖白了我一眼,說:“沒了,最近都沒補貨。”

我心想:對哦,之前如果遇到很可怕或很難的案件,我都會請大胖喝麥香,傳遞好運給他。但最近吉星高照,早上起來都聽到喜鵲在叫,沒有什麼案件,自然給大胖的飲料就少。仔細想想,好像很久沒拜土地公了,還挺對不起大胖的。

於是我說:“不然這樣好了,你看着泡麵,我去販賣機買飲料。記得,不要讓面泡爛。”

大胖點點頭說:“放心,我絕對不會讓面爛的。”

於是我去販賣機買麥香,剛好販賣機在禮廳的前面。就在我投零錢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哭,我往哭聲的方向一看,發現那個先生趴在那裏哭。

看着滿地的酒瓶、煙屁股和一個痛苦的人,我原本想買完飲料就走,但還是忍不住去跟他說了幾句:“先生,快到早上了,你需要稍微清理一下哦,我們的清潔工沒那麼早來,而且你爸的告別式很早呢。”

那先生一愣,想不到我會叫他掃地而不是安慰他。我心裏想:你哭你的,早上地板髒的話,我會被你家人罵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哭完快睡吧。

只見那個先生一直道歉,但是道歉的同時卻向我走了過來,一隻手勾着我的肩膀,然後開始給我講故事:“你知道嗎?”

我心想完了,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都是:“你知道嗎?”我的泡麵快泡爛了。

那個先生根本不管我不想理他的眼神,說著他父親。

“我爸呀,常常說我跟他最像,不管是長相、行為都一模一樣,還常常告訴別人,我家老二一看就知道不是偷生的。他生前也最疼我,我們兩個就常常這樣一起吃檳榔、看新聞、罵當局,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現在他走了。他走的時候,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甚至不敢來見他最後一面。就連他因癌症日漸消瘦的時候,我也不太敢看他。他應該很難過吧,為什麼他對我那麼好,而我卻不敢看他最後一面,陪他度過那段最難過的日子。

“其實我怕,我真的很怕。他曾經是我的英雄,是教過我許多事情的人。小時候把我放在肩膀上的巨人,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總是在說‘救救我,救救我’,但是醫生說沒救了,我又能怎麼救?直到他走後,到現在,我還只敢看他的照片。我很懦弱吧?

“之後辦喪事時,我很生氣。為什麼老爸最愛吃肉,你們卻給他拜素的?他生病的時候只能插鼻胃管喝牛奶,現在死後,你跟我說要吃素跟着佛祖走?為什麼他平常最愛喝酒、抽煙,你們死後不給他拜煙、拜酒?為什麼一個無拘無束、熱愛自由的人,他死後要用一堆規矩來約束他,約束我們?難道拜那個刻名字的木頭會比我們真心想念他更有用嗎?我不懂。”

我聽了笑一笑,對他說:“我爸也是呀。我爸生前很愛賭,我每天都買幾張刮刮樂放在他的飯下面讓他刮,但那些刮刮樂也跟他生前的運氣一樣,什麼獎都沒中。現在他被放在一個佛教的塔里,其實我也覺得他很可憐,生前不信佛,死後被抓到那邊天天聽佛經。幸好我不會被託夢,不然他一定親自來掐死我,找我一起聽。我去拜他的時候,都偷偷在素的飯菜下面放雞腿,還有粽子,我們都用葷的假裝素的去拜。還有……”

這一夜是平安夜,這位先生或許是我唯一的客人,我們這樣談天說地,一個是醉得膽子大了,一個是醒着假裝醉了,怪禮俗,怪制度,怪大家都認為你應該怎麼做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但是在我們心中還是覺得,不論如何,只要自己能問心無愧就夠了。

這一夜聊得很快樂,但是還不到早上,這個先生就說:“我要先走了,等下他們就來了。我看到他們就討厭,不要跟他們說我來過。”

雖然很不想這麼講,但我還是跟他說了:“記得要打掃一下。”

回到辦公室,我看着手中的兩瓶麥香,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看到我的好兄弟大胖在辦公室里,桌上有兩個空泡麵碗,大胖跟我說:“我沒讓你的面爛掉,我趁它還沒爛的時候吃完了。”

好兄弟!我果然沒看錯你。這幾天不給你“補點貨”,就換我叫大胖。

早上我開禮廳時,那一家的家屬和老闆也來了。

“你們那個老二要說一下呀,告別式都不來,這像話嗎!有這樣當兒子的嗎?”葬儀社老闆不斷地碎碎念,家屬只能苦笑着說,能勸早就勸了。

我開完禮廳,準備下班了,走的時候經過禮廳,好像聽到那群瞻仰遺容的家屬說著:“咦?爸怎麼在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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