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工
罷工談罷工前,想先來說一個故事。
某天,葬儀社接到一個委託,對方說他的親戚上吊,請他們去處理,於是老闆就帶着傢伙過去了。
說實在的,“盪鞦韆”雖然可怕,但是我們一個禮拜會看到好幾次,對我們來說早就沒有殺傷力了。為什麼我會特意提這個故事呢?
往生者是個中年婦女,吊在社區大樓的其中一戶里,現場有警察和等着葬儀社老闆放往生者下來的鑒定人員,還有一旁被警察叫過來處理的遠房親戚以及屋主。
親戚告訴老闆:“裏面好誇張的!”
老闆拍拍胸脯說:“這行我做這麼久了,再誇張的我都見過。”
但是一打開門,連老闆都被嚇到了。首先感受到的是氣味,記得送到我們館裏的時候,那個味道就已經很驚人了,可見現場更可怕。
往生者大概走了一周,腐爛的屍體上面有大大的水泡,身子已經變成綠巨人了,吊在上面的繩子看似緊得要把脖子扭斷,脖子上的肉緊緊嵌在繩子裏面。地上都是屍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身體在不停地擺動。
只見牆壁上都是用噴漆噴的字:
無良×××不給我活路,你不得好死!
平時兢兢業業工作,叫我走就走!
她身上還綁着白布,上面寫着:誰放我下來,我就去找誰算賬!
老闆一看也傻在那裏。
突然間,嘭的一聲巨響,有人昏倒了,大家都回頭看,只有老闆頭也不回地在繼續研究要怎麼放下來,因為以他多年的經驗,後面倒的不是房東,就是不知道怎麼擦屁股的遠房親戚。
他想到找消防隊,但是現場警察立刻潑他冷水說:“消防隊說這個你們會處理。”老闆聽了苦笑着搖搖頭,這個誰願意放呀!
想着想着,他想到我們館裏的小強,於是撥通電話,問:“小強,你在工作嗎?來這裏一趟,有賺錢的事給你。”
小強哥是我們的一個人力。他的智力有些障礙,在我們館裏干雜活,平常抬抬棺、接接體、搭會場,但是需要面對家屬的事情都不叫他,畢竟這行很講究門面的。
小強哥一聽到有賺錢的事就到了現場,一看也傻掉了。
老闆笑眯眯地看着他說:“小強,發達了,你平常接一趟遺體,大家算八百給你,今天我給一千二,怎麼樣?”
小強哥也不是笨蛋,說:“老闆,一千二放這種的,傻瓜才要,除非……”
老闆聽了,笑眯眯地塞兩包檳榔給他,小強哥滿足地看了兩包檳榔一眼,就去把那個往生者放下來了。
外面的警察看到了很欽佩,問小強哥:“哇!寫成這樣你都敢放,你不怕……”
老闆立刻拉走警察,叫小強哥先把遺體搬到車上。
有人問老闆:“為什麼要找小強哥?”
老闆說:“因為小強……他不識字呀!”
後來,大家常常關心老闆和小強哥到底有沒有“被跟”,老闆卻不以為意地說:“有種來跟我,我還要向她討債呢。那個遠房親戚沒錢,這個往生者身上加整間屋子的現金不到五百,親戚很大方地說這屋子裏面的東西都可以拿,媽的,最值錢的就是那兩桶煤氣罐,還要我搬去退!不要說跟我了,我還要請師父找她算賬呢!”
小強哥則像沒事人一樣整天傻傻地工作,做一天是一天,但其實,我們也好一陣子沒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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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我們這邊的人力,有工作的時候做得累死,沒工作的時候整天晃蕩,薪水有時候高,有時候低。
有一次,我問一個人力:“你們不想抗議嗎?”
人力問:“怎麼抗議?”
我說:“凶一點呀!抬棺材、撒冥紙之類的。”
人力嘀咕說:“這跟我的工作沒什麼兩樣呀,我就是抬棺材、撒冥紙的。”而且棺材和冥紙還要向老闆買呢!
我無言以對,人力接著說:
“其實我們抗議過,曾經有老闆去向工會抗議,說我們又要當禮生,又要抬棺木,公司每次還要抽兩成,我們拿到手的太少了。於是,工會幫我們和葬儀社協調,最後葬儀社同意一個人力上漲五成,反正也是家屬出錢,於是就漲價了。”
我聽了很開心,原來這裏的勞工也會被關心。但為什麼他又喊窮呢?
這位大哥嘆了一聲,說:“之後葬儀社給的費用,人力公司變成抽四成。”
“有想過不爽就不做嗎?”我又問。
他只回,“我不做,一堆人搶着做。你以為大家都不用生活嗎?”
那年應徵護工的時候,護理長問我:“你是沒後路才來做這行的嗎?”
那時候我沒考慮太多,只是想着我要幫家裏照顧爸爸,才來做的。
後來仔細想想那些阿姨同事們,實在有些感慨,真的,很多人都是沒後路才來做的。年輕時候工作沒勞保的,或是揮霍自己的青春,或是突然被裁員,或是外面一般的工作行情沒這裏好……
所以問我是不是沒後路,我沒回答,但如果問那些阿姨是不是沒後路,我認為很多都是。
現在到了殯儀館,領公家的固定薪水,也不用為業績煩惱(更準確的說法是來得越少越好)。而外面的從業者幾乎都是有多少工作就領多少錢,巴不得天天有“事情”做,還說得多麼悲天憫人、多麼為民服務積陰德。但一看到因為業務少而領的那些微薄薪水,就恨不得每天都有業務可接。
也有很多社會新人說要來做做看,回饋社會,結果做不到幾個月就被低薪水和工作時長嚇跑了,而最賺的還是老闆。
這樣合理嗎?
覺得不合理的就自己出來開公司,當一個新的老闆繼續壓榨員工,或是直接離開這行。覺得合理的也不會計較太多,繼續過着快樂的被壓榨的生活,反正餓不死,每天都有檳榔吃,有飲料喝。
我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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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電視上那些罷工的人們,不管是領的薪水比我們一般人高出多少,也不管他們的訴求合不合理,至少,他們都做了我在職業生涯中不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跟老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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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在萊爾富上班的時候,法定工資九十元,我從六十元做起,老闆說實習期就是這樣,前三天還不算錢。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總覺得沒關係,有錢賺就好,而且老闆人很好,每天晚上還把過期食品送給我吃。
就這樣,我接受了那個薪水。
記得第一次領薪水那天,報廢的商品中沒有我愛喝的牛奶,我花錢去買一瓶沒過期的。那時候我驚呆了!原來沒過期的牛奶那麼好喝!
後來這家商店就沒有再進來別的新人了,據說都是聽到店長這樣講就不做了。我心裏想他們好傻,這社會不餓死就好了,老闆肯給我工作就好,我還要爭取什麼呢?
後來當了運鈔員,就更離譜了,一輛車出去少則百萬,多則千萬,而我身上只有一根甩棍,我同事身上只有電擊棒,就這樣拿着那麼多錢出去跑。我們只能祈禱:希望不要被搶,希望不要掉錢,希望那輛破車不要出車禍。
有一次,我和比我資深的同事去運一堆硬幣,到了現場一看就知道會超載,我問主管,他告訴我們:“儘力開回來。”
結果我們在高速公路上時剎車壞了。那時候學長很緊張,他拉着手剎再放一點點,再拉一次又繼續放一點點……這樣慢慢讓車停下來。
而我在旁邊說風涼話:
“學長,要是你這樣掛掉,嫂子會改嫁嗎?”
“學長,你還有什麼事情沒完成嗎?”
“學長,要是你下去,閻王知道你為了一點點薪水拼成這樣,他會怎麼想呀?”
這件事結束后,學長就離職了。過了沒多久,我也離職了。我們都沒向公司上面反映,因為我們覺得不爽不做了就好,剩下的問題是別人的問題。
在醫院的時候,更不必說,每天都活得很有壓力。上班工時加通勤超過十四個小時,照護過程若有個閃失,或是病人自己躁動瘀青,都會怪在你頭上,一人要照顧超過十人,有狀況都會被嚇一身汗。服務鈴一響就得隨傳隨到,有些人半夜按鈴,不是忘了吃飯,就是問現在幾點了。
這工作真的要用做功德的心態去做,不然一定做不下去。
但我和阿姨們也是傻傻地做。我們需要錢,我們需要生活,我們不敢跟老闆說加薪,我們只希望有薪水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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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些人努力爭取所謂的權利和福利,這些完全超乎我這幾年來的工作思維。
原來除了那些老闆開的薪水,我有權利去爭取更好的。原來工作環境不好,我有權利跟老闆說。原來只要你的工作是難以取代的,你說話就可以大聲。
原來世上有“罷工”這種東西,不是出現在書上,不是出現在夢裏,而是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