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是一群不肖子女

我們就是一群不肖子女

我們就是一群不肖子女

這天,我在冰庫前看着兩個老司機送人進館,他們卻滿臉詭異地看着我,我心想:奇怪,送進來就送進來,看什麼呢?

我看了一下身後的家屬,不像是什麼明星或大咖,也不像是自己會一直跟旁邊來自靈界的朋友溝通的怪人,只是一個女人而已,為什麼兩個老司機一臉詭異呢?

趁着家屬寫資料時,我偷偷問他們:“你們怎麼這般神情?是接錯人,還是撿到錢?看起來那麼詭異。”

老司機之一看看我,說:“小胖,你說得太准了,我們還真的接錯人又撿到錢。”

這下換我滿臉詭異了,“啊?”

他說:“最近我們去接一個老人家,這家人應該很有錢。老人家不希望自己死的時候穿醫院的衣服,也不希望死的時候任人擺佈,所以堅持要預約。他在醫院快掛時就穿好了壽衣,而我們等在一旁,等到他斷氣后,把他接走。所以每當醫生判斷可能‘差不多’時,家屬們都會聚集在病床邊,等他宣佈遺言。但是我們去接了三次,三次都沒成功。”

我滿臉疑惑地看着他。

老司機接著說:“每次他宣佈遺言,總是說要給哪個兒子哪裏的房子、要給哪個女兒現金多少……講着講着,可能因為遺產太多,也可能是回想起自己一生如此精彩、如此傳奇,慢慢地,又迴光返照了。簡單來說,就是閻王還不收他。所以那個壽衣穿了又脫,我們去了又回,家屬們一下喜一下悲,但為何而喜、為何而悲,也不好說。反正就這樣來回幾次。這次,我們終於接到了,不過我們是接他隔壁床的。”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繼續說:“這家子有錢但是比較節儉,住雙人房,旁邊也是一個老人家。隔壁床那位老人家也聽這遺言聽了不少次,可能是聽着聽着,覺得明明都活了八十多歲,怎麼差別這麼大;也可能是聽得太入迷,忘了呼吸……總之,當呼吸器的嗶嗶聲響起,預約的那個老人家的家屬們都悲痛欲絕,老人家頭也一歪,於是我們準備上前接運遺體。沒想到,老人家的頭又轉回來了!他罵了一聲:‘哭什麼哭!你們老爸還沒死!’原來,去世的是隔壁的老人。隔壁床的家屬們手足無措,我們就上前接洽了。你說,這是不是接錯人又撿到錢?”

我聽了,用力點點頭,還真有道理。

回頭一看,那個小姐寫完資料,逝者準備要進冰庫了,我幫他別手環。剛往生不久,老人家的手還是溫熱的。

女人握着她父親的手,摸着父親的頭,看着父親的眼睛,問我們:“我爸爸的身體還是熱的,他會不會等下就坐起來了?”

老司機看了看死證,我苦笑了一下,她也覺得自己失態,摸摸爸爸的額頭,就回頭走了。於是我們將遺體存入了冰庫。

過了大概兩個小時,來了一群人說要看逝者,我們問了名字,原來是剛剛那個老人的兒孫們,於是我們就打開冰庫讓他們看一下老人家。

冰庫一開,屍袋一拉,真的不誇張,“唰”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跪在前面的應該是長子,他悲傷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立刻給自己兩巴掌,埋怨自己為什麼在老人家走的那一刻不在身旁,等到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冰冷的屍體。

“為什麼不等我最後一面……”

我看着這場景,出神了。

我父親過世的那天中午,我還去加護病房看過他。晚上我跟朋友看電影時,我媽打了一通電話來,我心想看電影時不接電話,就沒接。誰知道,第二通電話馬上又打了過來。我立刻知道出事了,立馬衝出電影院,給我媽回電話,並往加護病房狂奔過去。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複雜,不知該悲傷,還是該替父親、替我們感到放鬆,說不定內心最深處還有一點開心。終於,我們都解脫了。

進加護病房前,一切還是一樣,在那個大大的病房門開啟前,我在外面換上醫院準備的衣服,戴上口罩和手套。

當那扇大門打開,我走到那個每天中午和晚上的開放時間我都會到的位置,看着我父親。他走了。

我媽媽在旁邊哭,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往前一步,看着我父親那張瘦削的臉。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沒辦法把在床上的他跟健康的他想成是同一個人。那干扁的嘴唇,是我每天都要拿棉花棒蘸水替他清潔,才會顯得紅潤。那萎縮的手腳,是我每天都要替他按摩,才會顯得那是可以活動的器官。

我拿起旁邊的衛生紙,替父親擦拭臉上他離開前因為痛苦而流的汗,或是眼淚,又或是我的眼淚。

我告訴父親,“結束了。感謝你在我人生里的將近三十年的日子。對你,對我,都結束了。”

有時候想起父親,我覺得很可悲。我常常做夢醒來會一身冷汗,滿臉驚恐,是因為我夢到父親還活着,我們家必須過着和以前一樣的生活,那個沒有自由的生活——不知道何時他又在外面欠一屁股債,回來跟我們要錢的生活。

然後,我窩在被窩裏抱着我的狗女兒,邊哭邊睡。狗女兒輕輕地舔着我的臉,好像叫我不要哭,它在我身邊。有時候,我覺得我養的這個狗女兒,比我在床上的爸爸還親。

我打了電話請殯儀館來處理我父親的遺體,然後給叔叔、伯伯、姑姑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爸爸走了。

殯儀館的人來了,接走了父親。

在父親的遺體被送入冰庫之前,我媽哭得很慘,我和我妹妹們則不知道有沒有眼淚。

我摸摸父親的手,還是熱的。

我沒有像此時眼前的大哥一樣,打自己巴掌說沒見到他最後一面。我妹也不像他們家那個女兒一樣摸摸爸爸的手,問他會不會再次坐起來。我只是在心裏默念一聲:“好好走。”

我們就是一群不肖子女。

我看着父親被送進冰庫,然後我走出冰庫,看看天上的月光。

同樣是月光,怎麼今天顯得特別溫暖。

回過神來,我看到這組家屬已經發泄完了,他們向我點點頭,準備離開冰庫。

我等他們都出去之後,把老人家的屍袋合起來。我看着老人家,心想着:真的,真的好羨慕你們家父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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