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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甘陶在福利院忙活一天後,下午坐公交車趕回市區。

這一周青少年服務中心的工作主要圍繞江城市下的某個貧困縣小學心理健康教育活動展開,分小組策劃項目方案,選出項目主管,進行活動具體策劃安排。

周五下班前,主任把她留下,約她晚上吃飯。雖然對於吃飯要聊的話題她能事先預料些,但她還是有些心虛。

一家裝潢精緻,格調優雅的餐廳。

點菜一過,甘陶硬着頭皮視死如歸地先開口:“主任,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福利院的工作,我不能放棄。”

主任邊喝茶邊看她:“你倒是直言不諱。”

甘陶乘勝追擊:“我認為去福利院做義工完全發揚了咱們心理諮詢師的人道主義精神。”

主任放下茶杯,盯着她:“我不反對,你在做有意義有價值的事。但你三天兩頭這麼跑,精神不佳,還影響工作。項目也從來不爭取做主管,你以後怎麼升職?”

這兩年,她身邊很多跟她同時入行的同事,要麼轉行,要麼升職,大家都發展得不錯。而現在和她同級的,大部分都是比她年紀小的師弟師妹。

一頓飯吃得食之無味,主任嘆氣:“你要為自己的未來考慮。馬上要入手的這個項目,我認為很適合你。甘陶,這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我希望你能認真想想。”

主任接電話的途中,她心情堵悶,抽身去了衛生間。

這一去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她迷糊繞進了裏間豪華上座,正欲折返,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靠近落地窗的一處吸引。

女人着火烈長裙,貂毛披肩,美目含淚含恨,猛然起身朝着面對的男人說了幾句,抓起手提包轉身憤然離席。

那男人無動於衷,只一眼,眾人皆為女人感到惋惜。

這樣的男人,怕是很難被全身心地擁有。

甘陶站在承重柱后,不動聲色地望着他。

魏孟崎從桌面上抽了根煙,叼在嘴裏點燃,偏頭去看落地窗外江城的繁華夜色。

在紙醉金迷的城市燈光的映襯下,他的側臉透着一股風流的寂寥,消沉又落寞。

甘陶幾乎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牽動人心的神情,她心想,他或許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讓他神色淡漠的女人。

能讓他這樣的男人為之神傷一次,也挺值得。

“小姐,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穿着黑色西裝小馬甲的侍者疑惑地打量着她。

甘陶慌亂地移開視線,支吾半天說清情況。侍者瞭然,領着她走了。

不知為何,她沒敢再回頭看魏孟崎一眼。

因為再看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會心軟心酸到什麼境地。

但她更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回頭,會同樣看進那個人深邃漆黑的眼底。

主任臨時有事,甘陶正好無心談論剛才的話題,二人很快離開。

回到公寓,甘陶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談到她拜託的畫展門票的事情,貌似主辦方的限制,不額外增設門票,除非內部人員和關係人士,機會寥寥無幾。

甘陶心下失落,還是感激地道了謝。

她躺在床上,被子裏塞了暖水袋,全身暖意充斥,一時思緒沉沉。

回憶這幾天,一百多個小時,恍若夢境。

她這幾晚頻頻夢見魏孟崎,即使是在過去和他分手后的七百多個深夜裏,她反覆地失眠,卻從未在夢裏見到過他。

這幾夜循環往複的夢裏,都是他們初見時的情景。她在樓梯拐角撞上他,他撿起她的漫畫書,笑着問她:“你喜歡這本書嗎?”

然後,她從夢中驚醒,虛汗陣陣。

甘陶拿過手機,手指摩挲屏幕上一排通訊記錄中的某個無備註號碼,眼神微閃:“你挑女朋友的眼光還真不怎麼樣。”

良久,她閉眼,萬千思緒化作嘴邊溢出的輕微嘆息。

甘陶按了“清空記錄”選項,翻了個身,手機屏幕燈熄滅。

積雪覆蓋,茫無涯際的白。

陳姨拿着掃帚在門前掃雪,轉身沒多久的工夫,身後傳來車輛停下的聲響。

車子停穩,熄火。

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高大男人從車上下來,立於車旁,靜靜地仰頭凝視福利院的牌匾。

男人那與生俱來的貴氣,立於風中也不減的穩重,讓陳姨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她在這不大不小的福利院待了這麼多年,閱人無數,這樣的男人來這樣的地方,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事。

陳姨停下手裏的事,直起腰背望着他:“這位先生,是有什麼事嗎?”

魏孟崎禮貌地朝她點頭致意,微笑道:“早起天寒,阿姨怎麼不等午後暖和些再掃雪?”

“掃了人和車都好走,這雪一直下,還不知道啥時候能停。”陳姨笑了笑,彎腰繼續掃雪。

“小孩子們應該很喜歡。”

“每年這個時候,院子裏都鬧瘋了,幾個義工都看不住。”

魏孟崎抬頭,半舊不新的福利院大門,牌匾隱於簌簌而下的雪花后,竟生出天蒼蒼雪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淡淡道:“福利院的義工,每天都要來嗎?”

午後,雪停,陽光初露。

積雪未化,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擁進院子裏,堆雪人、砸雪球、滾雪地,玩得不亦樂乎。

甘陶趴在陽台欄杆扶手上,回頭笑道:“我陪您出去走走吧,爺爺?”

老畫家今日的精神狀態不錯,意識還算清醒。

“這太陽是虛的,寒氣還是瘮人,毯子蓋腿上。”甘陶抽出毛毯搭在老畫家腿上,捂嚴實了,才放心地笑笑,推着輪椅繼續慢悠悠晃着。

“你也多穿點。”老畫家蒼老的手緩慢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回頭。

甘陶聲音愉悅:“我冬天穿得可厚實了,您是知道的。”

陽光薄薄一層籠罩在身上,她微眯眼,停在一處溫暖下。

雪地,陽光,空氣中都是跳躍的塵埃。有小孩子奔跑追逐打鬧的笑聲,腳步聲漸近。

兩個小男孩兒你推我搡湊過來笑嘻嘻地瞧上一眼,嗓門洪亮,喊人:“小陶姐姐!甘爺爺好!”

不遠處——

魏孟崎目光沉沉,隔着窗檯望去,少女和老人在雪地里感受陽光的畫面靜謐動人。

“這些事,我倒從沒聽她提起過。”

“這年頭,誰沒有一點舊傷。”陳姨端着茶杯踱步到魏孟崎身邊,“甘大爺照顧了小陶前半生,小陶負責甘大爺的後半生,兩個人相依為命,倒是不幸中又萬幸地遇到了彼此。”

他記得甘陶有說過,自己同爺爺生活,但對於父母,卻隻字未提。

她不願提起,他索性也不再問。

魏孟崎自小獨立果敢,父母恩愛均在國外,家庭處於放養式。

他本人也嚮往自由無拘束的生活,除了逢年過節,休息日子也偶爾會去看望尚在國內的獨自一人生活的奶奶,他對“家”的概念淺淡而隨意。

因此,他也從來不會過問女朋友的家世。

但是,甘陶不同。

他記得她談論起自己的畫家爺爺時,眼底柔和而溫暖的顏色,帶着回憶的幸福和令人想一探究竟的神秘,讓他對她的往事、她的家、她的故鄉,產生幾分好奇和難辨的情緒。

有那麼一剎那,他在她眼底,看到了歸家的感覺。

白雪皚皚,陽光微綻。

兩年過去了。

從那晚雪夜再遇,到今天看見她站在雪地里,魏孟崎發現甘陶還如當年初見時那般乾淨純潔,溫和而親切,就像這屋外滿片未化的白雪。

萬物沉睡,陽光灑落,她自生機勃勃。

魏孟崎沉默不語地望着那個方向。

指尖剛碰到口袋裏的煙盒,記起自己身處之地,作罷。

幻燈片般的記憶在腦海里回放,那些細枝末節的片段反覆擾亂他故作平靜的內心。

他今天,為什麼會想要來這裏?

“魏孟崎……”

“怎麼了?”

“能不能借我一點錢,我……”

“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就是想要點錢,如果不行……”

“你要多少,我打到你卡上。”

他永遠記得那個晚上。

江城的夏天悶熱難耐,暴雨沖刷后的某夜,甘陶渾身濕漉漉地站在他家門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全是他。

他睡意全無,焦急地扯她進屋,氣急敗壞地問道:“你大晚上在外面瘋什麼?瀟洒快活地跑去淋雨?你最好告訴我是嚴重夢遊!”

她臉上無悲無喜,踮着腳尖,捧起他的臉就將唇印上去,低聲喃道:“是夢遊,我和你,我們都在做夢。”

他的手覆在她臉上,唇間柔軟誘惑淺嘗輒止,忍住,將她扯開。

她抬眸看他,又欲靠近。

他再扯。

一來二去,她眼底漸漸泛紅,眉間透出幾分寥落。

“討厭我嗎?”

他被問得一愣,她已埋着臉轉身走到了門口。

“你今天怎麼回事?”他沉聲幾步上前扣住她,就見她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我醒了的。”

他眉心蹙起。

甘陶回身,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臉頰,乖巧溫順:“你別怕。”

什麼做夢?什麼醒了?什麼別怕?

魏孟崎這輩子最恨自己處於深不見底,無法預料的未知漩渦中心,任人擺佈,時起時浮,內心不安,他不能最快做出決斷。

被吵醒的凌晨睡意,不明不白怪異的言語行為,還有她如釋重負淚中帶笑想要離開他的樣子……

壓抑未消的怒氣像火山堆積噴發,將她撩撥他的火悉數點燃。

他毫無紳士風度地冷着臉將她一推,壓在門上。

翌日,他從卧室的大床上醒來,身旁空無一人,地上沒有散落的衣物,門口沒有鞋子帶來的污泥和水漬,掉落的物品悉數歸位,一切都和昨夜睡前毫無區別,真的就像一場夢。

他撥通她的電話,喉嚨嘶啞:“你走了?”

“嗯?”

“難道我真在做夢?”

她笑了,輕得像縷青煙:“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夢呢?我們,哦,不,每個人的夢都是不一樣的。”

後來,這個話題被她靈巧地帶偏,她還是跟往常一樣,沒有變。

那年六月,甘陶平靜地提出了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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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與你,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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