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沈佳
電話里的聲音像糯米排骨,充滿了柔糯與繾綣的味道。
沈佳想起他教她畫畫。她和他都是左撇子,用皴擦筆法畫山畫樹木時就喜歡用左手畫。走向與眾不同。
她很開心:“只屬於咱倆的小秘密。”
認識章明芝時,她才十九歲。而他已經是個成熟的中年男人了。愛情讓她和他難以抵擋。卻只能將這段感情藏起來。一藏就是三年。
她以為大學畢業就可以對父母攤牌。等來的是天底下父母同樣的反應。二十二歲的女兒想嫁給一個四十四歲離過婚的老男人?絕對不可以!
父母無法理解,認為是章明芝引誘了天真的女兒。家裏鬧得雞飛狗跳。母親吃安眠藥自殺進了醫院差點沒有救回來。她妥協了。離開了章明芝。
她想,她以後都不畫畫了。
來到沙城學做紫砂壺,一呆就是十年。她沒有結婚。章明芝也沒有再娶。
“小佳,十年了,和我一起走吧。離開這裏,沒有人會議論我們。”
“我爸媽還在。我走不了的。”沈佳想起了以死相逼的父母,鼻根深處的酸意直衝眼底,“我,我要結婚了。”
電話里傳來重重地呼吸聲,然後又平靜下來:“他對你好嗎?”
他老了,五十多歲了。一想到他變成孤單的老人,沈佳就難過得不行。只有她嫁了,他才會安心。
“他對我很好。我爸媽也很滿意。”
“被愛會幸福多一點。他對你好就行。”章明芝的聲音彷彿沒有情緒波動,細心地叮囑她,“你結婚後我就出國。我的郵箱沒有變。你有什麼事就給我發郵件。”
“你年紀大了,到國外找個好女人結婚吧,也有個伴。”
“我會照顧好自己。好好過你的日子。”
“我會的。”
掛掉電話,沈佳一片茫然。是不是真的結婚了,這段感情才徹底被埋進心底深處?
手機又響了起來,是約着今晚去茶樓聚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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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她在人群里笑着,心空蕩蕩的。她急於用什麼東西填滿它。她喝了很多酒。
所有人都離開了,她還坐在竹椅上。院子裏種的葫蘆長勢極好,大大小小的青色葫蘆從涼棚上垂下來。她仰着臉看那些葫蘆,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醉了?”
沈佳抬起頭。年輕的茶樓老闆唐國之站在她面前,遞給她一杯熱茶。
她沖他笑了笑:“還好。”
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用手指頭去那些垂下來的葫蘆,突然來了興緻:“借我紙筆用用。”
她在桌上隨手畫了幅素描。
唐國之站在她身邊看着:“這壺蓋設計得很特別,像是缺了一塊。反而有趣。”
“古時成婚喝合巹酒,用的酒器就是兩瓣剖開的葫蘆。巹者,匏瓜。其味苦。喝這酒啊,就是說夫妻合二為一,能同甘共苦。”她說完望着飽滿的葫蘆笑出了淚,“可是,若不得圓滿呢?所以我要做葫蘆壺,就讓它缺那麼一塊。”
“你有心事?”
酒讓她大膽。沈佳用手指頭戳着他的胸:“你喜歡我。我知道。可惜,你太小了。謝謝你的茶,走了!”
猝不提防,唐國之拉住了她的胳膊,眼裏燒着一團火:“能不走嗎?”
章明芝想讓她一起走,她卻走不了。
沈佳挑釁地看着他:“我比你大六歲呢。”
唐國之一把抄抱起她往屋裏走去。沈佳閉上了眼睛,任眼淚從眼角滑落。章明芝比她大二十二歲。他為什麼不能像唐國之一樣強悍地帶她走呢?
那一晚,她任由酒精麻醉着自己,留在了唐國之家。
夜色里的喘息聲漸漸平息。唐國之輕聲問她:“為什麼你現在還不結婚?”
沈佳便笑了:“我愛的人遠在天涯呀。你想結婚嗎?”
“三十歲以前我都不想結婚。男人嘛,還是要有點事業的。”
她就不再問了。清晨起來,她在院子裏給葫蘆澆了水,看着結滿天棚的葫蘆想,重新找個男人也不是多難的事。
“老唐!起來沒有?!”江城匆匆進了後院,吃驚地看着她,目光移開,看到了披着外衣倚門喝茶的唐國之,尷尬不己,“呵呵,早啊。”
唐國之披着衣裳出現在門口:“大清早的,什麼事?”
“你們聊,我走了。”沈佳放下水瓢,瀟洒地拿起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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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你看看這些是紫砂礦嗎?能不能用?我去老鷹山挖樹根順便撿的。”
林風將一背簍紫砂礦石放在她房裏。
足足上百斤,他就這樣背着來了。
沈佳沒有看那一背簍的礦石。她給他打來一盆洗臉水:“洗個臉。把襯衫脫下來。汗味太重了。我給你洗了,曬外頭一會工夫就幹了。”
林風聞了聞襯衣味道,臉就紅透了:“對不起啊。我,我這就走。”
“我燉了鍋豬蹄吃過飯再走。”沈佳拿過了襯衣吩咐道,“你喝杯茶歇歇。”
“不,不用了。我下次來拿竹簍。”
“吃過飯再走。要不就別來了。”
林風訕訕地站着。見沈佳盯着他,趕緊把衫衣脫了,穿着背心老實地坐下了。
沈佳就看到了他背竹簍磨紅的肩。
女人總是被感動的。沈佳想,被愛的幸福感會更多一點吧。
一個月後,她嫁給了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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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八年過去。林風強烈的佔有欲讓沈佳疲倦不堪。每次外出聚會回家,家裏總是黑燈瞎火的。林風坐在漆黑的堂屋裏抽煙喝酒,不做飯,餓得兒子直哭。等她回來后,他會問清楚和哪些人在哪裏吃飯,然後挨個打電話去核實。
核實完他就向她道歉服軟哄她,直到她露出笑臉。
剛開始她還配合。時間久了,她煩了,兩人就開始吵架。
沈佳想,生活已經把她磨練成一個中年潑婦了。還好有心愛的兒子,不然她會發瘋。
這天,她在院子後面燒窯。林風上南屏山挖木根。唐國之意外來了。
沈佳下意識地看向門口。如果被林風撞見,肯定又沒好臉色。
“有件事想找你幫忙。有個人拿着曼生壺的照片去我表弟典當行問價,想出手。”唐國之似乎知道她和林風關係不太好,經常吵架,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來意。
曼生壺!居然有人要出手曼生壺!
沈佳毫不猶豫答應了唐國之去鑒壺。
“要去幾天?”
“至少兩天。對方約在老鷹山交易。”
“好。”
見她答應,唐國之很高興:“那我來接你?”
沈佳拒絕了。她不想被林風看到。
走的時侯唐國之再三叮囑她:“千萬別說出去。”
消息傳開,沙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搶着去買。沈佳答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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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去兩天,這件事瞞不過林風。沈佳決定把曼生壺的事情告訴丈夫。她相信林風會理解自己。
“後天我要出去一趟。有朋友得了曼生壺的消息,想請我幫忙鑒定。要在外面呆兩天。”
坐在床頭的林風喝着酒,隨口問她:“什麼朋友?男的女的?”
撒謊不是沈佳的性格,她淡淡說道:“朋友而己。是男的就不能去幫忙嗎?”
“呵,我就知道。沈佳,你到底有多少男人?你終於忍不住了,要找理由在外面留宿了?”
林風的話讓沈佳無名火起:“林風,我在你眼裏成什麼了?”
藉著酒意,林風藏在心裏的嫉妒和猜忌噴涌而出。
哪怕在南山村住了八年,沈佳仍然像不食人間煙火氣的仙女,和村裡所有人格格不入。這一切都因為當年沈佳嫁給他剛剛一個月就懷孕了,他甚至懷疑林景玉不是他親生的。
戀人之間一旦心態失衡,便會忍不住傷害對方。
他脫口而出:“你嫁給我的時候就不是第一次。你在我之前有別的男人。沈佳,你以前有多少個男人?當年你突然問我想不想娶你,才結婚你就懷上了。我他媽是在幫別人養孩子吧!”
“林風,你灌了二兩黃湯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結婚前,我明確告訴你,我不是處女。介意的話就不要娶我。你現在不僅介意,還懷疑兒子不是你的?八年,我們結婚八年了。林風,我今天真是特別後悔當初選擇嫁給你!”
沈佳氣得直落淚,轉身就走。
林風跳下床搶先按住了房門:“你終於後悔了?你早就後悔了是不是?那個邀你去鑒壺的男人是誰?是不是你以前的相好?你倆肯定睡過是吧?”
沈佳心如刀絞,高傲地抬着下巴:“讓開!”
她的神情像冰渣一樣冷硬,刺痛了林風。他大力拉開門:“後悔你就走啊!我結婚,村裡人都笑鳳凰嫁進雞窩裏。你不是做了虧心事你會嫁給我?!我有什麼?村裡一間破院子,我哪配得上你啊?”
“離婚!林風,我受夠你了!”沈佳吼了聲直衝進工作間,將門緊緊關上了。
結婚八年,她第一次衝動地想給章明芝打電話。她蜷坐在地上捂住了臉,哭得瑟瑟發抖。
離婚!鑒定完曼生壺回來她就和林風離婚。除了兒子她什麼都不要!沈佳下定了決心。
到了山腳下,沈佳就下了車。她背起裝着三十幾萬現金的包,朝江城揮了揮手:“你回去吧。”
江城從車裏探出頭來:“你一個人小心點。”
“放心。沒問題。我朋友會來接我。”沈佳看着江城開走,站在大榕樹下等。過了十分鐘,白天翔開着車和唐國之到了。
沈佳上了車,三個人開車上了山。
唐國之隨口問她:“你沒告訴別人吧?”
“沒呢,來老鷹山買壺我誰都沒說。讓別人知道,這地方可就熱鬧了。”
車停在半山腰,白天翔領着唐國之和沈佳走下了山坡:“就在下面的林子裏交易。”
“為什麼選這地方啊?”沈佳有些疑惑。
白天翔笑道:“他來典當行問行情。我看他那身打扮不像家裏有祖傳曼生壺的樣子。聽說老鷹山風水好,以前沙城的大戶人家都葬在山上。弄不好是墓里挖出來的。怕被我告了,錢壺兩空,所以他硬要在山上交易。一手交錢一手給貨。”
沈佳大吃一驚:“盜墓挖出來的?能買嗎?”
白天翔趕緊說道:“沈姐,我就是這麼一猜。山猴子說是家裏祖傳的,老娘病重沒錢治病才捨得拿出來。沒準他祖上真是個大戶。管他哪來的,咱只管壺是不是真的。”
唐國之瞪了白天翔一眼:“你又不知道人家家裏情況,胡說八道什麼?”
白天翔悄悄扇了自己一嘴巴,再不吭聲了。
走了半小時,三人下到了坡底。
看到他們,陳山打了聲招呼,領着他們進了樹林。
他從背包里拿出用報紙包好的五把壺,放在了地上:“你們看看。”
沈佳拆開報紙,心一陣狂跳。這五隻壺絲毫無損傷,保存完整。題款詩詞清晰可辨。獨特的造型韻味,散發出的氣息都讓她肯定這五隻壺是曼生十八式里的五種器型。
她朝唐國之點了點頭,拿着一把半瓢壺慢慢欣賞着。
“錢在這裏。”白天翔取下背包,和陳山走到一邊數錢。
“雖然我不會做紫砂壺,也有些了解。這幾把壺確實太漂亮了。難怪老外一看到照片就決定要買。”唐國之站在沈佳身邊,無意中說漏了嘴。
“你要賣掉它們?!”沈佳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裏的半瓢壺,“你不是說你自已想收藏這套壺嗎?”
她的聲音有點大,白天翔和陳山都聽見了。
“沈佳,我有我的難處,我急需一筆錢。”唐國之着急地解釋道,“將來等我有錢了,我一定把它們買回來。”
“不行!曼生壺太珍貴了。本來散落民間就很難見到。唐國之,你不能把它們賣到國外去!”沈佳取下背包扔在地上,“我有錢,這裏三十多萬。你需要錢你先拿去用。還要多少我去借給你。國外買家出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只要去找章明芝,她一定可以拿到錢賠給他們。
“你有那麼多錢嗎?別開玩笑了!把壺給我。我哥請你來來鑒壺的,不是讓你來搶壺的!”白天翔急了,邊說邊伸手去搶沈佳手裏的壺,“把壺給我!”
“這壺你們真不能賣!”沈佳揮手想推開白天翔的手。
誰知白天翔力氣大,順勢拉着她的胳膊扯了一把。沈佳朝前踉蹌了兩步,腳下是條藏在草叢裏的深溝,她尖叫了聲載了下去。
“天翔!有話好好說,動什麼手!”
沈佳隱隱聽到唐國之的聲音。她睜不開眼睛,身體輕飄飄地浮在空中。
“沈佳!沈佳你醒醒!”
她努力地睜開眼睛,抽搐着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生命的最後,她腦中閃過了兒子的臉,疲倦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