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府內外

英王府內外

英王府內外

我相信存在着一種叫做歷史幽靈的東西。

當然,這樣的幽靈並非隨處都能碰到,至少在正統的史學家們所勾描的歷史圖表中不大可能存在。那兒的確太堅硬太冷漠了,缺乏幽靈饑渴時所必須有的存在的血肉,無人收割的野麥地以及超時空的豐沛雨水。儘管我有時能直感到它的存在,但仍無法告訴你它是什麼。

八月的一天,當我穿行於任家坡擁擠的菜市,找到45—59號這座低黯而破敗的磚木老宅時,我只能蹩過擺在門口商販的攤子,將舊自行車停在“英王府”門廊下。一個光腚的髒兮兮的孩子,從門內看見了我。而我看到了另一種光線,或者說是一種與光線相反的東西。它棲落於滿壁的塵灰和煙色之上,但我無法看清它所照着的幽秘里潛藏着什麼。在這座建築的殘存部分與那毀掉部分遙相對稱之間,我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震撼,還有一些恍惚和無所適從。

屋內無疑充斥着一百四十年來無法避免的混雜而猶疑的氣味。到處都堆放着日常雜物和工具,幾個婦女在各自的門口揀菜或洗衣,但均被統一在滯重灰暗的色調里,只有側面一點稍稍有些發亮。她們不過在證實這座老式建築最切近的一個角色。我忽然想到英王娘。這個會使單刀的勇敢女子名叫蔣桂良,天京事變后她一直住在英王府內,直到一八六○年安慶保衛戰打得最激烈時,她攜幼子陳天保被強行送出安慶城。那時陳玉成已做好拚死一戰的準備。

然而,此刻我還能不能稱它為“英王府”?如果我說我當下是站在曾國藩的“總督府”,也不能說我完全講錯。

這座王府的前身,是清康熙年間建的任塾宅第。陳玉成將它略加改造,佔地約14275平方米,主體建築由三組房屋構成,東西各蟬聯偏殿,外圍有住宅、更樓和花園等。十九世紀中葉的南方起義者們,試圖在地上建造天國式的烏托邦,但落實在地上的基腳和結構,卻很難保證它不是封建王宮或府第的再次翻版。悲壯的安慶保衛戰之後,它一點沒費事就成了曾國藩的兩江督府,只不過將那滿壁的彩畫塗掉而已。趙烈文在日記中寫道:“督帥行署,偽英王府也。在城西門,府屋頗多,不華美,亦不甚大,滿壁皆彩畫。”後來它又被李鴻章那廝所佔據,繼而成了李鴻章從子李丹崖的太史第。

可以想像得到,第一批衝進英王府的湘勇們必定被那滿屋的彩畫驚呆了,以致後來粉刷它們時顯得並不徹底,曾國藩入住時不得不再次下令將殘存的彩畫清除乾淨,不留一點痕迹。衰弱且患有頭暈症的曾大人,必定怕見這些充滿理想狂熱的彩畫,那裏描繪的是一個奇異的離經叛道的世界。但這些光怪陸離的彩畫並不單純,它不過是一個畸形而詭異的混合物。這些來自南方蠻荒地區的起義者,以神話般的想像力和原始圖騰色彩,將西方的天主教、黃土地意識,以及封建正統觀念混合在一起。即便如此,這些彩畫也比清宮裏僵化的九龍圖要有活力。比如壁畫“飛鳳奔馬”上那匹白色馬上竟空無騎手,查遍所有太平天國繪馬的壁畫都是如此。原因在於太平軍反對任何形式的個人威權。清廷誣稱這些起義者為“長毛”,倒也沒說錯。他們解開辮子長發紛披,以此表達與“辮子”王朝勢不兩立的決心。

頗有意味的是,一百二十年後,專家們為了考證它是否就是當年的英王府,曾小心剝掉覆蓋其上的六層白堊土,果真露出了“飛鳳舞獅”“暗八仙”“飛鳳奔馬”“瓜瓞綿綿”等彩畫。最下面一層必定就是曾國藩下令抹上去的那層白堊土了。一百二十年的滄桑變遷,在壁上積澱了六層厚的白堊土呀。那麼,困守並最終戰死的南方起義者,他們富於激情的悲劇性的遊魂是否會隨着這些重見天日的壁畫而驚醒,並經受一九八一年安慶冬天的江風的猛烈吹拂?你不妨聽聽:在臨近黎明時,又潮又黑的樹枝凍上一層冰,大風吹得冰枝叮噹亂響,就像鐵鐙的撞擊聲,彷彿一隊肉眼看不見的天國騎兵,在揚子江北岸黑沉沉的樹林裏急馳,碰得馬刀和鐵鐙嘎嘎亂響。

由此,我注意到兩個被忽略的尖銳動詞:塗抹與剔剝。它們隱含着遙相對峙的兩種動作,交織於不同的歷史現場並最終糾結在有關歷史的書寫中。塗抹意味着將拒斥的對象遮沒掉,或者塗改它們,而歷史的幽靈就在下面遊離而出,徘徊良久。剔剝則意味着使被塗之物漸次呈現出來,還它以某種程度的真相。介於二者之間,你也許能看見幽靈一閃即逝。六層厚的白堊土呀,一百二十年歷史的大花臉上,是不是也敷了這麼厚的脂粉呀?

看起來,我已步入一百四十年後的老宅之內,但我必定仍站在那座英王府的外面,無法進入其中。沒有英王的英王府是空的,黑洞洞的。一八五九年底英王已無法返回府內了。歷經五次救援血戰的英王,直到一八六一年九月仍被阻於集賢關外,遙望安慶城破時熊熊大火將江天燒得通紅。英王血管里的血已經不像血,而像燒燙的水銀了。我看見英王哭得像一塊石頭。他永遠不能返回那裏了。歷史僅僅需要他再等待半年,同時也需要豆腐渣餵養的可恥叛徒來幫助他將最後的熱血噴濺在那些彩畫上!英王原本是可以待在天京處理朝政的,但他放棄了這一罩着黑幕的權位,主動請纓回到了安慶前線。這與他拒絕跟隨有恩於他的石達開出走一樣,可以見出英王陳玉成所具有的政治智慧。

發生在一八五八年前後中國兩大敵對營壘之間的較量,主要是在年輕、慓悍、激情的陳玉成,與衰老、頑強、詭詐的曾國藩之間進行的。可以想見,披着長發騎在戰馬上的英王是怎樣的英武而飄逸!儘管隔得很遠,你仍能聞見那馬汗和曬得滾熱的馬鞍皮子的混合氣味。這與謹小慎微扎着長辮子、不會騎馬、衰老而精明的曾國藩形成了鮮明對比。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就呈現在這種尖銳對比之中,並迫使王宮或王府之外的廣大原野、稻禾、船隻,以及鳥群加入到這種對峙之中。然而,解辮子的人卻不敵扎辮子的人。問題也許在於“長發”都是一樣的,只是“扎”與“解”的動作不同罷了。比如曾國藩在就寢前,豈能不把辮子解開來,以減輕噩夢中那條青花毒蛇對他“腦袋”的纏絞?再說藩大人還有擅長看相的本領,史傳上說“國藩為人威重,目三角有棱。每對客人注視多時不語,見者悚然。退則記其優劣,無或爽者”,可他為什麼就看不出大清王朝的“敗相”?

歷史期待着剪辮子的人,一直渴求他出現。儘管陳玉成做不到這一點,但英王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後一位中國古典時代的農民英雄。他讓我想起公元前的項羽和二十世紀的切·格瓦拉。然而在古典時代,農民英雄大都“長不大”,或者說他們衰老得太快了。比如洪秀全,這個大做天王且擁有大量宮女的南方起義者,如果說他定都天京前還算一個英雄,那麼他衰老得實在太快了,比劉邦、朱元璋和李自成還要快,像所有末代皇帝那樣滿臉皺紋。因此他只能死在他的死敵咸豐皇帝的前面。“天京之變”的相互殘殺,不過是將一個惡性循環的歷史周期大大縮短了而已。而曾國藩是善於抓住並利用這些弱點的人。這導致了不該失敗的驍勇的英王,陷入了曾是他手下敗將的曾國藩精心設計的陷阱,蒙受了無法洗刷的恥辱。

但我以為,遠離天京宮闈之爭的英王是明智的:他可能害怕自己也衰老得太快。而死在二十五歲的英王是幸運的。他趕在自己沒有衰老之前,趕在另一個惡性循環周期開始之前就悲壯地死掉是幸運的。

英王永遠也無法返回那裏了:是那裏而不是這裏,不是我此刻徘徊的地方———門外正傳來麻酥酥的流行曲和回收舊電器的吆喝聲,並閃過一個金黃頭髮的蜂腰肥臀的女人;門內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撇下我,只將一雙好奇的眼睛盯着地面,自顧自地玩耍着。然而英王只有遠離了天京或英王府,他也許才能看清:王府壁上的彩畫與外面廣大的原野、無數餓殍和綿延不絕的逃荒者之間,存在着無形的裂溝與對峙;才能看清站在任家坡便能越過城牆眺見的古老大河已衰老得很久了。只是英王已來不及了。這個來自廣西藤縣的農民的兒子,甚至來不及注視一下他曾幻想過的天空,來不及撫摸它所熱愛的莊稼和水車,或者摸一下那個髒兮兮的孩子的光頭……

歷史止不住英王的血噴向彩畫下面那苦難的大地,但英王的血也是貧瘠的,無法滋潤那個更加貧瘠的年代。

我忽然感到在王府的內與外之間存在着一場暴雨的跡象。它也許已下了好多世紀,但卻很少打濕過那金黃色的琉璃瓦,以及它下面的旗鼓石和上馬石。“被久久圍困的安慶城,人肉賣到了多少錢一斤呀!”清兵攻入安慶城后,像對待揚州、嘉定一樣,任意搶劫,瘋狂屠殺,全城大部分房屋被燒毀,婦女們紛紛上吊、投水、跳井……。“人民”從來都是苦難的承受者,以及一方勝利時廣場上的狂歡者,而不可能是俯看狂歡的人。湘勇和太平軍均來自農民,都是“人民”的一部分。一場內耗性的漫長戰爭,只不過是一部分“農民”與另一部分“農民”在彼此殺戮。用血和頭顱不斷循環、演繹的中國王朝更替史,一直就缺乏從內部進行不流血的和平變革的內在機制。除了憤然起義然後相互血戰,除了精心密謀然後格殺九族,一些人頭顱落地了,一些人戴上了花翎。總督府不過取代了英王府,或者相反。

歷史的幽靈總會在某個地點徘徊,但它只能影子似的存在,並作為秘密叫喊的一部分,以及持續不斷的回聲的一部分。

我在這座是英王府也是總督府的老屋待了一會兒。如今它成了文物而受到保護,因此與周圍新起的建築相比,便愈加顯得低矮而破敗了。如此看來,我的接近報廢的“坐騎”停靠在它的門外是適當的。但我到這兒已無法見到英王了。英王呀英王。我只遲到了一步。英王騎着白馬丟下英王府而去,他讓它徹底荒蕪、傾圮,讓它開裂的牆體和瓦楞長出青苔和雜草。它回到了在它之外的昏暗的民間,無可選擇地成了平民的居所,並讓繁衍多少代后出現的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在這個陽光強烈的夏日被我昏暗地注視,儘管她們幾乎不會看我一眼。我又想到英王娘,她隱姓埋名地活到了二十世紀,近乎一個神話。天京陷落時她女扮男裝才得以逃出,並攜子輾轉回到故鄉湖北麻城,護佑着英王的子嗣艱難活過十九世紀苦難而悲鬱的黃昏。那麼她是否秘密回到安慶尋訪過英王府,重溫那發黃的迷離舊夢?這一點不得而知。如今,僅殘存3636平方米的“英王府”是破落的,孤零零的。但我發現這座老屋的深處並不平靜。它被兩個分裂的自我咬嚙着,撕扯着:“英王府”和“總督府”仍在進行着看不見的廝殺和較量,卻同時又被老宅的結構統攝在一起,以至於難以被我們察覺。

自從一八六一年刷上第一層白堊土后,這座沒有英王的英王府就被各種各樣的當權者所佔據,並加以重新命名,以致後人難以找到它。但唯一的英王府仍在那兒,並始終是空空蕩蕩的,至今也沒有人能佔據它虛蹈的空闊。歷史不可解之處正在於它仍是可解的。這也就是歷史更多地讓我們記住它的原因,記住它其中的一個響亮名字:英———王———府!

二○○○年九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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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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