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腎或斑鳩啼鳴
兩種腎或斑鳩啼鳴
我看不見這座城市的腎,但能感覺到它。我的日常生存嚴重依賴它———密佈在城市肌體裏的繁密靜脈和毛細血管,不斷從地下帶走各種污水(包括它的殘渣、皮蛻、避孕套、地溝油),也帶走不斷被釋放的慾望和被消費的夢。可是我不知道污水為什麼會被排入湖中,在夏季來臨時讓我聞到一股令人掩鼻的魚臭?我不知道外省那個掉進下水道、一個月後在江中找到屍體的妙齡少女,為什麼會在寬闊的大街掉入敞開的“陷阱”?
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隱喻。但有時我們唯有意識到某個隱喻,才能體味出近乎荒誕的存在。不過,當我有一天看到那個腎衰男子時,所謂喻體已變成本體了。
在一幢灰濛濛的筒子樓里,那個身患尿毒症的Y給人印象深刻。他不認識我。我在電視上認識了他。他與八十多歲的母親相依為命。二十年前被確診為尿毒症后,妻子離他而去。Y就靠着透析活着,僅有的積蓄很快告罄。為了省下活命錢,Y匪夷所思地用廚具、容器和簡單的儀器,自製了一台“血透機”,又買來粉劑和純凈水配置透析液。這樣一來,一次自助透析的費用不到六十元,僅為醫院做血透的八分之一。我驚異於這個面孔瘦削、眼窩深陷的男子———他的創造力、磨損中的韌性和背向死亡的孤注一擲。至於巨大的不公正和隱秘的命運,則像蜂窩煤爐每天清晨按時騰起的煙霧,嗆得他流淚,也慢慢將舊牆壁、老式衣櫥和夢境也熏黑了。然而在他的瞳孔里,我看到了比煙塵更黑、比死神更隱秘的寂靜———我想,正是這種寂靜打動了我。
我聽到了灰斑鳩的鳴叫像一塊塊血旺,盛在城市巨大的瓷盆里。灰斑鳩不叫時,城市陷入耀眼而媚惑的亮夜———連鳴叫着的無數草蟲也刺“瞎”了。
而在Y的病腎下面,是城市巨大的腎。在我居住過的大湖城區,每逢下暴雨居民都會緊張不已。因為排水系統太過老舊,且患有“粥樣硬化”症,難以承受持續的暴雨造成的內澇———南村那邊白汪汪一片,一樓被淹沒,濁水一直爬到二樓陽台。士兵們划著衝鋒舟趕來救援,在污物漫溢的洪水中曲折行進。這中間確實產生過許多令人感泣的故事,彷彿抽到體外的血再度流回城市那孱弱的巨腎。問題是,這巨腎病得也太久了。倘若它患上了“尿毒症”,誰來為它進行“血透”?
我想像不出Y給自己做血透的孤單場景。他必須獨自完成配液、穿刺、插管、調節脫水量、沖洗等程序。二十年後他仍頑強地活着,超過一般尿毒病人的生存期限。但最可怕的一天,是他自製的血透機被工商人員查抄,理由是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以及別人的性命。沒了血透機,無異於將他逼上絕路。但與整個社會的安全相比,他算什麼?他被視為社會的“病腎”,當然也是城市潛在的威脅。
一座城市裏出現兩種腎。它們處於不同的體位空間,灰涼、糾結、非對稱地對稱着。二十年後他的腎萎縮成僅有核桃那麼點大。它隱藏在城市巨大的腎的下面———那貧民窟中某個像樹葉一樣隨風飄搖的身體裏。“在錯誤之中沒有正確的生活”。可是阿多諾沒有告訴我什麼才是“正確的生活”。在那個畸形的巨腎之下,卑微的草民們會有“正確的生活”嗎?至於在“錯誤之中”自製血透機,是否可以視為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正確的生活”的無奈反叛?
二○一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