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麒麟屍圖
第三章麒麟屍圖黑子微微點頭,示意自己領了這份心。
我們三個人喝了一陣子酒,大家都打開了話匣子,我本來對那下地倒斗的事情頗為好奇,聊着聊着,就和王癩子聊到粽子上了。我以前常常聽說,古墓里的屍體,如果風水好的話就會變成殭屍,遇到活人氣息還會暴起傷人。
於是我問王癩子道:“都說那古墓當中有不腐的殭屍,你進過古墓,有沒有見過會傷人的粽子?”
“都他媽胡扯,活過來不至於,但是有些粽子被下了煞,能變!”王癩子罵道。
“那你見過能變的屍煞?”
王癩子臉色有點古怪,吸溜了一下鼻子道:“我倒是沒有見過,不過我聽我祖爺爺說,但凡是風水寶穴,開山大陵,當中多有殭屍,那些殭屍死後不腐不爛,遇到活人氣息還會撲起來傷人。老一輩的摸金校尉見多識廣,挖過不少黃(皇)斗,這話多半不假。”
我倒是挺想下地去見識見識,不過我隨即就打斷了這個念頭。王癩子還給我們展示了他的摸金符,我看了看那摸金符,是一個穿山甲爪子,用繩索串着。那穿山甲爪子因為長期佩戴,表面已經被磨得十分晶瑩,如同玉質一般。
扯完了這些,王癩子喝得差不多了,我和黑子也吃飽喝足,這頓飯到了這裏就算是結束了。我去結了賬,和黑子跟王癩子告了別,最後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這次和王癩子結識,是我們友誼的開端,過後王癩子經常會拿一些地里倒出來的物件兒來我們店,也時常請我們吃飯,於是我們的關係愈加熟絡起來。
這樣過了一個月,忽然有一天,王癩子急急忙忙地從店外跑了進來。
我和黑子正在和一個法國來的老外談生意,這個法國老外是個有點禿頂、戴着眼鏡的中年人,領着一個妖精似的年輕中國女人,在我們店裏轉了轉,看上了一個前清的琺琅七彩瓶,磨嘰了半天還不肯買,正在跟我砍價兒。
黑子平時話很少,有客人的時候基本也都是做一些端茶倒水、鑒定文物的事情,至於和客人談生意的任務就落在了我身上。這麼一來,我的“口活兒”越來越純熟,這會兒正用半吊子法語加京english和這個老外胡侃。
王癩子雙手插在兜里,從門外徑直闖了進來,對着我咧嘴笑了笑。這傢伙自從有了錢,因為牙齒需要矯正,乾脆搞了一嘴的金牙箍,一笑起來金光閃閃,頗有土豪范兒。
我對他眼神示意,讓他先去後邊兒等着,我先打發走了這個老外。王癩子“嗯”了一聲,但有些着急地在旁邊等着,看他神色,似乎是得了什麼好東西。
我也被這個法國佬糾纏得很不耐煩,於是攤牌了,對着他伸出手,聳了聳肩膀道:“五百美元,Cava(意為可以)?”
那法國佬摟着他的中國女朋友,露出一個鄙視的表情,用帶着京片子的普通話道:“太貴了,太貴了……”
我聳聳肩膀攤開手道:“那就goodbye!”
這時候那妖精似的中國女人對着那法國佬說了一通法語,然後用鄙夷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半天,我估摸着他們的意思是說我黑心、敲詐他們之類的。但是我也懶得管,這種在中國待了一陣子的老外都學得很精了,知道砍價,還知道貨比三家,一般不會在一家古董店死磕。而且他們學了一溜的京片子,非常喜歡跟店家磨嘴皮子練漢語,瞎扯淡半天,最後不買東西。
不過這種人比那種頭一次來中國旅遊的老外好說話,頭一次來中國旅遊的老外,以為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所以物價不高,買個古董花不了多少錢,所以聽說一件古董上千美元都“哦買噶”。是的,老外以為咱們中國人民還處在刀耕火種、缺衣少食、飯都吃不飽的時代,以為一件兒古董也就是十幾美刀的水平。他們認為在中國購物花不了多少錢,所以見到高價的東西全都很驚訝,認為中國人這是在敲詐。
那妖精似的女人跟法國佬說了一通,那法國佬就搖搖頭,戀戀不捨地摟着女人走了。王癩子在他們後頭看了一眼,呸了一口道:“什麼東西,吃裏爬外的狐狸精!”
我看着那女人窈窕的水蛇腰,嘖嘖道:“這腰能玩一年……”
王癩子在店裏掃了掃,跟黑子打了個招呼,然後湊到我跟前兒道:“我這裏有件好東西,你肯定感興趣!”
我看了看周圍,道:“什麼好東西?”
王癩子拉着我進了店裏,反正也沒人,我就跟着他走了進來,黑子也看了看他。王癩子顯得有點激動,臉上帶着一股潮紅,抖着手從懷裏掏出一張捲軸來。我和黑子都湊到跟前兒,王癩子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將這張捲軸展開。
捲軸是用一張獸皮裝潢起來的,我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以為是藏地苯教的唐卡。古代藏地的苯教,傳教的時候會在羊皮或牛皮上畫上佛像。佈道傳教的時候,就地展開,走的時候一卷就裝起來了,獸皮唐卡是唐卡的鼻祖,也是藏地佛畫的鼻祖。以前我入手過一些唐卡,藏地的唐卡是用高原上的一種礦物質顏料畫的,幾百年都不會褪色。清朝時期北京許多達官貴人信奉喇嘛、歡喜佛,那時候京城不少王爺貝勒都密宗雙修,宮裏也有供奉藏地的歡喜佛,乾隆爺更是密宗雙修的高手。
上行下效,正因為清朝時候四九城的達官貴人信奉藏傳密宗的很多,所以有不少珍貴的唐卡都流進了京城。我見過一些密宗唐卡,所以第一眼看到這個獸皮捲軸時,我心裏還納悶,王癩子這傢伙難道是搞到一張藏地密宗的歡喜佛唐卡,來我這兒傳播少兒不宜的文化來了?
但是這張獸皮捲軸展開之後,我仔細一看,才發現裏面漸漸顯露出不一樣的地方來。
這張皮子的皮質很是透明、清澈,被一張不知名的獸皮裹着。捲軸展開之後,現出一隻模樣古怪、有點像是麒麟的異獸來。
王癩子臉頰通紅,將整張獸皮捲軸擺放在櫃枱上,搓着手道:“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我仔細看了看,這張獸皮捲軸中的麒麟圖,也是在一張皮子上,至於是什麼皮子我看不出來。那麒麟模樣猙獰,昂首怒吼,身上的紋路看起來有些古怪。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黑子卻湊了上來,皺着眉毛用疑惑的語氣問道:“這麒麟,是文在人皮上的?”他這話像是問我們,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說著還伸手將文着麒麟圖的皮子拿起來仔細地摸了摸。
“這真是,人皮!”黑子語氣驚訝地說,聲音還帶着一點兒顫抖。
“人皮?”我瞪大了眼珠子。
黑子“嗯”了一聲,又仔細地在獸皮捲軸上摩挲了下,忽然又“咦”了一聲。我看向黑子,正好看見他將獸皮捲軸輕輕一摳,一下子取出來一個東西。
那張文着麒麟圖的人皮,被他從獸皮捲軸上給取下來了。
黑子將那張皮子翻開來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還用鼻子聞了一下,皺着眉疑惑地說:“不對勁,這皮子有一股藥水的味道,上面可能有玄機,但這皮子怎麼這麼柔軟,好奇怪!”
“這東西可是寶貝!”王癩子把腦袋鑽過來道。
“啥寶貝?”王癩子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好奇,湊過去伸手把那皮子拿了過來,發現這張皮子果真質地柔軟,摸起來就像人的皮膚一樣。再仔細一看,上面的麒麟圖案貌似是個文身。我和黑子將這張皮子攤開放在桌子上,黑子仔細一看,道:“靠,這東西真的是人皮,而且是從活人身上割下來的!”
我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黑子將那麒麟人皮舉起來,展開讓我看,我發現這張皮子透明度很高,而且看那紋路,很明顯是人後背部位的皮膚。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氣,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這皮子應該是在那人活着的時候,生生從他身上剝下來的。”黑子神色凝重,伸手在皮子上摩挲着。
“你咋知道的?活着剝下來的?不可能吧!”我非常驚訝。
黑子道:“你看這皮子邊緣很卷,說明這皮子很有彈性,被剝下來后收縮過。要是從死人身上刮下來的,這玩意兒不會這麼有韌性……”
他說以前他在平遠的時候,曾經見過毒販子活剝下來的人皮。如果人死了,人皮剝下來的時候就像是干樹皮一樣,癟癟的;但如果是從活人身上刮下來的,那人皮就會非常有彈性,還會收縮。
我就問那毒販子剝人皮幹嗎,怎麼這麼殘忍?
但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問多了,再看黑子,只見他眼神恍惚,神情也有些落寞,顯然又想起了他那些戰友。
我隱約記得黑子跟我說過,毒販子為什麼活剝人皮。
平遠這個地方位於中越邊境,距離金三角非常近,那裏最泛濫的東西有兩種,一是毒品,二是走私。你只需要花上幾塊錢,就能找到一個嚮導帶你越境到越南去。平遠當地的大毒梟有槍有錢,自立為王、不尊法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一九八八年,部隊在當地軍演,毒梟竟然劫持了部隊的衛星通信車,後來部隊花了兩萬塊人民幣才把車贖了回來,由此可知那邊有多亂。在一九九二年平遠緝毒戰之前,那地方真的是無法無天之地。殺人犯、毒販子、走私犯都聚集在那裏,全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外地人進去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毒販子們在邊境聚集自己的勢力,要想抓捕他們,緝毒武警需要找當地老百姓配合。結果某個村子的老百姓因為給緝毒武警報信,慘遭毒販子屠村,毒販子把村子裏的小孩兒和老人活生生剝了皮,還吊在了樹上。
黑子氣不過,晚上偷偷帶着槍想要越境去端掉毒販的窩點,結果被部隊發現了。他這行為可以算作逃兵,而且還是攜帶武器出逃的。雖然這在軍事法庭上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總之他這兵是當不成了,這才回了東北來幫我九叔。
我連忙扯開話題問王癩子道:“這麒麟人皮,你從哪兒弄來的?有什麼用?”
王癩子露出一個神秘兮兮的微笑,伸手拿過麒麟人皮,在桌子上展開,道:“這皮子可是一張寶圖,你們沒有聽說過‘麒麟背屍圖’?”
我搖頭,黑子也問道:“這‘麒麟背屍圖’是什麼東西?”
王癩子湊上來神神秘秘地道:“告訴你們也無妨,這‘麒麟背屍圖’上頭,畫的是一座古墓。麒麟取‘其處有陵’的意思,所以這張圖上的古墓肯定是黃(皇)斗!”
接着他給我們講了一下什麼叫“麒麟背屍圖”。據他自己說,這麒麟圖其實是一個風水局,是一些下葬帝王的背屍人留下來的,簡單地說,這張皮子就是個現成的古墓地圖。
我咽了一口唾沫,道:“你是從哪裏搞到這個的?”
王癩子道:“我是從一個南爬子那裏得來的,那南爬子年歲大了,據他說,這張麒麟背屍圖,記載的可能是闖王李自成的墓。”
他說的“南爬子”就是土夫子,是南派的倒斗人,他們擅長挖盜洞,所以也有人叫他們南爬子。
我道:“你扯犢子吧?闖王李自成墓不是在湖北省通山縣九宮山的牛跡嶺嗎?”
王癩子翻了個白眼,道:“那是假的,考古學家都挖過了,裏面一點金銀財寶都沒有,那是衣冠冢。真的闖王墓,就在這張麒麟背屍圖標註的地方。偷偷告訴你吧,這皮子,可是為李自成背屍的侍衛文的!”
闖王李自成,一個傳奇人物,當年起義的時候在鳳陽挖過皇陵,後來還攻入過北京,劫掠了無數金銀珠寶。後來他被清軍打敗,根據傳說,他是在湖北通城山九宮山元帝廟遭村民誤殺而死的。然而這也僅是一個傳說,考古學家挖掘過九宮山闖王李自成墓,裏面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的屍骨,並不符合闖王李自成死亡的年齡,那墓中也並沒有金銀珠寶等陪葬品。要知道當年李自成可是攻入過大明京城、劫掠過大明帝國國庫的人,明朝兩百多年的積累,國庫和皇宮中有多少金銀珠寶?看看圓明園被八國聯軍劫掠的財寶,就能想到李自成到底劫掠了多少寶貝。這樣的人死後,陪葬品竟然沒有稀世珍寶,絕對是一件反常的事。因此這隻能說明,那九宮山的闖王李自成墓是假的。
我道:“那你拿這麒麟背屍圖到我們這裏幹什麼?”
王癩子“咦”了一聲,道:“你難道不知道你九叔是幹什麼的?”
我奇怪地問道:“我九叔是幹什麼的?”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這聲音中氣十足,非常熟悉。我扭頭一看,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梳着大背頭,打着髮膠,留着兩撇八字鬍的中年男人踱着步子進店來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一雙手掌潔白晶瑩,像是女人的手似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們。
“九叔!?”我驚訝地看着他,九叔竟然來了。
“九……”王癩子喃喃道,他愣愣地看着九叔,身體不停地打着擺子。
“王癩子?你怎麼到這裏來了?”九叔掃了他一眼道。
九叔似乎認識王癩子,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王癩子低垂着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他沒說完,九叔揮了揮手,示意他不用說了。王癩子如釋重負,在一邊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了。
我心裏非常疑惑,這是怎麼回事,王癩子認識九叔?真是奇怪,九叔怎麼會和王癩子這種“倒爺”認識的呢?
這時,九叔的夥計馬王也走了進來,手裏還拎着一個大包。馬王身材高大健碩,眉角有一條刀疤,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他話也很少,和黑子一樣,屬於那種一看就不是好鳥的人。
馬王以前參加過越戰,在部隊上也是狠角,據說是特種大隊的偵察兵。他跟着九叔很多年了,這個人和黑子一樣,眼裏都有殺氣,我都有點怕他。一般馬王都是領着那些夥計在鄉下收古董,很少跟着九叔來店裏,這次他們一起出現,莫不是有什麼大事?
我問九叔道:“九叔,你怎麼來了?”
九叔左右看了看,自顧自地坐在了沙發上,對着黑子道:“愣着幹什麼,去給我泡杯茶。”黑子“哦”了一聲去忙了,九叔這才對我說道:“放山老漢在野人溝發現一些東西,我回來找解爺。”
“啥東西?”我愣了愣。
九叔翻了個白眼,道:“你問那麼多幹什麼,最近店裏的生意怎麼樣?”
我道:“還好,剛剛王癩子還拿過來一張麒麟背屍圖。”
我話還沒說完,馬王已經將放在櫃枱上的背屍圖拿了起來,遞給了九叔。九叔眉毛一挑,眸子當中閃過一道精芒。
“王癩子,這東西你從哪裏拿來的?”九叔將腦袋伸向王癩子問道。
“啊啊?”王癩子猛地一抖,神情緊張地看着九叔,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看他有點站立不穩,似乎是要嚇尿了,不由疑惑更甚,王癩子怎麼這麼怕九叔?他可是下地倒斗見慣了古屍粽子的人,難道我九叔比粽子還嚇人?
九叔見狀,眉毛微微皺起,不再看王癩子,而是將目光聚集在背屍麒麟圖上。他將那麒麟人皮展開,又舉起來仔細地看了看,半晌才說出幾個字。
“這是一個風水局啊?”
“你認識這背屍圖?”站在一邊的王癩子失聲道。
我聽得雲裏霧裏的,問道:“什麼意思?”
“這東西,難道不止一份兒?有點意思……”九叔自言自語,將背屍圖好好地收了起來,遞給了馬王,又轉頭對王癩子道:“東西我收下了,錢回頭我給你,你家老爺子還好嗎?”
王癩子屁都不敢放一個,連連點頭道:“好好,他在台灣挺好的,九叔您費心了。”
九叔“嗯”了一聲,道:“這背屍圖確實很重要,不過也得暫且放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說完就對我說道:“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要去野人溝看看嗎,機會來了,這次咱們要回蘑菇屯兒去野人溝放山,你和黑子一起來吧。”
我驚喜地問:“真的啊?九叔你別騙我!”
九叔所說的“放山”是東北采參人的話頭,是東北地區對進山採挖野生人蔘這一行當的稱謂。以前長白山和大興安嶺里有不少以採藥和采人蔘為生的人,都叫作“放山人”。這一行當古已有之,在清朝形成了相當的規模,以至於清政府不得不出來制止這濫采之風,在康熙年間就實行發票采參,嚴禁私采。
放山人這傳承多年的放山行當有着獨特的行規,非常神秘。我以前在蘑菇屯兒的時候,最喜歡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用“混沌套”套黃皮子和狐狸,二是跟蘑菇屯兒里的放山人一起上山去“放山”。
而放山老漢,是長白山最出名的采參人。他只在每年的七八月份進山采參,據說他在山裏有不少參地,養了許多移山參和林下山參,每過二三十年就進山采一次參(林下人蔘是野生苗人工栽種在野生環境的,野生環境下人蔘成長緩慢,成型最少也要十幾年)。這放山老漢也是個傳奇人物,據說已經九十多歲了,但身體還是非常好,跟三十多歲的壯實漢子似的。以前他上山採藥的時候,偶爾會從蘑菇屯兒路過,屯子裏的老頭老太太都跟瘋了一樣去朝覲他,我也一直聽着他的傳說,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本人。
據說他曾經吃過千年人蔘,所以容顏不老,長生不死……
據說他有家仙兒庇護,所以總能找到那些數百年的野山參……
這類傳聞太多太多了,也給放山這個行當染上了一層極其神秘的色彩。我大伯以前就是放山人當中的一個“把頭”,自那次野人溝出事以來,他就再也沒進過山了,但屯子裏還是一直流傳着一個說法,說我大伯正是放山的老漢弟子。
我連忙問道:“那九叔,這次我們是跟着放山老漢一起上山去放山嗎?”九叔說是的,黑子這時端着茶出來,一聽這話,也愣道:“真的嗎?九叔你說真的?”九叔似笑非笑地看着黑子,道:“我騙你幹什麼?”
我和黑子都激動起來,恨不得抱着九叔親兩口。
長白山和小興安嶺還有大興安嶺這三座山脈,都是很神秘的山脈。山裏有墳墓那麼大的土蜂窩子,有水桶粗的蟒蛇,有小卡車那麼大的野豬王,還有人熊、長白山雪人……傳聞太多了,每一個生活在東北的小孩都是聽着這些傳聞長大的,可惜我一直沒能進入真正的老林子裏體驗一下。
黑子說:“以前在山裏討生活的人都要上山放山,常聽我娘說我爹放山時的奇聞逸事,這次終於可以上山去看看了。”
我也激動得直跳腳,其實我小的時候曾經跟着屯子裏的一些放山人上山體驗過兩三天,那時候國家還沒有實行槍支管理,山裏的獵人都有槍,我們在山裏打野豬、打狍子、下套子套黃皮子和狐狸,非常有趣。
放山人上山前由“把頭”帶領,帶上足夠的生活物品和采參工具,再進山裡“放山”。他們會在山上到處尋找野山參,用一根“索寶棍”撥着草,邊走邊看。所謂的“索寶棍”其實就是一根木棍,用來掀開草叢和趕走野獸毒蛇。放山人里最先發現人蔘者的身份是“開眼”,發現了人蔘要“喊山”,得手拄“索寶棍”,大喊人蔘的人名——“棒槌!”。
採挖野生人蔘是靠運氣吃飯的,這行當因為相信“運氣”,所以極其迷信。放山最神秘的儀式就是“鎖棒槌”,這個儀式帶着濃厚的封建迷信色彩,但也很吸引人。
放山人深信人蔘是一種有靈氣的東西,這東西被人發現后若不快點開挖,就會偷偷跑掉。所以把頭就會用兩枚古銅錢,以紅繩栓成活結做成一個棒槌鎖,一端系在參莖上,另一端系在索寶棍上,以防棒槌“跑掉”。鎖好野山參后,把頭會召集眾人焚香伏地,朝着山神磕頭,向山神表示謝意,然後才開始挖參。
因為放山的過程相當神秘,加上山裡會遇到各種古怪的事物,所以我早就想跟着放山人進山看看了。可是那些有人蔘的林子都是上千年都沒人進去過的老林子,是連一九八七年大興安嶺的山火都沒能燒到的地方。體質虛弱的老人小孩兒都不宜進去,沒有山林生活經驗的人進去就會迷路,如果沒人帶着是萬萬不能隨便進山的。所以九叔這次主動開口要帶我和黑子去放山,我差點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但我興奮過後才感到有點不對勁,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想起大伯的那個故事了,就問九叔道:“九叔,你說放山老漢在野人溝發現了些東西?啥東西?”
九叔讓馬王將他提着的那個包拿了過來,丟在櫃枱上。王癩子用鼻子嗅了嗅,道:“好重的地氣,這恐怕是從古墓里倒出來的。”馬王一邊打開那個包,一邊掃了掃王癩子。九叔也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抿了一口茶水,用茶杯蓋子濾着茶葉,道:“鼻子不錯,確實是沾了些不幹凈的東西。”
馬王將那個布包打開,我和黑子還有王癩子都伸長了脖子看過去。王癩子掃了一眼,驚訝地道:“這不是屍參嗎?”
“屍參?”我聽到這個名字,再看看那布包當中的東西,頓時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竄到了頭頂,頭皮也直發炸。
“這東西有點邪。”這是我看到屍參第一眼的時候,腦子裏冒出來的話。
布包就是山裡放山的人背的那種裝山貨的包,以前我在蘑菇屯兒的時候也曾經跟着他們去山上撿蘑菇、撿木耳。蘑菇屯到了夏天滿山都是野芹菜、蘑菇、蕨菜,我們放學后就背個布包在山上撿,到了回家的時候就是滿滿一包蘑菇。家裏的蘑菇吃不完,我們就放在外頭晒乾,等到山貨販子來收的時候賣錢。在山裏淘山貨的大都見過這種布包,打獵、養鹿或者挖參、採藥、裝蘑菇都能用着。
布包攤開,裏面有一株很大的人蔘似的根莖植物,但是這東西比人蔘大了許多,而且莖和根須都非常詭異。這株屍參一拿出來,就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在房間中瀰漫開來,那味道就和死魚爛蝦的味道一樣。我仔細一看,只見這屍參肢體俱全,像是一個白白的胖娃娃,就是年畫上那種送財童子的模樣。它正安詳地躺在布包里,雙拳捏着,閉着眼睛,看上去非常可愛。但正是因為它長得和人一模一樣,我才覺得毛骨悚然。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現在終於能體會到西遊記里唐僧看到人蔘果時不敢吃的心情了,我也是這感覺,這東西讓人感覺非常邪乎。
“我靠,好像人蔘果啊,你們說是不是?”我罵道。
黑子沉默了半天道:“真他媽噁心!”
王癩子道:“確實很像人蔘果,這東西……”後半句話沒有說出口,不過他表情很怪異。
這屍參上的人蔘根須非常多,而且很長,根須上還有一些小小的珍珠似的疙瘩。這株屍參差不多有人的半條手臂那麼粗,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參。以前在山裏的時候我也見過野山參,但是野山參也就巴掌那麼大點,如此大的參就連人工培育的都很少。人蔘七兩為參,八兩為寶,超過八兩的野山參都是百年難遇的參姥姥,放山人一旦挖到,都要燒高香拜祖宗的。可眼前這株屍參,起碼有幾斤了,着實讓人吃驚。
這屍參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我不太清楚,但是看這模樣和名字,肯定和屍體有關。我正在納悶,王癩子湊上去仔細看了看,道:“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東西只存在於傳說中,原來真的有啊!”
我問道:“這屍參和人蔘有什麼區別?”
王癩子偷偷看了一眼九叔,見九叔沒有說話,才道:“你不知道,這屍參可不是一般的東西,這玩意兒又叫回魂參,據說吃了之後能長生不死。”
他說著又給我們講了一下屍參的來歷。
屍參這個玩意兒,亦稱“押不蘆”或者“鬼參”,有毒。據傳是古時從數千裡外的西域傳進來的,也有說是元朝的時候成吉思汗出征西域帶回來的異種植物。其實咱們中國一直有,只是見的人少,就說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這屍參極毒,全身類似人形,有點像大得異常的人蔘,聽說年份久了之後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我道:“那這東西是在屍體裏面長出來的嗎?”
王癩子咂咂嘴,道:“屍參這東西確實是以屍體為養料的,據說吃的屍體越多就長得越大,甚至能長成人蔘的數十倍、數百倍,而且這東西,還能吃活人。”
我聽得後背冒冷汗,道:“不是吧,這麼誇張?”
王癩子點點頭,黑子這時候說道:“我聽說過這東西,都說長白山裏有一株成了精的參姥姥,專門吃到山裏採藥打獵的人,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這種屍參?”
參姥姥的故事我也聽說過,都說那是一株成了精的野山參,專門吃人。我小時候不聽話,家裏人還用這個故事嚇唬過我。
店裏頓時陷入了沉默,我們都看向那櫃枱上那株大得嚇人的屍參,我輕輕在屍參上面掐了一下,那被我掐過的地方竟然有種要滲出鮮血的趨勢。我嚇了一跳,趕緊伸出手輕輕一摸,果然那地方流出了血珠子,就像是人受傷了一樣,同時,那種腥臭的味道也更濃了。我嚇得不輕,黑子也有點驚訝,王癩子連忙拉住我道:“別亂摸,這東西有劇毒。屍參可是以屍體為養分長大的,全都是屍毒,你不要命了!”
我連忙將手上的血跡擦乾淨,這時又驚訝地發現了一件事,就是這屍參滲出來的血竟然和人血沒什麼區別。我用鼻子聞了聞,除了有血腥味兒和一股死魚爛蝦味兒之外,還夾雜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聞上去就像是鐵鏽。
“屍參離了土,毒性就消得差不多了。”馬王在一邊看着我們,淡淡地道。
“九叔,這東西哪裏來的?”我連忙問九叔。
九叔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說道:“是放山老漢的夥計在山上采參的時候挖出來的……”
“那些人真的是在屍體堆里發現這東西的嗎?”我又連忙問道。
“那些夥計,都死了……”九叔說著撇了撇嘴,臉色有點難看。
“不是吧,還死人了!?”我驚訝地問。
黑子也瞪大了眼珠子,問九叔:“九叔,這些人是在野人溝裏頭挖出來的屍參?”
九叔點頭道:“這次邪了,放山老漢死了不少夥計,有幾個幾十年的老把頭都栽在野人溝里了。後來他的夥計又進去找,發現那些人抱着這株屍參,他就讓我把這東西帶出來找解爺了。”
我頓時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妙了,竟然還死人了,而且這事又發生在野人溝。但當我想繼續問的時候,九叔又有意岔開了話題,開始安排別的事情了。他也不理會我們的議論,叫馬王去聯繫解爺,順道聯繫一下北京這邊的夥計,說這次的行動需要很多人手。
王癩子見九叔忙着向我們交代事情,賊不溜秋地準備溜走。九叔咳嗽了一聲,他剛剛邁出去半步的腿就灰溜溜地縮了回來,老老實實地站到了牆角。我很想笑,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王癩子有點反常啊,他平時可不是這樣的,他好像非常怕九叔。
九叔看了看王癩子,道:“那背屍圖,是你家老頭子給你的?”
王癩子低垂着腦袋,輕輕“嗯”了一聲,又抬起頭來咧着嘴一笑,用那經常滴溜溜亂轉的眼珠子盯着九叔。
九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着王癩子道:“你小子,賊精賊精的,和你爹一樣。這樣吧,這次我們去野人溝你也跟着來吧,你那背屍圖事關重大,等會兒解爺來了,你和他聊聊!”
“哎哎!”王癩子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着,看上去很是興奮和激動。
“九叔,啥意思?”我疑惑地問道。
九叔神秘地對着我一笑,指着王癩子道:“這王癩子在算計你。你小子也是,一點兒心眼兒都不長,我們孟家怎麼會出了你這個笨蛋?”
王癩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說又不敢說,只道:“我哪敢……”
我聽得糊裏糊塗,可是九叔笑了笑又不說了。我問王癩子算計我什麼,王癩子又說哪有。
我們說話的時候,門口傳來了一陣騷動,馬王轉過去看了一眼,道:“解爺到了。”九叔“哦”了一聲,連忙將茶杯放在桌子上,站了起來。我們也都各自站好,等待解爺進來。
解爺一向很神秘,我和黑子在潘家園看店幾年了,也沒見過他幾次。但這次九叔讓馬王用店裏的電話給解爺打了個電話,解爺竟然這麼快就到了。
我伸長了脖子朝外面看去,解爺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唐裝,腳上是千層底的北京老布鞋。他一張國字臉,長得白白凈凈的,還架着一副金絲框眼鏡。不知為何,我一看到解爺就覺得非常親切,如沐春風,也許這就是老闆的魅力吧。解爺的個人魅力非常強,我九叔像是帶着梟雄氣息的痞子,而解爺更像是一個帝王。解爺一出現,我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心裏非常安定。
我們連忙招呼道:“解爺!”解爺輕輕點着頭說:“大家都在啊。”我連忙對黑子說:“快去泡茶。”解爺擺了擺手道:“不用不用,聊正事要緊。”說著就看向了九叔。
九叔言簡意賅地將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指了指桌子上的屍參。解爺本來還笑吟吟地聽着,但聽到後面神色就慢慢地凝重起來了,盯住了那屍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放山老漢帶話了嗎?”解爺問道。
九叔想了想,道:“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讓我帶給你的。”
“哦?”
九叔表情古怪地垮下臉,道:“放山老漢讓我把屍參帶給你看,還說什麼……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解爺自言自語着重複了一遍。最後他長嘆一口氣,道:“準備準備,咱們去一趟野人溝。”
九叔連忙道:“需要多招一些人手嗎?”
解爺搖頭說:“不用,去再多人都沒用,時間不多了……”
九叔就點點頭,吩咐馬王下去安排事宜,然後就讓我和黑子點賬,把店裏的生意收一收,準備回東北。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同時左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得很厲害,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興奮。
九叔安排好了之後,讓我們都出去,他要和解爺說一些事情,並且點名讓王癩子在門口等着,說有事情會隨時叫他進來。我和黑子、馬王、王癩子都出了店門,馬王一出來就直接走了,他要先一步去安排人手並準備進山的車和裝備。
我碰了碰王癩子道:“你咋這麼怕我九叔?”
王癩子苦着臉,將我拉到一邊,道:“我書讀得少,你別騙我,你真的不知道你九叔是什麼人?”
我簡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問:“我九叔是什麼人啊?”
王癩子嘬着大金牙,道:“那我還是不告訴你了,等你九叔自己願意告訴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不耐煩地說道:“你說唄,我九叔咋了?”
王癩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朝着店裏看了看才道:“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我怒道:“難不成我九叔還能吃了你?你說吧!”
黑子在一邊說:“別逼他了,孟凱,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
王癩子道:“對對對,這話真的很對。做聰明人容易,做糊塗人難,有些事情不該知道最好別知道,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我正想罵人,九叔在裏面叫王癩子進去了。
王癩子腳底抹油一般,兩下就竄進了店裏,我也只好住了嘴。
這件蹊蹺的事情發生后,九叔迅速地把店面生意安排給了從東北調來的老夥計,而我和黑子還有王癩子都被安排先一步回東北,在蘑菇屯兒等待大部隊。
一想到要去野人溝,我頓時興奮起來。蘑菇屯兒漫山遍野都是老松樹,我小時候一到夏天就跟着大一點的孩子爬上樹打松子吃,松子拿回家炒一炒,味道超香的。還有山裏的野葡萄、五味子、山核桃、山梨、山草莓、烏蘇里江里肥美的大馬哈魚……想到這些,我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都極其興奮。這股興奮勁還沒過去,我們出發去東北的時間已經到了。
這次回蘑菇屯兒的人有我、黑子、解爺、九叔、王癩子、馬王,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夥計已經先行趕到蘑菇屯兒等待我們了。九叔說這次安排我們和放山老漢的夥計一起進野人溝,目的是找到這個屍參出現的地方。
我想知道這個屍參出現的地方究竟有些什麼,九叔沒有明說,只是隱約透露出,這很可能跟二十五年前大伯和黑瞎子叔叔帶進野人溝的那支失蹤的勘測隊有關。
換言之,這屍參,很可能是生長在野人要塞里的。
我知道這個消息后,心裏猛地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黑子倒是極其興奮,他很想去野人溝找找他爹的屍體。中國人都講究入土為安、落葉歸根,他爹黑瞎子當年帶着那支勘測隊進去后,一直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許這次是一個找到黑瞎子叔叔行蹤的好機會。
一路上,九叔和解爺常常說一些古怪的話,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個東西”、“時間不多了”這些字眼。他們說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避開我們,但是那些話前言不搭后語,我們全都聽得非常疑惑。所以在回東北的火車上,我和黑子都心事重重,王癩子倒是一副觀光客的模樣,不停地問我野人溝的景色如何,有沒有熱情好客的東北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