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追殺
致命追殺
雖然日軍航母艦隊遭遇沉重打擊,但在6月4日下午,中途島美軍仍處在一片恐慌之中。被炸的油庫仍在燃燒,殘餘飛機只能依靠手工加油,官兵士氣普遍低落。那些死裏逃生的飛行員一再渲染日軍艦隊的浩大聲勢,亨德森中隊的一名機槍手不停絮叨着:“敵人至少有63艘軍艦,我們全完了!”馬上有人隨聲附和:“全日本海軍傾巢出動來打我們了!”除了眾多“卡塔琳娜”幾乎完好無損,其餘各型戰機損失殆盡,只剩下2架戰鬥機和14架轟炸機。按照尼米茲保全重型戰機的命令,拉姆齊準備將大部分巡邏機和空中堡壘撤回珍珠港。陸戰隊員人心惶惶,彷彿島嶼陷落已近在眼前。
賽馬德、香農和拉姆齊之所以惴惴不安,是因為他們對海上的戰鬥不甚了解——弗萊徹和斯普魯恩斯連尼米茲都來不及彙報,自然不會把最新消息告知他們幾位了。三人一致認定,日本人很快會捲土重來。拉姆齊只知道“約克城”號遭到日軍襲擊,但對日軍航母受創情況所知甚少。既然海上艦隊無法阻止敵人,中途島很快將面臨日軍強大水面艦艇的毀滅性炮擊,形勢無疑是絕望的。其實就在他們憂心忡忡的當天夜晚,山本已下達了總退卻令。除栗田炮擊艦隊之外,其餘日軍艦隊均已掉頭返航。如臨大敵的中途島最終有驚無險。
但仍有1艘日艦已到了中途島附近。4日21時,“伊-168”號接到了“炮擊中途島”的命令。艇長田邊起初以為電文有誤,讓孤零零1艘潛艇炮擊美軍陸上目標的舉措相當詭異,和拿步槍打坦克沒什麼兩樣。但在認真核對密碼之後,田邊確認這是發給自己的,於是決定立即執行任務。
後來因形勢所迫,聯合艦隊取消了炮擊中途島的命令。但命令只發給了栗田,沒人想到通知田邊。5日1時20分,盡職盡責的“伊-168”號在距沙島3800米處浮出了水面。田邊計劃用潛艇僅有的那門100毫米炮發彈15發,其餘炮彈留下來以備不測。
日軍炮彈剛打出去8發,島上探照燈就掃過來了,很快照明彈升上了天空。當辨認出來襲者竟是1艘潛艇之後,可把島上美國人氣壞了,連你都敢來欺負俺呀!岸防炮很快發起反擊,彈着點離潛艇越來越近。眼看不妙的田邊立即緊急下潛躲向外海。隨後趕來的幾艘美軍巡邏艇投下了深水炸彈。田邊輕鬆躲過攻擊,開始長時間潛航,行駛了很遠才浮出水面。雖然攻擊毫無效果,但過不了多久,這艘孤軍奮戰的潛艇將取得比日軍其他所有部隊合起來還要大得多的戰績。
田邊打出的炮彈全落在礁湖裏,未給美國人造成任何損壞。但突如其來的炮擊把賽馬德和拉姆齊嚇得不輕,這預示着日軍仍未放棄中途島。這艘潛艇很可能是他們的先頭部隊。也許到天亮時,海面上就會出現黑壓壓的日軍艦船,就像當初威克島守軍遇到的那樣。
當晚,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幾乎無人入眠。大家相信,以果斷和足智多謀著稱的山本一定會竭盡全力挽回敗局。凌晨1時30分,中途島遭遇炮擊的消息傳來。尼米茲據此判斷日軍仍然試圖登陸。他問萊頓:“你認為是這樣嗎?”
“是的,我認為是這樣的。”
“不管會有多大損失?”
“對。這是一支相當頑強的軍隊。一旦計劃下達,他們總會盡全力付諸實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幾分鐘后,新消息傳來,發炮的只是1艘潛艇,很快被島上的岸炮趕跑了。
就在大家暫時放鬆心情的時候,一個重大危險正向中途島悄然襲來——栗田的4艘重巡洋艦正向該島快速挺進。東島和沙島實在太小,缺乏縱深,一旦栗田40門203毫米炮抵近炮擊,島上防禦工事和設施將遭到毀滅性破壞。
命令來得快,撤得更快。在宇垣的建議下,山本隨後撤銷了炮擊中途島的計劃,電令栗田迅速掉頭與主力艦隊會合。中途島之戰日軍簡直倒霉到姥姥家了,本來發給栗田的電令竟鬼使神差地發給了“利根”號上的阿部弘毅。等發現錯誤糾正時,已是5日凌晨2時30分了,比山本要求發出命令的時間晚了130分鐘。按栗田艦隊35節航速計算,忽略轉向花費時間,進出差別280公里。如果栗田能收到電報及時掉頭,他也不會倒霉地邂逅“坦博爾”號,更不存在所謂的撞擊事故。栗田完全有可能全身而退,至少不會像後來被打得那麼慘。
接到撤退電報時,炮擊艦隊距中途島僅160公里了。栗田對此又惱又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真後悔當初執行命令怎麼那麼堅決,如果適當放慢東進速度,目前也不會面臨如此絕境。但現在顯然不是生悶氣的時候,栗田立即下令艦隊掉頭轉向西北,以最快速度向主力艦隊靠攏。
早在2時15分,栗田艦隊已被在該水域活動的美軍潛艇“坦博爾”號發現。這裏距中途島如此之近,艇長約翰·墨菲少校無法判明前方模糊的黑影是敵艦還是友軍,只好繼續保持監視。不久,墨菲在黑暗中丟掉了目標。到2時38分,他突然發現那幾艘軍艦再次出現,並且向北朝他直駛過來。
快速轉向的栗田艦隊正好對準了潛伏的“坦博爾”號。“熊野”號的瞭望哨及時發現了位於艦隊前方左舷處的美軍潛艇。旗艦立即發出信號:“紅色警報!”栗田迅疾下令向左急轉45度實施規避,高速航行的艦隊出現了混亂。“熊野”號完成了向左轉向,它身後的“鈴谷”號僅轉向45度就發現自己正高速沖向旗艦,立即向右急轉切開旗艦的尾流,幾乎擦着“熊野”號艦尾駛過,好險!
後邊2艘艦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鈴谷”號身後的“三隈”號同樣儘快左轉以避免與旗艦相撞,這樣它就恰好處於最尾“最上”號的航道上。“三隈”號艦長崎山釋夫直到最後一秒才發現姊妹艦高速沖了上來。“左滿舵!”雖然“最上”號航海長山內正紀尖叫着發出了命令,但為時已晚。在一片鋼鐵碰撞發出的刺耳聲響中,“最上”號薄弱而優雅的艦首直接撞在“三隈”號裝甲列板上,前進衝力完全受阻,從船頭到第一主炮部位發生了驚駭的變形,幾乎縮短了15米之多。幸好艦隊剛剛轉向,速度僅28節,才未釀成更大的災禍。
相對而言,挨撞的“三隈”號受創較小,速度未受太大影響。但四號鍋爐附近的一個油箱被撞出一個長20米、高6米的缺口,泄漏的燃油在海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污漬。任何飛越這一海域的美機都能清楚看到它,這對於身處險境的栗田艦隊無疑是致命的。
“最上”號的航速大減到可憐的12節。栗田只好率“熊野”號和“鈴谷”號向西逃走,留下“三隈”號護衛“最上”號一起離開戰場。栗田同時致電被遠遠甩在後邊的第八驅逐艦分隊,命令他們繼續東行與受傷巡洋艦會合。
危急關頭,“最上”號的損控指揮官猿渡正之展示出了敏銳的洞察力。看到艦首的損管隊員被突如其來的撞擊嚇得目瞪口呆,猿渡立即組織修補漏洞,儘快把撞壞的燃油艙修好。隨後猿渡下令拋棄所有可見易燃品,包括深水炸彈和24條魚雷。艦長曾爾章對此提出異議,但猿渡依然堅持己見。與之相反,自認為受傷較輕的“三隈”號保留了所有魚雷。隨後兩艦以“最上”號的最大航速12節向西蹣跚而行。
此時懵懂的墨菲仍未識出來艦身份,他於3時致電上司英格利希少將,“2時17分有多艘來歷不明艦隻在中途島以西160公里處航行,幾分鐘前改變了航向”。到4時37分,他再次補發電報,“確認發現的是敵巡洋艦”。到6時整,墨菲終於發出了一份詳細報告:“中途島以西210公里處發現敵2艘巡洋艦,航速17節,1艘帶傷。”由於墨菲並未向日艦發起攻擊,遲遲發出的情報含糊不清,特別未強調敵艦背向中途島行駛,最終導致戰機貽誤。潛艇專家尼米茲動了雷霆之怒,隨後就解除了墨菲的職務。事實上,本次戰役交戰雙方投入潛艇逾30艘,總體表現欠佳,除了“鸚鵡螺”號和“伊-168”號。
尼米茲在6時30分獲悉了全部信息,這更增加了他的擔憂。在徵得尼米茲同意之後,英格利希於6時47分發出了作戰命令:據信敵人將在今天嘗試登陸中途島,附近海域所有11艘潛艇迅速浮出水面,以最快速度進至中途島10公里之內,隨時對可能出現的敵軍運兵船隊及護航艦隻發起攻擊。
中途島同樣收到了珍珠港轉發的“潛艇發現多艘不明艦隻”的報告。4時15分,賽馬德下令放飛了10架“卡塔琳娜”,以盡確定墨菲發現艦隊的身份和位置。當天偵察機對外搜索距離為460公里,區域僅限於20~250度之間。如果敵軍果真出現,上述“卡塔琳娜”受命在不加油的情況下直接飛往珍珠港。
7時07分,尼米茲轉發了1架“卡塔琳娜”在6時30分發出的報告:2艘戰列艦位於中途島以西230公里處,航速15節,航向向西。很快另1架“卡塔琳娜”報告說,相同方向185公里處發現敵2艘驅逐艦。尼米茲因此同時致電金、弗萊徹、斯普魯恩斯和賽馬德,“有強烈跡象表明,日軍將不顧頭一天的重大損失嘗試突擊佔領中途島”。其實當時幾乎所有日軍艦船都已掉頭向西行駛,距離中途島最近的是“三隈”號和“最上”號,它們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快。向東行駛的只有急於與受傷巡洋艦會合的“朝潮”號和“荒潮”號。
“三隈”號艦長崎山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被美軍發現,他在6時23分向近藤、栗田報告了自己的位置:“北緯28度10分、西經179度30分,航速12節。”雖然“三隈”號可以跑出35節高速,但崎山不忍心拋下姊妹艦“最上”號不管,決心與曾爾同進退共生死。崎山知道山本和近藤的艦隊在正西或西北方向,於是明智地選擇以最大速度向西航行,儘快拉大與中途島的距離。在發出電報僅7分鐘之後,崎山視野中已出現了美軍“卡塔琳娜”,這就意味危險來得比預料的要早得多。
敵艦已經近在咫尺,必須將之扼殺在搖籃之中。7時,賽馬德和拉姆齊下令島上剩餘的轟炸機全部起飛,前往攻擊剛剛發現的日軍艦隊。首先起飛的是馬歇爾·泰勒上尉的6架“無畏式”和理查德·弗萊明上尉的6架“報復者式”。
飛行大約45分鐘后,泰勒在75公裡外發現了海面上漂浮的大片油漬,於是順藤摸瓜找到了正在逃跑的2艘日艦。泰勒率隊從3000米高空背光向“最上”號發起俯衝。儘管日艦速度不快,防空炮火依然猛烈,美軍投下的6顆炸彈全落在了離艦很遠的地方。
弗萊明比泰勒晚到了幾分鐘。8時40分,他率機從1200米高度下滑投彈,選擇的目標是“三隈”號。利昂·威廉森上尉看到弗萊明的飛機中彈起火墜入大海,其餘美機投下的炸彈同樣無一命中。日軍在應對美軍前兩輪攻擊中毫髮無損,還順帶擊落敵機1架,可得滿分。
但後來就有弗萊明駕機撞向“三隈”號后炮塔並將那裏的日軍炮手全部炸死的說法。後來經考證,事實並非如此。但美國需要這樣的英雄人物,弗萊明的“英雄事迹”因此被廣為傳誦,他也因此成為美國海軍陸戰隊獲得國會榮譽勳章的第一人。第二年,美國新下水的一艘護航驅逐艦以他的名字命名,舷號DE-32。
前兩批美機剛剛飛走,布魯克·艾倫中校的8架B-17就趕到了。它們一口氣投下了39顆227公斤炸彈。陸軍飛行員的表現依然蹩腳,這麼多炸彈只取得了“1顆近失”,造成“最上”號2名水兵死亡。返航的艾倫彙報說,攻擊取得輝煌戰果,“2彈命中,3彈近失”,吹牛水平顯然比投彈水平要高很多。
接連經受三輪打擊之後,日軍2艘重巡洋艦繼續向西蹣跚而行。崎山同時致電山本、近藤和栗田:“儘管遭敵多輪攻擊,但我們成功將之逼退,未受損傷。”崎山很快收到了一條好消息。經輪機兵不懈努力,“最上”號航速11時30分提高至14節。他覺得自己有把握躲過隨後美軍的所有攻勢,全身而退。
5日清晨,太陽依然將金色光芒毫無保留地灑向海面。在“長良”號周圍,聚攏着第一機動部隊的護航艦隻,正悲傷地向戰場相反方向航行,試圖儘快與山本主力艦隊會合。原來需要護航的4艘航母全不見了。沒了航母,這支艦隊再叫“機動部隊”似乎已經不合適了。眾多驅逐艦甲板上,或坐或躺着無數倖存的水兵,其中不斷有人傷重死去。4時41分,“築摩”號放飛了2架水上偵察機,前去確定身後有無追兵。此時南雲的頭頂連1架戰鬥機都沒有了,制空權已完全落入美軍之手。偏偏此時晴空萬里,很多人在心中默默祈禱,幾天前那令人討厭的大霧能儘快回來。
“長良”號的醫務室里,一名衛生兵正在為草鹿治療燒傷。首席參謀大石保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黑着臉向參謀長彙報說:“所有參謀人員都決心以自殺為中途島的戰敗贖罪,請敦促司令官也下這樣的決心吧!”
當初看到那幾艘起火的航母時,草鹿也覺得沒臉回去見人了,同樣想到過自殺謝罪。返航途中的草鹿漸漸恢復了冷靜。戰爭才剛剛開始,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自殺,而是如何重整旗鼓,報仇雪恨。草鹿讓大石把所有參謀叫了過來,對着他們大發雷霆:“八嘎!你們就像一群歇斯底里的瘋婆娘。當初輕取小勝就無比激動,現在一有挫折就慷慨激昂要去切腹。對於國家和你們自己來說,已沒有時間來做這種蠢事了。你們為什麼不想想怎樣通過努力扭轉局面,反敗為勝呢?我堅決反對自殺。我將把自己的意見報告司令官。”受了一頓訓斥,大石等人要自殺的議論從此銷聲匿跡,可能大家本來就不太想切腹,畢竟那樣做很疼。
傷口包好之後,草鹿讓人將他抬進了司令官的臨時艙室。他發現南雲一臉愁雲,情緒低沉。草鹿就左一個對天皇的義務、右一個對國民的責任把這位矮小的將軍教訓了一通。悉心靜聽之後,南雲承認草鹿的話有一定道理,但還說:“我非常贊同你的意見。但你必須明白,司令官是不能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的。”草鹿聽出他還是想自殺,就繼續給垂頭喪氣的南雲打氣:“得了吧,長官!你這樣做能為機動部隊報仇嗎?”南雲只好點頭:“好吧,以後我再不會犯如此輕率的錯誤。”
事實上,南雲再也未能從中途島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在隨後的東所羅門群島和聖克魯斯海戰中,南雲變得更加縮手縮腳,草木皆兵。之後2年多里,他拒絕向任何人提起中途島。據他的小兒子南雲申智講,在發誓絕對保守秘密之後,南雲在1944年對兒子們講述了那場刻骨銘心的戰役。他流着淚告訴兒子,當時他的艦隊是如何毀滅、他的水兵是如何慘死的。之後南雲去了塞班島,並在那裏自殺身亡。
5日清晨,山本率主力艦隊依然向東,欲與近藤、南雲會合。6時52分,“築摩”號4號偵察機發回一條重要信息,“發現敵軍航母1艘,漂浮在111度方向,距我起飛位置240海里,附近有1艘驅逐艦”。8時,古村艦長向南雲做了彙報。消息迅速傳至“大和”號。山本立即向潛艇部隊發出命令,在中途島附近游弋的“伊-168”號前往指定海域實施獵殺。
8時15分,近藤準時與山本主力艦隊會合,南雲卻遲遲不見蹤影。宇垣命令“鳳翔”號艦長梅谷薰放飛了幾架老式魚雷機,前往尋找南雲的下落。其實第一機動部隊一直與近藤的航向保持平行,正在向主力艦隊靠攏過來。12時05分,“築摩”號的瞭望哨發現了遠處“大和”號高聳的島式建築。13時,阿部第八巡洋艦戰隊已在主力艦隊附近就位,最後1艘驅逐艦一直到15時才匯入大隊。眼前這幅凄涼景象,根本不是眾人戰前期望的勝利大會師,變成了鎩羽而歸的狼狽大逃亡。
隨後兩天,無數傷員從第一機動部隊護航艦隻陸續轉移到戰列艦等大艦上,以便得到更好的醫治。像“長門”號、“陸奧”號這樣的戰列艦本是出來干大事的,現在窩囊地充當了救護船的尷尬角色。即使沒有敵機來襲,傷員轉移也困難重重。海上風高浪急,航行中的驅逐艦無法向戰列艦靠攏。艦隊最後不得不停航,吊下小船往來輸送傷者,重傷者必須使用擔架。許多人屬於嚴重燒傷,血肉模糊。倖存者普遍感到膝蓋和手腕疼痛難忍。醫生最後診斷“疼痛是因為爆炸氣浪的衝擊引起的”。渡邊強調“任何傷員都不準上‘大和’號”,避免山本親眼看到那些傷兵的慘狀,更加傷心或影響鬥志。
此前從“鳳翔”號起飛的1架魚雷機發回了一條匪夷所思的消息。中村繁雄竟然發現,大火肆虐的“飛龍”號仍倔強地浮在海面上,短時間內毫無沉沒跡象。大庭清司對航母拍了幾張照片。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情景出現了,航母飛行甲板上竟還有人對他們揮舞帽子。7時20分,大庭發回了目擊報告。
“飛龍”號甲板上出現的正是被“捲雲”號無情拋棄的那群人。可以想像,他們看到空中出現友機時有多麼興奮!這群人是輪機長相宗邦瀨手下的發動機室的部分人員,他們被大火封在下邊無法脫身。數小時內未接到艦橋發來的命令,相宗判斷應該是離開航母的時候了。他們用鎚子和鑿子在糧油儲備處的艙壁上鑿出一個洞后鑽進機庫,在那裏竟然可以看到陽光從甲板被炸出的孔洞裏射進來。當他們循着光亮來到甲板上時,發現自己已經被無情拋棄。藤田勇蹩腳的攻擊並未取得明顯效果,“飛龍”號暫時還不會沉,但也不會永遠漂在海面上。顯然美國人很快就會來的。就在近乎絕望之時,空中竟出現了自己的魚雷機。有人認出那是航母艦載機,甚至清晰看到了飛機的起落架。
魚雷機匆匆飛走,相宗相信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他們。現在要儘快離開即將沉沒的航母。有人在船尾發現了2艘快艇,眾人齊心協力將它們放入水中。傾斜的“飛龍”號沉沒在即,相宗命令大家跳海儘快游到艇上。當跳入水中的機械師萬代久雄浮出水面時,看到了一幅令人敬畏的恐怖畫面:“飛龍”號巨大的螺旋槳升起在空中,在陽光下閃爍着濕漉漉的光。萬代立即快速遊走,他可不想被航母沉沒時產生的巨大漩渦吸走。當他再次回頭看時,“飛龍”號已在海面上消失了,水下傳來隆隆爆炸聲。隨艦陪葬的有392名水兵。
相宗帶38人成功登上了小艇,他們當中有3人戴着手錶,時針停在9時07分到9時15分之間,這就是“飛龍”號沉沒的大致時間。
但隨後趕來救援的“谷風”號並未發現茫茫大海上的2艘小艇,相宗等人就這樣漂在海上等死。救生艇上有餅乾、奶油、水和啤酒。相宗認為,在救生艇上同樣“官階高的享有特權”,因此他就可以“多吃多佔”。他這種無意識的勒索行為導致憤怒的水兵差點把他扔進海里。在海上漂了14天後,6月18日,他們被美軍1架“卡塔琳娜”發現——它們的任務是搜救可能倖存的美軍飛行員。賽馬德派“巴拉德”號俘虜了相宗等35人,4人在之前已經死去,另有1人當天死在“巴拉德”號上。他們終於成功登陸中途島,身份不是佔領者而是戰俘。
審訊中,相宗自稱“榮造”,軍階中佐。他在戰俘營里頻頻製造麻煩,不是陰謀暴動越獄就是絕食自殺。時間久了,知道不會有人來救后,相宗終於平靜下來。那個自稱“梶島”的大尉無疑正是淵田的同學金崎和男。後來他對淵田說,自己向美國人說的是假名字。這些人全部被用飛機運往珍珠港,然後轉送至美國本土的戰俘營。大家都不願回日本了,也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被俘的事,寧願讓國人相信他們已隨“飛龍”號一起遇難了。
7時30分,當大庭的電報傳到“大和”號時,山本和宇垣頓時目瞪口呆。宇垣迅速致電正匆匆趕來會合的南云:“‘飛龍’號已沉沒了嗎?請報告具體情況和位置。”對此,南雲不敢斷定,他於8時20分命令“谷風”號“根據‘祥鳳’號偵察機的報告,仍在燃燒的‘飛龍’號位於北緯30度10分、西經178度50分,艦上發現部分倖存者,請前往調查詳細情況並救出相關人員”,同時強調如“飛龍”號仍漂在海上就以魚雷將之擊沉。老酒認為,既然藤田之前沒把活干利索,這趟苦差就應該派“捲雲”號去。
接令之後,“谷風”號立即脫離大隊掉頭東行。所有人都在向西脫離戰場,只有自己孤零零1艘驅逐艦迎着美國人向東駛去,艦長勝見基知道此行兇險無比,很可能就回不來了。“谷風”號由此踏上了漫長而危險的旅程,承擔了姊妹艦“捲雲”號犯下的錯誤。但當它到達指定海域時,海面上已空空如也。他們也沒發現相宗那2艘快艇。勝見基立即下令掉頭返航。
4日午夜,美第十六特混艦隊一直在中途島以北逡巡,準備於次日黎明到達該島東北320公里“進可攻、退可守”的最佳位置。斯普魯恩斯並沒休息多久。4時剛過,值班參謀就叫醒了他:珍珠港發來電報說,潛艇“坦博爾”號在距中途島僅160公里處發現一支敵軍艦隊。對這艘潛艇將軍無疑會格外關注,因為兒子小愛德華·斯普魯恩斯上尉就在該艇上。
對潛艇提供的報告斯普魯恩斯半信半疑。這日本人簡直太猖狂了,竟敢在損失4艘航母之後依然覬覦中途島,太不把俺老斯放眼裏了吧?但這種可能性不是一點沒有,尤其是附近海域可能存在敵人第五艘航母。在隨後一段時間裏,紛沓而至的情報讓斯普魯恩斯頗感困惑。5日上午,他都在為選擇合適攻擊目標左右為難。
7時中途島發來電報說:1架“卡塔琳娜”發現“2艘敵巡洋艦位於286度方向,距離174海里,航向310度,航速20節”。9時左右,珍珠港轉來了2份更詳細的目擊報告:唐納德·甘姆茲上尉的“卡塔琳娜”8時在中途島324度、距離440公里處發現了1艘燃燒的航母,旁邊有2艘戰列艦和三四艘巡洋艦,以1節速度向西北退卻。20分鐘后,大衛·西爾弗少尉的“卡塔琳娜”在中途島335度、距離460公里處發現另1艘航母,航向245度。隨後又有報告顯示,中途島西240公里處發現敵3艘“戰列艦”,另中途島西北325度方向370公里發現了包括日軍5艘驅逐艦在內的十幾艘艦船,正以25節航速向西北疾馳。
斯普魯恩斯完全可以派飛機打擊那2艘落魄的敵巡洋艦,但他始終牢記自己首要的任務是防衛中途島,再者他對中途島西北方向是否還存在日軍航母更感興趣。那2艘巡洋艦距離中途島如此之近,完全可以由島上陸基航空兵去收拾。於是他下令艦隊提速至25節,於9時30分轉向正西,從中途島正北90公里處駛過。其間,因“莫納漢”號嚴重缺油,斯普魯恩斯命令它去營救一個意外落水的“卡塔琳娜”機組,之後加入“約克城”號搶險船隊。現在第十六特混艦隊只剩6艘驅逐艦,油量均處於警戒狀態。
到11時20分,在確認中途島不會再遭到直接威脅之後,斯普魯恩斯決定攻擊那艘正在燃燒的日軍航母——此時“飛龍”號已沉沒了。如果那艘航母保持報告中的航速和航向,目標應該在前方415公里處。他打算在下午15時放飛2艘航母的俯衝轟炸機。參謀人員迅速在海圖上進行測算,發現敵艦正好處在“無畏式”的極限攻擊距離。雖然期間可以通過追擊航行將距離拉近到350公里,但起飛過程朝東南逆風方向行駛將使出擊航程再次擴大到415公里,這對掛載454公斤炸彈的“無畏式”還是顯得距離太遠。但勃朗寧說,航母在放飛攻擊機后立即掉頭高速駛往戰場就完全沒有問題。
14時20分,斯普魯恩斯再次收到珍珠港姍姍來遲的電報。返航的甘姆茲提供了“起火航母”截至9時30分的準確位置,並說附近還有未起火的第二艘航母,還有戰列艦2艘、巡洋艦3艘和驅逐艦5~10艘。尼米茲告訴斯普魯恩斯:“這支艦隊,特別是其中的航母是你最佳的攻擊目標。”勃朗寧極力主張立即起飛所有“無畏式”發起攻擊,起飛過程的背道而馳將使出擊航程拉大到500公里。勃朗寧固執認為,憑25節的追擊速度完全可以將返航路程縮短到“無畏式”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隨後,“企業”號上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從“約克城”號前來避難的肖特和沙姆韋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命令,他們請求加以修改,以使完成攻擊的飛機理論上能安全返航。默里和麥克拉斯基聞訊,大吃一驚。儘管因傷不用參與攻擊,但麥克拉斯基認為應該對下屬負責,前一天因非戰鬥損失犧牲的戰友已夠多了。經測算,默裏帶3名隊長衝進了編隊指揮所。
麥克拉斯基明確指出,“無畏式”攜帶454公斤炸彈攻擊500公裡外的目標毫無生還希望,此行與自殺式攻擊無疑。他請求勃朗寧讓飛機裝載227公斤炸彈,推遲1小時起飛。載輕彈可以減少油耗,推遲起飛則可縮短接敵航程。儘管他的理由令人信服,但傲慢的勃朗寧要求飛行員必須無條件執行命令,拒絕做出任何讓步。麥克拉斯基質問參謀長:“你有沒有駕駛過‘無畏式’?”勃朗寧的回答是肯定的。麥克拉斯基繼續追問:“你是否駕駛過老式‘無畏式’,裝備有自動封閉油箱、裝甲座椅、1顆454公斤炸彈和滿載航空汽油的‘無畏式’?”勃朗寧坦承沒有。兩人聲音越來越高,爭吵充滿了公開的敵意。
吵鬧聲驚動了正在查對標圖的斯普魯恩斯。弄清事情緣由之後,他直接告訴麥克拉斯基:“你們飛行員想怎麼干,我就怎麼干。”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的勃朗寧跺着腳,回到了自己的艙室,大聲尖叫。直到陸戰隊長朱利安·布朗中校前來勸說,他才吊著一張寡婦臉悻悻回到崗位——變成馬來亞戰役的辻政信了。斯普魯恩斯對勃朗寧4日的表現非常失望,眼前這一幕使他完全失去了對勃朗寧的信任。最終,斯普魯恩斯做出決定:出發時間不變,出擊飛機全部裝載227公斤炸彈。
參謀們再次犯下了不可寬恕的錯誤。他們並未將敵艦最新位置通知給米切爾,想當然地認為“大黃蜂”號一定也收到了珍珠港發來的最新信息,只是簡單通知將454公斤炸彈更換為227公斤炸彈就算完事。根據之前的判斷,米切爾認為敵人仍在掛載454公斤炸彈轟炸機攻擊範圍之內,也就懶得給已掛載重磅炸彈的“無畏式”換彈。
15時整,第十六特混艦隊轉到東南逆風方向,12分鐘后,沙姆韋率32架“無畏式”從“企業”號騰空而起。“大黃蜂”號在15時30分起飛了林率領的11架俯衝轟炸機,全部掛載227公斤炸彈。半小時后,沃爾特·羅迪少校的21架轟炸機也升空了,其中7架依然攜帶454公斤炸彈。總計65架“無畏式”向西北方向呼嘯而去,可惜他們的攻擊目標“飛龍”號早已在海上消失了。
“大黃蜂”號飛行大隊在4日的戰鬥中寸功未立,備受指責的林急於通過戰鬥來洗刷恥辱。17時15分,林的視野中出現了一艘孤零零的“輕巡洋艦”——實際上那是勝見基的“谷風”號驅逐艦,正徒勞地尋找“飛龍”號及其倖存者。出擊之前,林已被明示攻擊目標為日軍航母,1艘“輕巡洋艦”顯然太瘦,林於是繼續向西飛行尋找可能存在的肥肉,“谷風”號很快就被遠遠甩在身後。看到頭頂敵機匆匆飛過而不投彈,勝見基心裏一定會感到納悶的。
到達預定截擊點后,林發現海上空空如也。急於建功的林又向前搜索了185公里,一無所獲。此時他已飛出580公里,大大超過了“無畏式”的作戰半徑,必須立即掉頭返航。如此空手而歸實在窩囊,林想到了剛才那艘日軍“輕巡洋艦”。
早在被林發現之前的16時36分,“谷風”號已遭遇過一輪空襲。從中途島飛來的5架B-17從3300米高空對它投下15顆272公斤和8顆136公斤炸彈,照例無一命中,激起的水柱只打濕了驅逐艦的上層建築。令人意外的是,“谷風”號似乎還有斬獲。1架空中堡壘被驅逐艦的防空炮火逼得手忙腳亂,不但機翼受傷,還將副油箱連同炸彈一起投了下去,最後連人帶機不知所終。
勝見基還未擦乾額頭的汗水,18時08分,林的轟炸機隊來到了,對“谷風”號接連投下炸彈,無一命中。1顆近失彈爆炸產生的碎片穿透了3號127毫米炮塔,炸死炮兵6名。“大黃蜂”號第二攻擊機群再次未能發現任何目標,只好帶彈悻悻返航。
“企業”號機群同樣沒有找到那艘已沉沒的航母。截聽到林的聯絡電報,沙姆韋決定對西南海面實施搜索。18時20分,他同樣發現了那艘倒霉的“輕巡洋艦”。由於燃油已顯不足,沙姆韋同樣選擇“谷風”號作為攻擊目標。接到勝見基發來“敵機第三次蜂擁而至”的消息,山本認為“谷風”號很可能回不來了,宇垣已開始為這艘可憐的驅逐艦默默祈禱。
一艘小小驅逐艦接連遭遇三輪攻擊,可見“谷風”號面臨的局勢有多麼絕望。但勝見基的操艦水平的確不容小覷,他毫無懼色地操艦在高速運動中進行了一系列高難度的S形規避,恰似在水柱中往來穿行,躲過了撒胡椒面一般“非常多的近失彈”。日軍艦員利用所有武器拚死反擊,甚至不惜動用了主炮。日本人的殊死反擊得到了回報。在攻擊臨近結束時,雙方都看到1架“無畏式”中彈墜入驅逐艦尾流之中,飛行員正是4日準確定位“飛龍”號的功臣亞當斯上尉。傍晚時分,勝見基發現海面上已空空蕩蕩、平靜如初了。“谷風”號愉快地離開了這片海域,迅速西行重返主力艦隊。
在此之前,又有日軍2艘驅逐艦匆匆通過了中途島以西海域,途中並未被美軍發現。它們是之前因速度慢被甩掉的“荒潮”號和“朝潮”號,正受栗田之命快速前往與受傷的2艘重巡洋艦會合。
夜幕降臨,斯普魯恩斯開始為返航的飛機擔心。大部分飛行員沒受過夜間起降訓練,黑暗中降落勢必造成不必要的非戰鬥減員。思忖再三,斯普魯恩斯決定鋌而走險,下令打開甲板舷燈同時以探照燈照射天空,為返航的轟炸機導航。此舉顯然兇險無比,不但會暴露自己的位置,也可能遭到敵軍潛艇的暗夜攻擊。斯普魯恩斯認為航母一旦失去艦載機,就像被解除了武裝一樣變得無能。他坦承:“如果飛機在白天飛行時間過長,可能需要在晚間進行收容。指揮官如果不希望做一些有危險但能讓飛機安全降落的必備事情,當初就無權下令讓他們起飛。”這話似乎是說給勃朗寧聽的。
可以確定,當返航飛行員看到那片明亮的燈火,一定會心頭髮熱的。他們果真不辱使命,降落過程只發生一起意外事故,雷·戴維斯上尉在進入降落航道時油料告罄,飛機撲通栽進艦尾的大海之中。“艾爾文”號迅速上前救起了2名機組成員。斯普魯恩斯樂觀地認為,飛機擊中了2艘分頭行動的敵輕巡洋艦和驅逐艦。事實上,美軍在這重要的一天裏顆粒無收。
負責起降指揮的羅賓·林賽上尉清楚,有32架飛機是從“企業”號起飛的。他懷疑是不是數錯了,就問身邊的助手:“我們還有幾架飛機沒有回來?”助手答道:“鬼知道!我們已比實際多回收了5架!”幾架“大黃蜂”號的飛機在“企業”號降落,也有1架“企業”號的飛機降落在“大黃蜂”號上。令斯普魯恩斯非常惱火的是,2架錯誤降落在“企業”號上的“無畏式”仍掛着454公斤炸彈,這顯然違反了之前的命令。“大黃蜂”號4日寸功未立已使他甚感失望,現在這一幕使他對米切爾的看法變得更糟。同樣,米切爾對第十六特混艦隊參謀部的印象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斯普魯恩斯對米切爾的不滿從一件小事上就可以明顯看出。6月16日,他在向尼米茲提交的《中途島行動報告》結尾處寫道:“作為一項重要歷史記錄,‘大黃蜂’號報告的數據缺乏準確性,而‘企業’號的報告是準確的,應該可以作為參考。”這固然有他本人身處“企業”號的客觀原因,對米切爾和“大黃蜂”號的不滿肯定也是重要因素,要知道斯普魯恩斯一般不表揚人,同時不輕易指責他人。這句話等於向尼米茲做出暗示:“米切爾和他的‘大黃蜂’號在中途島海戰中表現欠佳。”
完成收容,斯普魯恩斯對當前局勢進行了判斷:第四艘敵軍航母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知道“飛龍”號已永遠不會給他添麻煩了。驅逐艦的燃油告急,這種情況下他不想在黑暗中跟蹤敵人,艦載機無法在黑夜發揮作用。於是他將航速減到最經濟15節,航向由西北轉向正西。
很快就有好消息傳來。珍珠港的尼米茲彷彿有超凡的讀心術一般,將前線指揮官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他已指示位於中途島以東1300公里處的“西馬侖”號油輪改變航向,於6月8日在島北325公里處與第十六特混艦隊會合,為他們送去急需的油料。胸懷全局的尼米茲始終關注着阿留申方向,他希望完成補給的斯普魯恩斯能隨時北上增援。所有情報預示“敵軍已沒有飛機”,他建議手下的幾員大將考慮用輕裝部隊實施夜襲——此舉好像又是在敷衍金。當晚他再次發出電報激勵疲憊不堪的部下,稱讚他們的努力和犧牲“贏得了輝煌戰果”,已“使太平洋上的戰局發生了有利於我方的轉折”,敵人正企圖撤走負傷的艦船,“如果你們再接再厲,乘勝追擊,將使其受到沉重打擊,決定其徹底失敗的最終命運”。事實上,尼米茲對主力艦隊未能在這天擴大戰果深感失望。看完司令官發來的電報,斯普魯恩斯結束了當天的工作,像頭晚那樣酣然入睡。
6日黎明,2艘驅逐艦與緩慢西行的“三隈”號、“最上”號會合,崎山頓覺信心倍增。在中途島西北650公里處,5時02分,斯普魯恩斯放飛了“企業”號18架偵察轟炸機,對艦隊西側390公里範圍實施搜索。6時45分,威廉·卡特少尉發回消息,“發現敵戰列艦1艘、巡洋艦1艘、驅逐艦3艘,正以10節速度向西航行”。這條消息被戲劇性地譯成了“1艘航母和5艘驅逐艦”。
由於前一天追擊日軍航母毫無結果,斯普魯恩斯決定謹慎從事。他命令金凱德從“明尼阿波利斯”號和“新奧爾良”號各彈射1架水上飛機,追蹤新發現的“日軍航母”,這樣就可以省下“無畏式”實施攻擊。就在大家緊急準備之時,“大黃蜂”號羅伊·吉伊駕駛的轟炸機在7時30分返航,報告發現日軍重巡洋艦和驅逐艦各2艘。兩次敵情在海圖上標示之後,發現兩者僅相距96公里。斯普魯恩斯判斷自己面對的可能是日軍2支艦隊,其中一支有1艘航母。他下令艦隊提速至25節,航向西南。2艘航母的攻擊機準備起飛攻敵。其實,上述海域只有日軍的2艘重巡洋艦和2艘驅逐艦。
7時59分,“大黃蜂”號放飛了25架“無畏式”,其中8架攜帶227公斤炸彈,其餘攜帶454公斤炸彈。米切爾破例派出了8架護航戰鬥機,“為防止原先並未發現的敵機頑強抵抗”。實際日軍毫無航空力量,這次戰鬥實力懸殊。攻擊機群依然由大隊長林親自率領,這是挽回面子的背水一戰。
同一時間,斯普魯恩斯收到了金從華盛頓發出的一封激勵電報,收件人是尼米茲。電報用英語明文廣播,所有艦船、台站及日軍都能收到。電報稱:“美國海軍、海軍陸戰隊和海岸警衛隊,對在中途島英勇奮戰,擊退敵軍進攻的美國海軍、海軍陸戰隊和陸軍部隊表示由衷欽佩。”金在電報結尾引用了美國的一句名言,預言前線將士的戰鬥“將繼續讓敵人認識到戰爭是地獄”。這是南北戰爭時期北軍著名將領威廉·謝爾曼的一句話。
隨着更多偵察機返航,因通信和密碼破譯造成的錯誤很快得到糾正。斯普魯恩斯依然堅信敵軍有2支相互獨立的艦隊存在。8時50分,他致電林,“目標可能是戰列艦而非航母,攻擊它們!”
崎山對自己所處危險處境有着異常清醒的認識,美軍偵察機的不斷出現使他預感到敵人的攻擊即將來臨。果不其然,9時30分,林的攻擊機群就出現在日軍視野之中。鑒於之前情報顯示附近海域可能有戰列艦存在,林並未貿然對其發起攻擊,而是繼續向西搜索尋找並不存在的戰列艦。搜索毫無結果之後,林在9時50分率隊向崎山艦隊發起了攻擊。
日艦速度已加至最大,防空炮火也很快打響。雖然毫無空中保護力量,絕境中日軍的防空炮火依然頗具威力,唐·格里斯沃爾德少尉和克拉倫斯·瓦門少尉的2架“無畏式”很快被擊落,4名機組成員全部喪生。美軍投下的2顆炸彈準確命中“最上”號。落在5號炮塔的那顆炸彈將附近炮手悉數炸死。另1顆命中艦體中部,“炸壞了魚雷發射管,引起艙底起火”。幸虧猿渡有先見之明,之前已拋棄掉所有魚雷,才未引發更大的災禍。在猿渡指揮下,大火在1小時內被迅速撲滅。對崎山來說,戰況並非不可收拾,“最上”號只是輕度受損,但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面。
林及時向“企業”號彙報了戰果:“未發現敵軍航母,攻擊敵1艘巡洋艦和3艘驅逐艦,命中1艦。敵艦航向270度,航速25節,無空中掩護。”最後一句話至關重要,說明附近海域並無日軍航母存在,美軍完全可以放下心來大打出手。
其間,“企業”號的斯羅尼姆上尉截獲了敵艦發出的求援信號,錯誤判斷呼救者為日第二艦隊司令官近藤信竹。斯普魯恩斯在9時50分向全軍發出了激勵電報,“我們相信,近藤正在被炸的那艘戰列艦上”。意外發現使美軍飛行員鬥志更加高昂。在聯合艦隊,近藤是僅次于山本的二號人物,連南雲都要受他指揮——這下可算逮住“大魚”了。
“企業”號的攻擊出動了31架“無畏式”,12架護航“野貓”由之前備受爭議的格雷指揮。現在到了痛打落水狗的時候,斯普魯恩斯咬牙派出了那3架寶貴的魚雷機。斯普魯恩斯特別叮囑羅伯特·勞布少尉,如敵防空炮火過於猛烈,哪怕只剩一門防空炮,魚雷機也可放棄攻擊直接返航。他準備留下稀缺的魚雷機對付可能出現的更大“油水”。11點15分,攻擊機群在肖特上尉率領下朝日軍艦隊猛撲過去。
孤立無援的崎山在11時致電“大和”號,“遭敵軍飛機和水面艦艇追擊”。山本和他的參謀只能心驚膽戰地看着前線發回的電報,為4艘艦艇的安全和命運擔憂。沒人說更多的話,但大家普遍認為崎山艦隊的覆滅已近在眼前。
發出並非求救只是通報敵情的電報之後,崎山率艦隊繼續以最快速度向西南退卻,希望儘早進入威克島日陸基航空兵的保護範圍。距美軍上次攻擊已過去2個小時,如果能挺過下午,夜幕將保護他們安全行駛一整夜。第二天黎明,他們就能得到威克島陸基戰機的掩護了。
12點11分,肖特機群已追上了奮力西逃的日軍艦隊。肖特並未就此停下,而是繼續向西尋找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戰列艦。隨後趕到的是格雷的12“野貓”和勞布的3架“蹂躪者”。格雷降低高度準備為勞布護航,同時仔細觀察肖特剛放過的目標。日軍防空炮火立即打響。密集的高射炮火使格雷確信,下邊出現的正是大家苦苦尋覓的戰列艦,立即呼叫肖特掉頭攻擊。肖特飛出55公里后一無所獲,於是掉頭對崎山艦隊發起了攻擊。一名美軍飛行員形容“容易得像射擊水桶里的鴨子”,沒有零戰的阻擊,美國人在空中終於可以隨心所欲了。
2艘航母都監聽到了飛行員之間的作戰通話。米切爾鎮定自若地說:“監聽表明,前方的攻擊卓有成效。”斯普魯恩斯饒有興緻地聽着那些對話:“這種通話非常少見,大部分難登大雅之堂。”
“看那狗日的起火了!再揍那個狗娘養的!”
“你的炸彈果然擊中了尾艄。夥計,棒極了!”
“讓我們再來干它一兩艘驅逐艦,打這些小鬼子就像瓮中捉鱉,容易得很。”
接下來的語調略顯憂傷:“哎喲,要是再有1顆炸彈就好了!”1架轟炸機顯然未遇上高炮火力,飛行員輕蔑地說:“小日本用彈弓是打不到你的。”接着又出現了一聲大喊:“東條你這狗東西,把別的也派出來吧,老子照樣能把它們全收拾!”
聽到這些,斯普魯恩斯簡直樂不可支。他命令把飛行員的通話抄件發一份給珍珠港,尼米茲上將看到這些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最上”號接連被命中2彈。1顆炸彈在船中部甲板上爆炸,另1顆準確命中艦橋,造成重大損傷。“三隈”號遭到更多美機攻擊。1顆炸彈準確命中艦橋前方的三號主炮塔,致命的金屬碎片雨點般飛向艦橋指揮中心,包括右舷防空火炮炮長在內的幾名軍官當場死亡。此時崎山恰好伸頭觀察情況,被飛來的彈片擊中,當場倒地不省人事。
崎山重傷,副艦長高島秀雄立即接過了指揮權。局勢依然兇險無比,“三隈”號很快又被命中2彈。第一顆將甲板撕開,另一顆摧毀了右舷機房,艦上頓時濃煙滾滾,大火肆虐。“三隈”號速度很快降了下來。美機仍然不依不饒進行投彈訓練,巡洋艦被無數近失彈激起的水柱團團包圍,幾乎看不到它的影子了。接連又有2彈擊穿甲板在尾部機房爆炸,魚雷發射管燃起大火。至少5顆炸彈和2顆近失彈導致“三隈”號慢慢停了下來,成了美軍攻擊的活靶子。
“最上”號上,艦長曾爾眼睜睜看着“救星”被炸得面目全非,他一度認為“三隈”號已徹底癱瘓。14時20分,曾爾向山本發去了戰情通報。雖然自身難保,“最上”號依然頑強靠上前去試圖救援。
所有美機均順利完成投彈。清點之後,肖特高興地發現帶來的兄弟一個不少。他確信攻擊至少摧毀了敵軍1艘敵艦,於是打起勝鼓班師回朝。3架“蹂躪者”並未參與攻擊。看到日艦防空炮火打得依然挺起勁兒,勞佈於是按斯普魯恩斯的命令徑直率隊返航。
中途島同樣收到了“發現兩路敵艦”的錯誤報告。賽馬德和拉姆齊認為,第十六特混艦隊將會對付北方的目標。10時45分,兩人將島上所有26架B-17全部派出,去搜索“向西南方向航行的那幾艘敵軍巡洋艦”。這是開戰以來美軍起飛的最大一個重型轟炸機群,可惜他們連敵艦的影子都未見到。
返航途中,6架B-17組成的一個小機群意外發現了1艘“敵艦”,於是從3000米高空一股腦兒投下20顆重磅炸彈。返航之後的陸軍飛行員興奮地報告說,“擊沉巡洋艦1艘,敵艦15秒內就在海面上消失了”。
這的確是了不起的戰績。當初在印度洋,南雲5分鐘擊沉2艘英重巡洋艦已讓世人瞠目結舌,貌似一項新紀錄即將誕生。事實上,他們剛剛飛離,那艘“敵艦”就幽靈般浮出了水面。被嚇出一身冷汗的美軍潛艇“茴魚”號艇長埃利奧特·奧爾森少校對空中遠去的空中堡壘破口大罵。這群陸軍王八蛋是不是叛變投敵了?怎麼不打日本人反炸起老子來了?奧爾森立即給英格利希少將發去了一份措辭嚴厲的電報,敦請陸軍做出解釋:“為什麼陸軍航空隊要向他的潛艇扔炸彈,迫使它不得不緊急下潛?”
雖已停在海上無法動彈,但“三隈”號4個鍋爐的2個還在運轉,船身平穩,毫無沉沒跡象。如果大火能得到控制,它依然有望恢復航行。曾爾清楚只要能躲過美軍下一輪攻擊,黑夜就將來臨,他們生還的希望會大大增加。但隨後“三隈”號上突然爆發出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巨響,那些威力驚人的九三式氧氣魚雷接連殉爆,整個甲板瞬間被炸成了烏黑的垃圾場,高大的主桅倒向海中,整個上層建築已無法辨認。軍火庫爆炸導致艦底開裂,“三隈”號開始徐徐下沉。13時58分,絕望的曾爾向山本發出電報,“‘三隈’號已很難復原了”。
高島在濃煙滾滾的艦橋上下達了“棄艦”命令,這對一個代理艦長來說更加痛苦。他令所有人停止工作,集中到前甲板製作救生筏。水兵開始往海中扔木頭、救生衣或任何可以漂浮的東西,然後縱身跳入海中。重傷的崎山和其他傷員第一批被送上救生筏。高島平靜地站在烏黑的艦橋上,默默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雖然崎山依然活着,但此刻他是這艘艦事實上的最高指揮官。委託軍需官和飛行長帶走重要文件資料之後,高島決定留在艦上與“三隈”號同生共死。
噩運很快再次降臨。崎山剛被抬上“荒潮”號,14時45分,美軍第三波攻擊機群咆哮着來到了,他們是13時45分從“大黃蜂”號起飛的23架“無畏式”,指揮官依然是近兩天運氣欠佳的林中校。這是本次海戰中雙方艦船距離最近的一次,林既能回頭看見身後的航母,又能看到前方的敵人。由於雙方距離很近,林的機隊全部攜帶了454公斤炸彈。攻擊沒有戰鬥機護航,很顯然派它們來只會費油。
“三隈”號只能坐以待斃,它的整個上層建築已變成了一堆焦紅捲曲的廢鐵,甲板上煙霧瀰漫,屍體枕藉。此時日本人是否想起了爪哇海上的“休斯頓”號和“珀斯”號——出來混,該還的總要還的。“最上”號和“荒潮”號知道如不儘快高速離開,只能落得“三隈”號同樣的命運。兩艦開始瘋了似的駛離“三隈”號,將水中數百名苦苦掙扎的水兵無情拋棄。
“三隈”號上明顯還有不少人。有些人是自願留下的,其中就包括炮長小山正雄。接到棄艦命令后小山拒絕離艦,他要在工作崗位、前炮塔上切腹自盡,還特意讓手下1名士官在旁監督。這純粹屬於自作多情,如果需要有人為“三隈”號戰沉負責,數兩隻手的指頭也輪不到他一個大尉軍官。事實上,在美軍第三波攻擊發起前,小山已切腹。小山壯烈殉艦的“英勇事迹”傳到日本,眾多媒體開始添油加醋,大肆宣傳。
15時,林率機群開始俯衝。因“三隈”號已無攻擊價值,美軍開始瘋狂攻擊“最上”號和2艘驅逐艦,3艦周圍海水被炸得波濤翻滾。“荒潮”號三號炮塔被命中1彈,艦尾擠滿了剛從海上撈起來的“三隈”號水兵,不少人再次被爆炸氣浪掀進海里——早知這樣還不如先不上來呢。37人在爆炸中死亡,第八驅逐艦分隊司令官小川延喜被炸成重傷。爆炸毀壞了“荒潮”號舵輪並誘發大火,所幸美軍其餘炸彈偏離目標,大火得到迅速控制。依靠手動駕駛的“荒潮”號依然可以跟着“最上”號落荒而逃。“朝潮”號雖未直接中彈,也有22人命喪美軍機槍之下。
1顆炸彈落在“最上”號水上飛機甲板上,病員艙完全變成了一座地獄,所有軍醫和醫護人員非死即傷,無法移動的傷兵被不斷逼近的大火無情吞噬。連炸帶燒導致艙壁嚴重變形,附近的逃生通道因此受損。儘管猿渡組織人員奮力撲救,火情依然有完全失控的危險。猿渡不得不做出了合理卻不合情的決定:關閉全部完好的救生通道,封鎖所有房間。他知道裏面有不少人還活着,但為拯救軍艦,他只好採取這種“顯然很殘忍的辦法”。
猿渡的果斷最終拯救了“最上”號,艦上火勢因此得以迅速控制。後來猿渡回憶說,當封閉的艙門被再次打開時,眼前出現了許多倒斃的水兵,一些人燒焦的雙手還死死拉在艙門上,身體因痛苦而扭曲變形。輪機艙的1名少尉為避免被活活燒死選擇切腹。看到這一幕的猿渡禁不住“悲傷得顫抖”:“對他們的死我萬分悲痛,不寒而慄!”在經歷多輪打擊后,速度緩慢的“最上”號仍倔強地停在海面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最上”號可謂大難不死,它的發動機竟然還能運作。15時,曾爾電告“大和”號,“遭遇美軍第三輪空襲”。“三隈”號已癱在海面上,沉沒只是個時間問題。其餘3艦如果仍然滯留原地,只會重蹈“三隈”號的覆轍。離天黑還有3小時,美軍下一輪攻擊隨時可能到來。15時25分,曾爾像猿渡一樣做出了痛苦的決定:帶2艘驅逐艦以最快速度向西逃竄,拉大與追兵的距離,任由“三隈”號自生自滅。此舉看似非常不夠哥兒們,畢竟人家能跑快的“三隈”號是主動留下來幫你的,現在你獨自逃生把人家扔在這裏不管。但曾爾同樣只能通過犧牲少數來保存多數。3艦匆忙救起包括崎山在內的239名水兵,對那些依然在海上苦苦掙扎人只能忍痛說拜拜了。
返航美軍飛行員的彙報各式各樣。有人說攻擊了1艘敵戰列艦,也有人說是重巡洋艦。斯普魯恩斯被混亂的彙報搞得一頭霧水。直到此時,美國人仍搞不清他們轟炸了5小時的敵艦隊到底是什麼構成。如果輕易放跑那艘近藤可能就在上邊的戰列艦,可真要悔青了腸子的。戰果必須儘快予以確認。15時53分,斯普魯恩斯下令“企業”號放飛了2架偵察轟炸機,前往現場進行拍照。好在此時距敵艦隻有165公里,如果時間抓得緊,天黑前還能發起一輪攻擊。埃德溫·布羅格少尉的飛機帶着《福克斯電影新聞報》的記者布里克一同前往,第二架飛機由偵察老手克利奧·多布森少尉駕駛,飛機上帶着“企業”號的資深攝影師——此時美軍已到了拍照玩酷的瀟洒地步。
17時15分,2架“無畏式”再次來到“三隈”號上空。在北緯29度28分、東經173度11分海面上,那艘日軍重巡洋艦已到了彌留之際。多布森準備射殺幾名日本人為犧牲的同伴報仇,他看到周圍海面上有400~500名掙扎的日軍水兵。但從這些可憐的傢伙頭頂飛過時,多布森的心軟了,要開槍掃射還真有點下不去手。在西邊55公里處,1艘巡洋艦帶着2艘驅逐艦在快速逃逸。2架轟炸機並未攻擊,徑直返回,“荒潮”號和“朝潮”號為保護“最上”號釋放的煙幕也白放了。
幾人拍下了敵艦的最後影像。“三隈”號約在19時30分沉入大海,成為開戰以來日軍損失的第1艘重巡洋艦,約700名水兵隨艦沉沒。彷彿急於回到死亡兄弟身邊,6月13日,傷勢過重的崎山死在“鈴谷”號上。
夜幕降臨,看來這個夜晚美國人暫時不會來追殺了。曾爾命令“荒潮”號掉頭返航,盡一切可能營救“三隈”號的倖存者。當“荒潮”號趕到白天受攻的海域時,除黑色油污之外,什麼都沒發現。驅逐艦的航海日誌上這樣寫着:“甚至連一個人也救不了。”
“荒潮”號的記錄肯定不準,仍有2人死裏逃生。6月9日,美軍“鱒魚”號潛艇從一隻救生筏上抓獲2個日軍俘虜。其中一個是“三隈”號無線電軍士吉田勝一,他因肋骨粉碎性骨折被迅速送進珍珠港海軍醫院。另一個是三等輪機兵石川健一。21歲的石川身體狀況良好,講述了親眼所見的“三隈”號沉沒時的情景,還交代了該艦出發前往中途島的許多情況。石川說,和他一起爬上救生筏的有17個人,最後僅他和吉田得以倖存,其他人接連死於傷病、飢餓或脫水。被“鱒魚”號抓獲時,2人已3天水米未進了。石川知道作為俘虜回國意味着什麼,親友永遠都不會饒恕他,坦率地提出願意留居美國。
美軍沒有再來追擊。歷盡劫難的“最上”號和2艘驅逐艦成為本次戰役最終擺脫追擊的日軍軍艦。“最上”號可謂吉星高照,它的速度竟慢慢提到了20節。這簡直不可思議,連宇垣都對此驚訝不已。第二天,成功逃脫的3艦與前來接應的近藤艦隊順利會合。
依靠自身動力,“最上”號踉踉蹌蹌駛進了特魯克軍港。因傷勢過重在此後近一年時間裏都未參戰。後來船廠維修工在艦體左舷數出了“大小800個彈孔”。經歷如此磨難,“最上”號只有9名軍官、81名水兵死亡,101人受傷,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這一奇迹的締造者是猿渡,他在軍艦被撞極易發生危險的關鍵時刻果斷拋棄魚雷,又在火勢失控時毅然做出了最難決定──犧牲少數去保全多數。
斯普魯恩斯親自見了去拍照的4個人。其中1人堅持認為敵艦為“最上”級重巡洋艦。這讓斯普魯恩斯驚訝不已,他始終認為攻擊的是1艘戰列艦。很快洗出的照片證明飛行員的判斷是正確的。對此,斯普魯恩斯懊悔地說:“我為此感到臉紅,因為攻擊那天下午,我曾向尼米茲上將報告說我們轟炸了1艘戰列艦。”美軍表現實在令人不敢恭維。2艘航母3次大規模出擊僅擊沉1艘已負傷的巡洋艦,卻放跑了同樣受傷的另1艘和2艘驅逐艦,如此戰績令人汗顏。對4日上午取得的輝煌戰績,斯普魯恩斯後來直言不諱地說“我們的確交上了好運”,老酒認為這話並非謙虛。
19時,第十六特混艦隊已前出至中途島以西740公里。斯普魯恩斯感覺自己有點冒險了。每向西航行一公里,遭敵軍潛艇和空中打擊的危險就增加一分。思忖再三,斯普魯恩斯決定停止向西航行,絕不進入威克島日陸基航空兵1300公里的打擊範圍,這是他從珍珠港出發時早已打定的主意。他壓根兒不想與日軍強大的水面艦艇交鋒——那正是山本急切盼望的。還有一個突出問題,他的驅逐艦燃油告急——6艘艦的油料都不足30%,最危險的“莫里”號和“沃登”號分別只有14%和22%。早些時候,他已令它們前往預定地點尋找“西馬倫”號補充燃油。僅用4艘驅逐艦執行2艘航母的護航任務是遠遠不夠的。另外飛行員們也都人困馬乏,無力再戰。19時07分,斯普魯恩斯果斷下令掉頭返航。美國人現在的主要任務變為在廣闊海面上儘力搜救倖存飛行員,能順便能抓幾個俘虜更好。
當意識到戰鬥實際上已結束時,飛行員都沉浸在勝利喜悅之中,他們慶幸在經過這樣一場慘烈的海空大戰後自己還活着。很多人3天沒刮鬍子,哈爾西認為在戰鬥中刮臉會遭遇霉運,斯普魯恩斯對此認可。現在所有人都開始洗澡、刮臉,換上乾淨衣服去餐廳吃飯。
太平洋艦隊司令部里同樣到處洋溢着興奮氣氛。徹夜不眠的參謀圍坐在一起吸煙、喝咖啡,掩飾不住臉上的驕傲神情。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美軍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勝利實屬不易。勝利的含義已超過了一次戰役的局限性,帶有決定性的全局影響。
埃蒙斯中將興沖沖地闖進了司令部,手中拎着一瓶系有海軍藍和金色帶子的冰鎮香檳酒。在表示衷心祝賀的同時,埃蒙斯向大家保證,今後永遠不再懷疑海軍的情報了。這話一定程度上是說給萊頓聽的,之前兩人曾因為情報準確與否發生過多次不愉快。埃蒙斯命令隨從將帶來的兩打香檳酒全部打開。
一時間泡沫飛濺、酒香四溢,司令部里觥籌交錯,到處一片歡聲笑語。這是自珍珠港事件以來尼米茲和他的弟兄第一次開懷暢飲。歡慶之際,有人——也許是萊頓——提議“老傢伙”羅徹福特也應前來接受祝賀,尼米茲立即讓一位參謀給H站打去電話,並特意派自己的專車前去接他。
那位破譯專家此時正悶坐在潮濕的地下室里苦思冥想,竭力判斷日軍的下一步動向。接電話時他還穿着拖鞋和吸煙服,滿臉鬍子拉碴。等他磨磨蹭蹭刮完臉、換好軍服趕到司令部時,酒會已結束,一次重要會議正在召開。尼米茲起身對羅徹福特表示歡迎,當著所有人面誇獎自己的這位愛“校”:“中途島戰役的勝利,主要功勞應歸於這位軍官。”局促不安的羅徹福特低聲說,自己只是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任務,接着解釋功勞不屬於他一個人,而屬於H站的每一名成員。尼米茲的讚揚是發自肺腑的。多年之後,他仍直言不諱地說,“中途島大捷實際是情報的勝利”。這一論斷得到了包括莫里森少將在內的諸多歷史學家一致認同。
在6日中午發佈的第一號公告中,尼米茲高調宣佈:“珍珠港之恥已部分得到洗雪,必須將日本海上力量打得再無行動能力,否則不算完全報仇雪恨。如果說我們已朝這一目標走了一半路程,也許大家能原諒我們的冒昧。”
看到陸軍飛行員發回的大量“捷報”,埃蒙斯中將頓覺意氣風發、豪情滿懷。意猶未盡的他興沖沖地給頂頭上司馬歇爾發去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電報:“中途島戰役第一階段即將結束。我稱之為第一階段,是因為我認為日本人完全可能捲土重來。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認為我們顯然應該向威克島發動一次攻擊。前幾天從本土來了4架LB-30。如果條件許可,它們將於明晨拂曉前往攻擊威克島。我們會把結果及時報告您的。另外我很高興地告訴您,廷克將軍將親自指揮這次飛行。遺憾的是,我本人不能一同前往。”
斯普魯恩斯有意避開威克島日陸基航空兵的攻擊範圍,現在陸軍航空兵卻要在最高指揮官的帶領下去摸老虎屁股。廷克少將的決心可謂大矣,他親率4架加掛副油箱的LB-30“解放者式”主動出擊攻敵。但他們連威克島都沒找到,空手而歸,回來時飛機少了1架,廷克恰好就在失蹤的那架飛機上。不知道馬歇爾得知這一不幸消息時是怎樣一副尷尬表情。
6日夜晚,所有情報都未顯示阿留申海域的日軍航母有南下跡象。儘管如此,尼米茲還是警告幾位部下,敵人的撤退“很可能是暫時的”。之後1架偵察機在阿留申以南再次發現日軍航母,為此尼米茲發出提醒,“所有部隊必須保持高度警惕,隨時準備應對敵軍的行動”。然後他致電金,“薩拉托加”號不日將離開珍珠港,為斯普魯恩斯運去增援飛機,然後“視情況而定”,“如果中途島繼續保持有利態勢,第十六特混艦隊將北上增援阿留申群島”。
雖然金已做出增援北方的部署,但那裏距離實在太遠,斯普魯恩斯一時半會兒還趕不過去。6日中午剛過,向井一二三指揮的舞鶴鎮守府第三特別陸戰隊成功登上基斯卡島,俘虜了美國一個小氣象站的工作人員。7日1時20分,穗積松年的北海支隊在阿圖島登陸,拘留了39名當地人和1名美國傳教土及妻子。一名居民在入侵行動中被殺,其餘人被送進了北海道小樽市附近的戰俘營,有16人在拘禁中死去。這樣,日本的宣傳機器終於可以大肆吹噓“太陽旗高高飄揚在美國的領土上”了。日軍毫無攻佔阿拉斯加的戰略企圖,佔領2個小島更加缺乏現實意義。當時西奧博爾德的北方艦隊尚在2000公里之外進行着徒勞無功的巡邏。直到6月10日,美軍巡邏機才發現最西邊2個小島上出現了日本人的身影。
即使戰役已進入收尾階段,山本仍未完全放棄反擊美軍的企圖。因5日、6日“谷風”號、“最上”號先後遭到美軍空襲,山本判斷美國人可能仍在追擊。6日中午,接到“三隈”號發來的求援電報后,山本令近藤率7艘巡洋艦和8艘驅逐艦轉向南進,接應“三隈”號的撤退行動,同時尋機殲滅美軍航母艦隊。宇垣擔心這一決定是否明智,他在日記中寫道:“敵艦隊組成似乎是以一兩艘航母為核心,加上一批巡洋艦。毋庸置疑,‘三隈’號已在劫難逃,而且其他艦隻也可能遭到噩運。不僅如此,如果發生最糟情況,近藤部隊本身怕也難保不遭危險。”
山本判斷美軍航母將首先解決“最上”號和2艘驅逐艦,然後短暫向東撤退,最後在7日清晨發起新的攻擊。考慮到近藤艦隊可能遭遇風險,15時50分,山本下令主力艦隊尾隨向南行駛,希望將敵軍誘至威克島陸基飛機的攻擊範圍之內。但新問題隨之出現,主力艦隊出現油料危機。17時,戰列艦和巡洋將開始為驅逐艦加油,一直到23時30分才告結束。7日零時15分,主力艦隊以18節航速繼續向南航行。
7日清晨,北方傳來了成功佔領基斯卡島和阿圖島的消息。這樣,聯合艦隊傾巢而出,損失4艘重型航母,只是換回了北方2個雲霧繚繞、人跡罕至的荒涼小島。只要中途島仍在美軍手中,兩島的戰略價值就大打折扣,最終變成“守是守不住、棄又不甘心”的雞肋。
北方傳來的好消息絲毫無法緩解“大和”號上的緊張氣氛,前方隨時可能傳來近藤接敵的消息。直到中午,不但敵艦未來襲擊,連偵察機都沒發現一架。近藤派水上飛機搜索的結果一無所獲。山本終於明白,美軍已從戰場上撤出了。宇垣認為,“我們別無選擇,只好放棄整個聯合艦隊一起反攻的打算”。斯普魯恩斯的謹慎得到了回報,他的一招“不跟你玩兒掌”將山本的反攻策劃完全化於無形。
山本依然不願輕易認輸。他下令組織“牽制部隊”,由高木武雄率“妙高”號和“羽黑”號及9艘驅逐艦繼續前行,7日夜晚假扮1艘戰列艦頻頻發報,試圖引誘美軍進入威克島東北海域。山本下令島上陸基航空兵隨時準備出擊,所有參戰潛艇立即向指定海域集結,配合飛機攻擊追兵。
羅徹福特自然不會放過那些包含方位、航向和航速的明碼電報,發報者似乎是在威克島東北踽踽獨行的敵艦隊殘部。尼米茲清楚此時斯普魯恩斯已無力攔截。況且日本人這伎倆實在太明顯了,都是常年江湖混飯吃的,你弄這一出騙誰呀?但為保險起見,他還是謹慎地致電斯普魯恩斯,“這很可能是一個圈套”。斯普魯恩斯根本無須提醒,他可不是哈爾西那樣的“蠻牛”,對日軍頻頻搖晃的紅布毫無反應,依然率隊掉頭揚長而去。
美軍早已絕塵而去,但高木還要擔驚受怕一段時間。他和參謀長長澤浩一致認為,一旦美軍前來進攻,不等山本派出的潛艇和威克島的陸基飛機趕到,自己早已被敵人艦載機發現並干到海里去了,“三隈”號和“最上”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實際上高木根本無須擔心。到13日,眼見引誘無果的高木只好悻悻掉頭回家。
當7日夜幕降臨時,主力艦隊終於到了返航的時候。返航再次出現意外。艦隊調整航向時,“磯波”號右舷艦首撞上了“浦波”號的左舷中部,把後者的煙囪撞壞了,鍋爐同時受到影響,速度降到了24節。“磯波”號右舷艦首被撞短了幾米,速度只有可憐的11節。這讓情緒已經極差的宇垣大為惱火。好在身後已無追兵,它們均安全回到了日本本土。
這天總算有了一條好消息。宇垣在日記中寫道:“據了解,司令長官的胃痛是蛔蟲引起的。驅蟲葯治好了他的病,我們都很高興。”侍從長近江則認為,長官的疼都是4日那場災難引起的。
9日清晨,山本令“長良”號向旗艦靠攏,他要召集第一機動部隊的參謀人員開會。登上“大和”號的4人是草鹿、大石保和源田,還有1人姓名不詳。老酒猜測很可能是源田的助手吉岡忠一,因為後來著名的《南雲報告》出自他手。草鹿等人到達之前,山本特意將宇垣、黑島、渡邊、有馬等人召到跟前——這些人都認為中途島之敗完全是第一機動部隊的自身原因——黑着臉下達了嚴厲命令:“絕不許對任何人說,潛艇部隊和第一航空艦隊要對中途島的失敗負責,一切責任在我!”山本知道黑島和草鹿一向不睦,肯定會藉機會大放厥詞。他特意叮囑自己這個容易激動的親信:“不要責怪南雲和草鹿,失敗責任在我。”
宇垣後來提到,他和山本都穿着頗為清爽悅目的純白軍裝,而“長良”號過來的4人還穿着厚厚的黑色冬裝,個個看起來精疲力竭。受傷未愈的草鹿拄着手杖,大石的軍服已破爛不堪,氣氛似乎頗為尷尬。
草鹿開門見山地說:“除徹底請罪,卑職不知道說什麼好。”宇垣在日記中這樣評論:“當然,他們應該這麼做。”
草鹿坦率地彙報了敗因,並未尋找任何借口。其間,他問山本:“南雲戰敗,難道不該以自殺來贖罪嗎?”對此,山本特彆強調:“不,不怪南雲,我負全部責任。如果說有人要為中途島戰敗剖腹自殺,那個人應該是我。”草鹿提議,明智的辦法是向國民公佈真相,因為戰爭與他們息息相關。
隨後,草鹿鄭重誠懇地向山本提出了個人請求:“誠然,在犯了如此嚴重錯誤之後,我們都不該活着回來。對此我們將甘心接受任何懲處。但我希望,您能給我們一點特別關照,使我們能像以前那樣有機會在前線還清這筆舊賬。”
山本顯然深受觸動,當即表態:“行啊!”宇垣彷彿也受到了感染,感慨地告訴草鹿:“我們聯合艦隊司令部意識到自身的錯誤,對第一航空艦隊深表歉意。如何恢復空中力量乃當務之急,所以請你們來共商大計。”回國之後,宇垣剪掉了漂亮的長發以示謙卑。
16時,宇垣親自將草鹿等人送出,附帶送了每人一些小禮品,還有2000日元日常費用。不知道草鹿有無簽字或提供發票。
草鹿返回后,“長良”號立即加速超過“大和”號。它受命直駛吳港,目的是讓第一航空艦隊參謀人員尤其是源田立即着手制訂航母艦隊的重建計劃。但徹底重建對於窮酸的日本談何容易?艦載機可以勉強生產出來,但那4艘精銳航母及數千名千錘百鍊的飛行員、水兵到哪兒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