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貴族精神——讀李致《李致文存:我的人生》有感

重見貴族精神——讀李致《李致文存:我的人生》有感

重見貴族精神——讀李致《李致文存:我的人生》有感

田海燕

四川有道傳統名菜叫開水白菜,常在國宴菜單中榜上有名,令外賓讚不絕口。這道菜湯色如同白開水清澈見底,幾棵嫩綠的白菜心飄逸其中,不見一星油珠、亦不見其它作料雜物,一清二白,素雅到極致。然而,吃在嘴裏卻鮮香異常,濃醇得久久在味蕾上繚繞。所謂的“開水”一點也不白,而是將老母雞、老母鴨、雲南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乾貝等鮮貨熬至少4小時之上,經過複雜的烹飪製作而成。看李致老的《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就如同品嘗開水白菜,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濫情的粉飾,沒有堆砌的成語,沒有大量的引經據典,文字簡潔,行文質樸,敘述嚴謹,而內涵就像開水白菜中的“開水”豐富深厚,讓人受益無窮。

《李致文存:我的人生》一套三本,《四爸巴金》《銘記在心》《昔日足跡》,從書名可看出,一本是專寫巴老的,一本是寫生命中值得懷念和銘記的人與事,如上至耀邦同志、小平同志等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下至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如出版社臨時工小白、姨媽保姆等,一本是寫自己、家人家事的。其實,並非分得這樣清楚,三本書的內容多有穿插與重複,正如李致老所說:“我沒有按時間順序寫,作品獨立成篇:好處是寫作起來比較靈活,缺點是某些內容難免重複。”也正如腰封所說,這是李致老的“個人化的歷史記錄”,然而,這樣的個人化,在我讀來卻是折射出中國幾十年的陰晴圓缺與滄桑,特別是李氏家族的家族史可以說是中國近幾十年來風雲變遷的縮影,而以巴老為代表的成都李家幾代人的信仰、追求、抗爭、尋覓、堅守,則讓我看到了寬厚的愛心、悲憫的情懷、獨立的精神、擔當的勇氣、人性的良知,平等的意識,實際上就是一種久違了的貴族精神!

為什麼說是久違了呢?因為在中國,秦以前有貴族,秦始皇在統一六國的戰爭中,卻把這些國家的貴族不是殺了就是遷徙或流放。雖然秦始皇本身也是貴族,但他更愛專制,取消了貴族的特權,讓他們與平民一樣,都是皇帝的奴僕,所以秦朝的專制制度使得貴族這一階層消亡了,而貴族精神也隨之漸漸在中國大地上難見其蹤影。何謂貴族精神?雖然有多種版本,但不外乎與這樣的定語有關:“高貴的”“高尚的”“偉大的”“崇高的”“卓越的”“輝煌的”;與這樣的詞有關:教養、尊嚴、真誠、擔當、低調、自由、自省、自製。就像貴族不一定富有,富有之人不一定是貴族一樣,貴族精神不是貴族所特有,它與金錢多少、財富厚薄無關。

《永恆的手足情》《帶來光和熱的人》《終於理解父親》《一部舊書一片兄弟情》《唱片〈小寶貝〉》《不做盜名欺世的騙子》等幾篇文章,給讀者勾勒出一幅李氏三兄弟的命運圖景和與之相輝映的貴族精神——

巴金的大哥李堯枚,也是李致老的父親,生得眉清目秀,品行高潔。不但在學校功課第一,還練就一身好劍術;追求新思潮,喜讀“五四”以來新書報,幫助三弟李堯林和四弟巴金到南京讀書,並支持巴金留學法國;樂於助人,為親朋操辦紅白喜事,調解矛盾,“甚至給雙方作揖,說是他的不是”;君子行為,“幫親友做生意,贏了歸親友,虧了他賠錢”……這樣一個大大的好人,在大家庭分家、田產收入減少、所開書店虧本關門、銀行倒閉而致放在銀行里的“養命的根源已經化成水”后,既愧對家人又無法優雅地活下去,為了自尊而赴死——這就是貴族精神里的尊嚴,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李致老的三爸李堯林自1923年離開成都去南京讀書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大哥死後,在南開中學做英文教員的他,取消了自己的人生計劃,省吃儉用,自製克已,承擔起了成都老家九口人的生活費用,“三爸的匯款,每月按時從天津寄來”,直到抗日戰爭爆發,天津和四川的聯繫中斷。他不願意做亡國奴,從天津到上海的租界,靠翻譯外國文學為生。最後幾年,他書買不起了,舊樂片(唱片)買不起了,音樂會也聽不成了,門也不出了,房間裏“四處堆滿各式各樣的西洋書”,而他“陶醉於靈魂的獨往獨來的天地”(李健吾《挽三哥》)。孤潔的他去世時已四十多歲,仍未婚——這就是貴族精神里的擔當與奉獻。如巴金說的那樣,他的三哥像“一根火柴,給一些人帶來光與熱,自己卻卑微地毀去”。後來,接過養家接力棒的是巴金。再後來,李致老的大姐工作后也承擔起部分責任。擔當與奉獻,是李家的好傳統。

在《永恆的手足情》一文中,巴金很懷念他的兩個兄長,他和李致談起此事時,常常動容,有一次失聲痛哭:“我的兩個哥哥對我都很好,對我的幫助很大。他們兩人都是因為沒有錢死掉的。後來我有錢,也沒有用……所以我也不想過好日子。”可見他們情之深厚愛之濃烈。

李氏三親兄弟中的大哥和三哥的生命過早地凋謝,只有四弟巴金不但活得長壽——101歲的世紀老人,還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巨大成就,是我國傑出的文學大師和文壇巨匠。然而,光芒萬丈的巴老,生前表現出的低調,恕我孤陋寡聞,真難在中國再找出第二人。

在《不做盜名欺世的騙子》一文中,最能看出巴金身上所體現出的貴族精神——低調、平等及奉獻。

巴金的故居在成都正通順街,許多人包括官方,都主張恢復巴金故居,而且提了不止一次,但每次都被巴金婉拒。他不想讓國家為此花錢,說“我必須用最後的言行證明我不是盜名欺世的騙子”。

不但如此,他不願意做“名人”,還反對用他的名字建基金會、設文學獎,他說他的寫作是因為他對祖國和人民有無限的愛,“我用作品來表達我的感情”,而不是為了沽名釣譽。他在乎的是奉獻而非索取。

《找回名字》,讓我們看到了這種貴族精神的延續與傳承。李致老從少年起就參加地下黨,可謂老革命老資格,可他骨子裏的貴族精神——低調、平等意識,並沒有隨着職務的升遷而減弱。特別是到了政府部門,官稱代替了名字,他極不習慣,往往反應不過來是在叫他。他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但這很為難部下,直呼其名確實讓人無法開口,他就讓叫李致同志。“李致同志”,多質樸的稱謂,沒有高超的品行,沒有貴族精神的定力,怎麼會有這樣的低調與平常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樣的稱呼里盡現平等與尊重、隨和與親切。

《講真話的作家》《永遠不能忘記的四句話》,讓我們感受到自省和真誠的貴族精神,感受到強大的內心、高貴的靈魂和非凡的人格魅力。說真話,是巴金一貫倡導的。早在1942年,李致老才13歲時,四爸巴金就對他寫下了四句話,其中一句就是“說話要說真話”。李致老一直當成他人生的座右銘,並在歷次的厄運中堅守。

巴金對自己曾被迫講過一些違心的話,感到由衷地痛徹——“欠下了還不清的債”,這樣自省自責的貴族精神,讓我們看到他有顆聖潔的心,令人肅然起敬。李致老也自我檢驗,“講真話,我基本上這樣做了”。在現實面前,做到百分百地講真話確實很難,但更難的是敢於自省自律,不斷地自我剖析。

著名報人儲安平在其《英國採風錄》中記述了他對英國貴族和貴族社會的觀察:“英國人以為一個真正的貴族紳士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正直、不偏私、不畏難、甚至能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他不僅僅是一個有榮譽的、而且是一個有良知的人。”

良知,就是講真話。講真話就是貴族精神的內核!

讀罷《李致文存:我的人生》合上書的那一刻,陽光從窗欞照射進來,打在封面上泛起一陣金光。這樣的光芒滋潤心田,也將享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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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的人生(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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