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店招親
省運輸公司汽車隊後面的西山,算是臨丘縣保護得最好的自然林區了。除近些年人工種植的樹木外,多半是自然生成的桉、楓、柳、樟、楊、柏、杉樹。高矮參差不齊,長得密密扎扎。有風吹過,便嘁嘁喳喳嘩嘩啦啦響。似悄語如嘆息,又似哼着一首恆古不變引人念憶的歌。山裡還有跌宕迴旋的溪水、游魚,有說不上名的野花、野草,有飛來射去的各種鳥雀。千百年來,這山上的一切都按照着自己的本色生長繁衍,進行着生命的延續和更新。樹自長花自開果自落水自流山自青。大自然的蓬勃生機與和諧平衡在這兒得到充分的展示。人一走進西山便頓感大自然的盎然生機,人類活動的微不足道。
退休這許多年了,老秦頭每日清晨必來西山轉轉。吸些清晨的大氣,看看埋在這山上的老伴兒。他又走到老伴兒的小墳頭前了。退休之後,圍着這墳頭他種下了44棵山槐樹,表示他44年的開車生涯。他特別喜歡槐樹,這會引起他無盡的美妙和痛苦的遐思。
山槐樹長得比他高了,在晨風中頷首低語,像是問他早安又像是同他拉家常。他坐到老伴的墳頭前,又看見了這墳堆內的老伴兒的那精美的骨灰盒和那鑲嵌在上面的老伴兒的相片。用粗糙的手抹了把鼻涕。
人吶,咋就不如這些樹呢?老伴呃,我倆生下這福根,可咋就……雪娃他畢竟是自那大雪山來的,那雪山召喚他了,他去沾沾那兒的地氣,該的!那是血脈所引哩。老伴,你說是吧,你說我該讓他去的吧。可我這心裏咋就憋悶得慌哩?
福根這娃兒是我倆生的呀!除話音兒帶了川腔之外,脾氣模樣兒都像我啊。可他就死不近女人。是他一個也看不上?可縣裏地區省里這大個國家,不信就沒有一個他中意的女人呀!墳頭的茅草兒一陣擺動,戚喳響,彷彿老伴兒在對他低聲絮語。
你說啥哩?你臨走前幾次要對我說兒子這事兒,可為啥又不對我說。你有什麼顧慮哩!唉,我想清楚了。福根就是那個年路過“古山槐飯店”那個早先的馬店子之後,就再也不談女人了。這是咋了?是對我倆的報應么?是真應了雷師弟那詛咒么?唉唉,老伴兒,你要是在天有靈就投個夢給我,也讓我鬧個明白……
“那馬店,那馬店……”
老秦頭自語着立起身子,在老伴兒的墳前踟躇,同老伴兒一起追憶。
老秦頭祖籍山東人氏。那年遭大災逃荒離家,最後來到蜀地。途中,同魯大牙、雷老倔三人結拜為義兄弟。按年歲,魯大牙為長兄,他為二弟,雷老倔為三弟。都投了商車老闆當學徒。頭年為老闆娘倒尿壺帶奶娃,二年洗汽車搖汽車,第三年才能跟了師傅摸方向盤子。真算是忍盡人間氣吃盡人間苦方得人間福,終於放了單車。上成都進西藏下重慶翻川黔大山上的72道拐,苦累險樂吃盡受夠。唯最樂意跑的是臨丘縣至古山縣的那條又窄又彎又爛的千里險山道。
古山縣有座誘人的馬店子!
偏遠的古山縣只一條長長的彎拐的小街,房屋依山而築,古水河繞城流淌。西門外的古水河上有座陳古八舊的七板橋,是七塊老厚木頭拼成的。七板橋東頭城邊的丘坡上有座不知建於那一年的馬店子,白牆瓦頂。臨街敞開的是食店,後面有幾廂供客人宿住的住房,住房間有一方古天井和一口老井。臨河的一面搭有供馬、牛飲水吃料的馬棚,最為惹眼的是屋后的一棵百年古槐,孑然獨立,蓬展蒼勁,當地人稱為古山槐。那槐樹上高挑起一幅旗幡,上綴“古山槐飯店”幾個大字,老遠就可看見。
這店裏,自老闆死後,只剩下白胖富態的老闆娘和一個天生嬌容的獨生女兒。祖輩上,店子專供馬幫食宿。公路修通之後,也成了汽車夫們的食宿店。不僅老秦頭愛來這店子食宿,大哥魯大牙、三弟雷老倔也愛來。他們一來,便總是盡最好的萊要,遇上夜宿,還猜拳豪飲,喝個三江四水倒流。老闆娘巴望汽車夫來。她人胖心精細,讓店小二把那白米乾飯蒸得到多不少,待趕路的車夫們吃得上勁卻半飽時,就欠然曰:“哎呀,你看,不曉得你們這些車夫恁個照顧我孤女寡母,早起把飯蒸少了,請各位稍候,喝碗釅茶,下鍋飯立馬就蒸好……”邊說,朝各位食客面前放個茶碗,胖手在背後一招。
她那女兒過來了,提一把長嘴黑鐵壺,星星樣的眼眸子閃着怡人的笑,布鞋裏的那雙柔腳輕飄地翻動。她挨個兒往茶碗裏高沖低篩鮮開水,動着敏捷輕軟,點水不漏。但逢她走過時,這些油垢邋嘰的汽車夫們的眼睛便遇上了磁石,愣盯着她那嫵媚的臉、白嫩的手、細軟的腰、渾圓的臀、長長的腿。直目送她轉回到廚房裏。
“他娘的,鬧個半飽!”
初來這店時,老秦頭髮過牢騷。後來,就希望那女子來沖茶。
“秦師傅,餓得凶不?不然,我先給你下碗麵條來!”那店家女說,話聲如淙淙山泉水。
“甭,吃米飯,不喜吃麵條。”他這樣說,心裏自罵,騙鬼,北方人會不喜吃麵條。
那姑娘莞爾一笑,轉身輕盈地走了。走到廚房門邊時回頭偷偷瞥視了他一眼,柔情的眼波如一排春浪,擊暖了他那顆男人的心。這時候,他看見兩團嫉火在雷老倔眼裏呼呼燃燒。
第二道熱米飯上桌了。剛才下肚的飯菜也消化去一半,自然比一次吃飽消耗得多。這正是老闆娘的生意絕竅。吃了這二道飯,老秦頭說頭暈,讓魯大牙和雷老倔先開車走。雷老倔說他也頭暈。老秦頭的眸子裏就起了兩團火。
兩雙男人的火眼相碰,嗶嗶剝剝作響。其勢要燃燒掉這座店子。
“瞎,你倆咋的了,為那女人爭風吃醋!”
大哥魯大牙憨憨句話,道出千古真言。秦雷這兩個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結拜兄弟,大有為這女人一搏生死之態。
三人一起出了店子,一起各自發動了自己的汽車,一起駛過了七板橋。
老秦頭使了心勁,力求獨自跑這條路。若遇與雷老倔同行,便總是暗加油門,不要命地在險山道上跑,早到那店子,獨佔一桌,由那女子為他端飯上萊。精明的老闆娘看出意思來,也看上老秦頭的長相和耿直。那個月光都饞媚的晚上,老秦頭在“古山槐飯店”的古天井內的古水井旁沖完了澡,端杯熱茶去古山槐樹下坐着歇涼,看天上的星星。忽覺一陣涼風,扭臉看,是老闆娘打着蒲扇站在他跟前。老闆娘扛竹竿進門,話不拐彎,願認他做上門女婿。他聽后,通體臊熱。驚嘆剛才總見天上有顆星星在對他媚笑!娘的,想不到好事兒來得競這麼猛快。“得請個媒!”他顫抖着聲,說。就抬眼看那棵月光照着的滿是疙瘩的古山老槐樹,認定自己走了董永的桃花運。“窮過場多。”老闆娘笑着,用肥手指頭杵了他的額頭,“這事情老娘我做主了,作算這古山老槐做媒。”
拜堂成親那天,和那店家女偷偷親過一次嘴的雷老倔才知曉此事,七竅里滾滾冒濃煙。
“你沒媒沒證,勾引女人,你要斷子絕孫!……”雷老倔鐵青了臉怒罵。
罵得新郎倌老秦頭也七竅生煙。過了啊,三弟!他用拳頭回答。他們三兄弟都跟同一師傅學過拳術,雷老倔哪會示弱,還了拳腳。二人你來我往,打了個人仰馬翻鼻青面腫昏天黑地卻不見山高水低。雷老倔發恨一口,咬缺老秦頭右耳朵。遲來一步的魯大牙橫擋在當間。
“三弟,你太放肆了!二弟這門婚事我做媒了。老倔,大哥我保准再給你說個好女人,不能為這傷了弟兄和氣!”
魯大牙大哥大氣魄,制止了這場惡鬥。老闆娘寬撫眾人,說這也添了喜氣。為新郎倌包紮了耳傷,婚事照辦。魯大牙主婚,新人拜堂,大鬧洞房,“古山槐飯店”吵翻了天,半夜裏還燈火通明。住店的汽車夫馬車夫都參加了。老秦頭缺了只耳朵得了個美人。雷老倔去古水河邊垂淚,古水河漲潮半尺,那天夜裏新郎新娘交歡,得盡人間天倫之樂。雷老倔淌盡黃連苦淚,心氣終漸平和。不到半月,大哥果然在臨丘縣為他找得個能幹活能吃苦能生娃兒的女人。只是大哥魯大牙不幸,找得個抽大煙的女人……
老秦頭想着,撫了撫缺耳朵,反剪了雙手往西山下的林管所樹種楊走。要去挑選兩棵上好的杉木樹,去西山頂對着山東老家的東北方位置,栽上這樹。一棵為故去的三弟雷老倔,一棵為失蹤42年的兄長魯大牙。還得栽一棵,那是等自己百年之後讓兒孫來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