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應急出車
車燈劈斬開晨曦的霧障。駕駛解放牌大貨車向安東縣駛去的雷帥很是高興。他本是最討厭這撲面而來的層層濃霧的,此時卻有股興奮的胡思亂想。他身邊獨坐着一個漂亮女子。
雷帥是雷老倔的孫娃、雷憨人的獨兒子。長相帥,秉性完全不同於父輩。他不像父輩那樣油垢邋遢,做事慢慢騰騰,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一米七八的個頭兒簡直是個衣模子,穿啥啥好看。名牌襯衫時髦褲子時常更換,總是吹燙得光潔的頭髮螞蟻爬上去也打滑。如不注意看他那衣領、袖口上的油膩,嗅那長年跑車的司機們身上慣有的汽油味兒,一定以為是個坐辦公室的幹部或是什麼公司的經理。他還有副好歌喉,出車也在駕駛室後座上掛把結他。開車時,會合著車鳴聲哼曲,歇車時,就自彈結他自唱:
山村雨露眠宜遲,
野店風霜起要早……
這會兒,他又哼唱起來。他身邊的魯圓匾就咯咯笑。
“帥娃,你唱些啥呀?”
“老調新唱。這是老爺、老爸們常哼的‘車夫小調’。汽車夫嘛,一年365天,天天早起晚宿。我查證過,他們把人家戲曲唱段末后這兩個字調過來唱了。”
“個鬼帥娃,什麼老爺、老爸的,學些港腔。”魯圓圓說時,柔手在雷帥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雷帥就覺得肩頭骨酥軟,斜眼盯穿蝙蝠衫、健美褲的魯圓圓。車頭也就向左邊的岩石衝去,他緊忙回打方向盤,好生一悸。原來,車過險陡路爛的安古椏口了。耿森的爸爸就是在這裏車翻人亡的。過了椏口,路好走些了。霧終於散盡,日光艷麗。雷帥又覺得肩頭骨酥熱,又斜眼看魯圓圓,閃進駕駛室來的陽光映得她那烏黑的眼珠一閃一灼,雷帥心裏燃起火團,用了粵語唱港歌: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
魯圓圓覺得好聽,未聽懂詞兒,咯咯笑:“帥娃,你是廣東人下的崽兒呀,庚里咕弄的。”
孤單單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
雷帥依舊用粵浯唱,盯魯圓圓的兩眼有股邪色。
“該死的帥娃,你怪嘛,我要下車了。”魯圓圓嗔罵。
雷帥收了歌,嘻皮笑:“圓圓調度,息怒息怒,我不唱就是了。開長途車,容易疲勞,這麼一唱,就身心都舒展。”
魯圓圓體會得到,扭臉自笑。因為秦雪娃的死活要進山,她才認熟了雷帥。那一次,秦雪娃換了進山的貨運任務,安排好的他的那趟短途只好讓補休的雷帥去頂替。便去叫雷帥改一天休息,先去應個急。雷帥一聽就上火。說是無論如何應不了這個急,要是他去應了這個急,誰又去為他應自己的急。魯圓圓就說,我可以幫你去。雷帥一聽哈哈笑,說是除非你變了我的模樣兒,嘆曰,可惜你是個女的。魯圓圓就瞪圓了眼,說是你不要看不起女的,女人不比男人差,今天我這個女調度非要指派你去出這趟車!話語堅決,咄咄逼人。雷帥可不像父親那樣軟和,眼睛一環要吐髒話,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他突然發現過去並未注意的魯圓圓生氣時竟然這麼動人。
她秀氣的臉漲得血紅,像剛出浴一般,眉毛兒擰成卧S型,眼珠子爆燃着烏黑的火星。工作服下挺拔突起的胸脯怒沖沖一上一下。緊貼腿桿的牛仔褲和足蹬的時新的白色旅遊鞋似乎要爆裂。拿調度本和圓珠筆的兩手一攤一攤地。
好一個欲要火山爆發般的美女子!
雷帥豁出去了,把要說的話顛倒過來:“好好,我的姑奶奶調度,小工人雷帥聽命就是,出車出車。”
魯圓圓從面孔到全身立時柔軟,反而關切起他來:“這,雷帥,真謝謝你了。那你的急事兒咋辦?”
“好辦,好辦。”
雷帥笑着,心裏犯難。這是他母親人託人給他談的第三個對像的約會日。母親生了七個娃兒,六個是女子。來弟、跟弟、招弟、盼弟、望弟、絕弟,取了一串女兒名字。終於,空前絕後地生了他這個獨丁兒子。為了他的婚事,母親操盡了心。母親說,這女子是縣百貨公司的售貨員,是那裏的一枝花,是他父親的一個搭車朋友的舅子介紹的,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聽后,興奮地亂想了一夜。把百貨公司凡引起過他注意的女售貨員想了一遍,認定是化妝品櫃枱的那一位。補休這天是約好了去相那女子的。想想看,魯圓圓怎麼應得了這個急。而自己竟答應了魯圓圓的調派。他心裏朦朦想,魯圓圓算得上臨丘縣的一枝花。他要出車,母親把他好一番數落。父親卻講兒子這趟車該去出。老倆口還鬥了口角,後來,母親托介紹人傳話去,再另約日子見面。那女子卻傲,不願再見面。說個臭汽車夫,二輩子不找。
好事兒沒談就吹了。母親傷感,父親悶嘆。雷帥卻覺得沒什麼遺憾的,他心中已有了個暖暖的小太陽。但凡魯圓圓派車,他總是找話多同她侃,應諾得痛快、堅決。魯圓圓認為,雷帥的車最好派。
今天,輪着魯圓圓下去跟車。車隊有規定,所有大小車隊幹部都要挨輪跟車,密切聯繫工人,也督促安全行車,檢查有否私搭人貨、亂收票款錢財等違章違法事情。她就選了跟雷帥這輛車。雷帥真喜出望外,認定這女子對他有意思。就凌晨四點出車,好早到安東縣,領了魯圓圓去逛縣城,尋一個幽靜之處,一點兒也不要猶豫地向她求愛:圓圓,和我好……
“不好,有來車!”
魯圓圓驚叫。雷帥才發現一輛滿載乘客的東風牌140型大客車迎面駛來,緊急踩死剎車。
“嘎吱——”
“嘎吱——”
兩輛車都急剎住。佔了車道的雷帥的車的車頭杵在大客車腰處,咫尺便要相撞。雷帥暗叫不好,遇了師叔秦福根駕駛的車。
“你小子要闖大禍!”
秦福根探出頭怒喝。卻啟動車后倒,讓出路來。雷帥驚一身冷汗,感激地朝師叔笑,也往後倒車。驅車要走的時候,冷鴨子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站到雷帥的車踏板上,厚肥的嘴唇杵攏他耳邊一陣說,撲出濃烈的蒜臭味兒。雷帥憋了呼吸,眼盯對面的秦師叔,朝冷鴨子急點了頭。他想儘快離開這境地,儘早趕到安東縣。
“呃,帥娃,等一等,我坐秦師的車去!”魯圓圓攆開冷鴨子,推開車門,躍下車去。
魯圓圓不經秦福根同意,就拉開了他的前車門,上去,從他身後擠坐到駕駛座后的橫杠上。一手把着秦福根肩頭,一手朝雷帥揮舞:
“帥娃,你走吧,拜拜!”
大客車啟動了,擦着雷帥的車開走。他心裏一陣空落、悲哀,又一陣火氣,對了正朝他擠臉笑的冷鴨子發泄:
“讓開,讓開!”
冷鴨子又爬上車踏板,扔了包萬寶路煙給他,說:“秦師好古寸,昨天過去時硬不搭我這幾包貨。”
“你做鴨子生意又拉啥子貨?”雷帥說時,盯了盯路邊幾個丘二看着的幾個大包。
“以物易物,賣貨買鴨子。”冷鴨子說著,摸出把錢來,“回來還煩你捎帶點鴨子。還是老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