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般的心不會消失

黃金般的心不會消失

黃金般的心不會消失

單說李健吾是作家,並不准確,應該說是作家、戲劇家、評論家和翻譯家。我上中學的時候,讀過他的評論《咀華集》,根據巴金小說改編的劇本《秋》,還有他翻譯的一些法國小說。可是我認識他卻相當晚,是在1981年。

當時我在四川人民出版社任總編輯。經過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書荒十分嚴重。我和出版社(特別是文藝編輯室)的同志把再版現代作家的名著,當作自己的任務。因此必然會想起李健吾。1981年10月我去北京組稿,馬小彌聽說四川打算出李健吾的書,便主動陪我到李健吾家裏。小彌是作家馬宗融和羅淑的女兒,巴老在她父母去世后曾撫養過她和她的弟弟。我是在出版《羅淑選集》時和她熟悉的,情同兄妹。她是一個熱情俠義的人,認識許多老作家,經常幫我們出版社的忙,我戲稱她為文藝編輯室“駐京辦事處主任”。沿途,她一個勁兒地給我講李健吾的情況:說他很想工作,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有冠心病,上下樓都費勁;堅持鍛煉,最近已有起色。

這以前,李健吾已和我通過信。原因是巴老有一次給我寫信,把信裝進給李健吾的信封里。李健吾主動把巴老錯寄的信轉給我,並在他給我的信上,按北方的習慣稱我為“老侄”。到了李健吾家,小彌一見面就叫他“李伯伯”,我也跟着叫他“李伯伯”。順便說明一下,我在工作中認識許多巴老的朋友,雖是長輩,一般都稱同志。除了當年的習慣之外,還因為我不願打着巴老的旗號去招搖。只有對兩個人的稱呼例外,一個是李健吾,一個是曹禺。

李伯伯當時已年過七十。額頭上有北方人常見的皺紋,身材瘦高,背略弓,講話心平氣和,十分慈祥。儘管我們第一次見面,卻像多年的叔侄,毫無拘束。他對四川人民出版社早有了解。我還沒有向他“彙報”,他已給予稱讚。加上小彌在旁邊“幫腔”,組稿“談判”十分順利。

接着聊天,談到四川,談到川戲。李伯伯說他跑過許多地方,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到過西南。他十分喜愛川劇,我也是川劇迷,話題很多。他一再表示要來四川,我也表示不論在什麼時候都樂意安排他的四川之行。他留我和小彌吃飯,我們不願打擾,便匆忙告辭。

後來,李伯伯又為出書的事和我通了幾次信。他老人家的字“龍飛鳳舞”,每一封信我都得認真研究和考證,才“八九不離十”大體看懂。同時,小彌多次來信告我,李伯伯堅持做氣功,體質大有增強,我也為之高興。

1982年10月,我意外收到李伯伯十二日的來信:

我將於本月之十八九日去西安市開外國文學理事會,開到月底,我即將赴成都,可能小彌陪胡絜青同志先到。到時,我將發出電報給你,請給我們夫妻準備住處。

健吾

這一下熱鬧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和馬小彌應邀先到成都,接着李伯伯和李伯母也趕到了。李伯伯在西安除開會外,還專門看望了一個老朋友。這位朋友是他早年在清華大學的同學,因腦溢血癱瘓。李伯伯去後為他拍照,與他合影。他這樣重視友情,更加受到我的尊重。

李伯伯夫婦、胡絜青和馬小彌結伴遊覽樂山,住在烏尤寺。“天下山水在於蜀,蜀之山水在嘉州。”李伯伯飽覽了令人陶醉的風光,心曠神怡,興緻勃勃地登大佛寺,游烏尤寺,還過了索橋。他到處搜集介紹這些名勝的資料,準備回北京寫文章。從樂山回成都,本來還打算參觀其他一些地方,但小彌卻對我說:“李伯伯要趕回西安。”

我立即問:“是不是身體不適?”

小彌回答:“不是,他精神好着呢!主要是他在西安為老朋友拍的照片拿去沖洗,全曝光了。他要趕回去重拍。”

“難得來一次,多待幾天不行嗎?”

“他說他朋友身體非常虛弱,怕去晚了不行。”

我認為問題不會這樣嚴重,去賓館看望李伯伯,企圖勸他不要太急。但看見他那真摯的表情,那樣珍惜友情的態度,我深受感動。當時買車票不那麼方便,我想辦法很快為他買到票。他拿到車票時,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1982年秋,李健吾和夫人應邀參觀四川人民出版社

就這樣,李伯伯和李伯母匆忙地離開了成都。

李伯伯回北京不久,巴老不慎把股骨摔斷,住進華東醫院。當時我的工作又突然發生變動,將調到省委宣傳部。趁此空隙,我趕到上海看望巴老。我知道巴老和李伯伯的友誼,特別帶上李伯伯的照片。在醫院,我把照片給巴老看,並描述了李伯伯在四川的情況。巴老十分高興,拿着照片一再深情地看他的老朋友,並說:“小彌來信宣傳健吾練氣功很有成效。”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天早上,家裏接到北京電話,說李伯伯在昨天(11月24日)下午逝世。當時的情形是,李伯伯寫文章后靠在沙發上,李伯母以為他睡著了,怕他受涼,去給他蓋毛毯,突然發現人已經不行了。我1月前才和李伯伯相聚,許多事歷歷在目。這難道是在做夢?記不清是誰提出的,暫時不告訴巴老,以免他老人家悲痛影響治療。我在上海的時間本來不長,既然已經向巴老滔滔不絕地講了李伯伯的情況,現在只得閉口不談。但心裏極不平靜。

1983年秋,我接連讀到巴老的兩篇隨想錄(后收入《病中集》),其中都談到李伯伯。巴老在文章中提到“孩子們封鎖了消息”,以至於他對李健吾逝世“一無所知”。以後一個朋友從北京來忽然講起健吾那沒有痛苦的死亡,他才“恍然大悟”。還說:

我責備我女兒,但也理解她的心情,講起來,他們那輩人、連長他們一輩的我的兄弟都擔心我受不了這個打擊,相信“封鎖消息”,不說不聽,就可以使我得到保護。這個想法未免有點自私。

其實,我也是參與“封鎖消息”的人之一,只是巴老不知道。我理解巴老的心情,也理解小林的心情。這些年來,小林照顧巴老是十分盡心的。去年我去杭州,親耳聽人稱讚她是“孝女”。有這樣一個女兒是巴老的福氣。

巴老在文章中回顧了李健吾的為人和他們的友情。“文革”剛開始的時候,空氣十分緊張。翻譯家汝龍受到衝擊,親友和他“斷了來往”,李健吾的處境也“危在旦夕”。但李健吾不怕風險去看望汝龍,拿出兩百元給他,說:“你留着過日子吧!”當巴老還是“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時候,李健吾的大女兒維音出差上海,給巴老帶來汝龍的贈款五百元。汝龍後來告訴巴老說是李健吾的主意。不久李健吾的二女兒維惠也出差上海,帶給巴老李健吾的贈款三百元。我不禁想起那瘋狂年代,一旦誰被列入“重點”,眾多的人立即劃清界限。某些熟悉的人,為表白自己,不惜落井下石。李健吾這種“雪中送炭”的真情,是多麼動人、多麼可貴啊!我從這裏進一步理解了李伯伯為什麼在四川時那麼急於趕回西安為老友補拍照片,可惜他竟先於那位老友離開人世。

巴老說:

想到健吾,我更明白,人活着不是為了“撈一把進去”,而是為了“掏一把出來”。好人?壞人?各人有各人的解釋,但是我們國家目前需要的正是“掏一把出來”的人。

巴老說李健吾“掏一把出來”當然是指他一生,指他對文學事業的貢獻,指他的為人。巴老還引用了汝龍讚頌李健吾的話:“黃金般的心啊!”

“黃金般的心是不會從人間消失的。”這是巴老的結論。

1996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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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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