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
路漫漫
11月25日,是南雲機動部隊從單冠灣出航的前一天。也許為了最後一次欣賞祖國的風景,30艘艦艇上的官兵齊聚在甲板上,向著擇捉島上白皚皚的連綿群山久久凝望。隨後,各艦艇舉行了艦長訓話和出師宴會等活動。
在第二航空戰隊旗艦“蒼龍”號航母上,被飛行員敬畏為“訓練之鬼”但又親昵地稱為“多聞丸”的司令官山口首先訓話。接着,以大楠公“七生報國”為宗旨,被稱為“海軍之乃木希典將軍”的艦長柳本柳作大佐登台宣誓道:
“帝國興亡,就在夏威夷作戰此舉。本職之所以獻身海軍,正在於祈盼有這樣的今天。只要我還沒有死,即使只剩下一片肉、一滴血,也堅決同敵人死拼到底,即使只剩下一顆牙齒,也要死死咬住敵人不放。願七世為人皆為天皇陛下效勞!”
全艦官兵一起跟着柳本振臂高呼:“殊死報國,為天皇陛下效勞!”
接着,柳本抓緊出擊前的空餘時間,將他朝拜神戶湊川神社時所得到的神符分發給眾人。之後,柳本開始領唱他最喜歡的軍歌《佐久間艇長之歌》。歌詞大意是:“獻身君國,堅守崗位,死而後已,乃日本男兒之榮譽。”
柳本艦長雖身材矮小,但蛤蟆小嗓門大。1500名官兵從心底里迸發出來的大合唱,在單冠灣寬闊寒冷的海面上久久回蕩。
“死而後已”的“佐久間精神”正是柳本自己的莊嚴誓言——但他真正實現這一諾言,還要等到半年之後的中途島海戰。大合唱結束后,柳本馬上命令值星官說:“今天可以讓士兵們開懷暢飲。”值星官山本瀧一大尉立即發出號令:“打開小賣部。”在水兵艙室里,每張餐桌都擺上了艦長送來的清酒,接着有人把清酒注入水壺,分送到各個席位面前。
“快喝吧!”
“從明天起因為要做好戰鬥準備,暫時禁酒啦。”
“不是暫時,這也許是一生中最後一次喝酒啦!”
“不管你怎麼說都行,反正今天是酩酊大醉的出師歡宴。”
猛將山口和一貫嚴肅的柳本艦長這時也來到水兵艙室,向大家頻頻祝酒。從將軍到士兵,大家都不拘禮節地開懷暢飲。分隊長長井大尉提着酒壺來回斟酒,大家完全沉浸在一片興奮之中。
這時候,不知誰高喊了一聲“把艦長抬起來呀”,於是十幾名水兵一擁而上,有的抬手,有的抓腳,在一片吆喝聲中,柳本艦長被拋上了高空。
那天夜裏,“赤城”號上也在舉行盛大的壯行晚會。然而,始終愁雲滿面的南雲並沒有參加,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對於未來的前景感到生死未卜。明天就要踏上最後的征途了,南雲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半夜時,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摸黑來到了鈴木英的艙室,把鈴木從美夢中叫醒。他問鈴木:“太平洋艦隊的艦隻有無可能在拉海納集中呢?”
“毫無可能。”睡眼矇矓的鈴木回答道。
“那太好了。對不起,打擾您了。”
在這個踏上珍珠港征程的前夜,擔任警戒任務的第八戰隊參謀藤田菊一少佐也同樣徹夜無眠。他在日記中寫道:“在華盛頓條約的枷鎖之下,我們忍受了英美20年的暴政,這隻能把我們不畏強敵的刀劍磨礪得更加鋒利。明天這利劍就要刺出去了,它將直接刺向敵人的心臟!”
11月26日清晨6時,旗艦“赤城”號上升起了信號旗。各艦艇的航海長紛紛向艦長報告說:“旗艦發出信號,起錨,準備出港。”
迎着紛紛飄落的漫天雪花,南雲率領的海軍史上最強大的一支航母編隊,即將從單冠灣出擊,踏上漫漫征途。隨着旗艦信號旗的徐徐降下,各艦艇都按規定的出港次序拔錨起航。30000噸級航母“赤城”號龐大的身軀,從略顯瘦小的第二航空戰隊旗艦“蒼龍”號身邊輕輕掠過,向著平靜的海面緩緩駛去。桅杆頂上,南雲的將旗在北方的晨曦中迎風飄揚。“赤城”號的后甲板上,軍樂隊奏響了雄壯的《軍艦進行曲》,將整個出發過程襯托得更加莊嚴肅穆。
海上風平浪靜,這似乎是個好兆頭。以“赤城”號為先導的6艘航空母艦徐徐駛出單冠灣。唯一的意外是在艦隊起錨的時候,“赤城”號一個螺旋槳被鐵絲纏住,一個水兵掉進了冰冷的水裏——後來再也沒找到。當龐大的艦隊排成縱隊浩浩蕩蕩駛過擇捉島時,所有戰列艦、重巡洋艦和驅逐艦上萬炮齊鳴,對準島上的山坡進行了最後一次實彈射擊。山上雪花飛濺,像銀色的花朵紛紛落下,場面異常壯觀。艦上的官兵個個激動萬分,淚流滿面。
這是一次無人歡送的孤獨遠行。當時只有在單冠灣外執行警戒任務的“國后”號海防艇向機動部隊發出了“祝願成功”的信號。至於這一群大傢伙成群結隊要去幹什麼,一艘小小的海防艇當然是不知道的了。
“謝謝!”“赤城”號一面發出感謝的信號,一面率領大隊人馬寂靜地駛向遠方。
機動部隊排開了整齊的航行隊形。正前方是大森指揮的驅逐艦隊,中間是輕巡洋艦“阿武隈”號,左右兩側10公里各排開一艘驅逐艦。向後15公里是機動部隊主力,“赤城”號和“蒼龍”號為一排,兩艦之間間隔7公里。“赤城”號右邊10公里是戰列艦“比叡”號,“蒼龍”左邊10公里是戰列艦“霧島”號,這4艘巨艦形成了第二縱隊。“赤城”號後方7公里是“加賀”號,“蒼龍”號後方7公里是“飛龍”號。“加賀”號和“飛龍”號後邊7公里是“瑞鶴”號和“翔鶴”號。6艘航空母艦相互間隔7公里,構成了兩個正方形。“瑞鶴”號右邊10公里是重巡洋艦“利根”號,“翔鶴”號左邊10公里是“築摩”號。其餘驅逐艦配置在主力艦隊周圍,從空中俯瞰整個陣形,猶如魚鱗一般。——老酒要是能親身在空中瞄一眼這陣形,死了也不枉這輩子了!
潛水戰隊的3艘潛艇在魚鱗陣的前方實施警戒,偵察航線上有沒有中立國的商船。如果發現單獨的小船,便靠上去登船,將其俘獲。如果發現大隊人馬,就立即向機動部隊通報情況並馬上潛航。機動部隊也就立即大角度改變航向設法規避,以免提前暴露行蹤。
這是一支把北太平洋驚濤駭浪完全置之度外的無敵艦隊,其目的地,就是美軍太平洋上的最大基地珍珠港。為了儘可能節約燃料,艦船上只能亮着昏暗的燈光,停止暖氣供應,禁止洗澡,大艦隊只能保持每小時14節的經濟航速。各艦官兵均處於高度戒備狀態。從單冠灣出發后第五天,11月30日,這支艦隊已經行駛至東經170°一線,並在這裏完成了第一次海上加油。
艦隊嚴格實行無線電靜默。在“赤城”號的通信室里,幾十名值更無線電兵戴着耳機,聚精會神地收聽東京的廣播,當然也不會漏掉夏威夷方面的無線電動態以及其他地方發出的電報。
早在機動部隊出發前,11月18日,先遣隊的27艘潛艇偽裝成日常巡邏,已經沿中、南航線,採取白天潛航、夜間水面航行的方法駛向夏威夷指定水域,執行偵察、監視以及戰鬥打響之後的攻擊任務。
箭已搭上,但畢竟還沒有離開弓弦。南雲想起了之前山本的指令:“如果日美談判獲得成功,機動部隊應立即掉頭返航。”艦橋上,他向身旁的草鹿傾訴了自己身為最高指揮官的真實心情:“草鹿君,不知您是怎麼想的?我竟然接受了如此棘手的任務!我想,當初我要是再硬一下頭皮,乾脆把這一任務頂回去該多好啊!現在干是幹起來了,但對於能否成功,我卻沒有任何信心。”
“沒問題,一定能成功的。”草鹿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他。此前一周,南雲已經無數次對草鹿說過類似的話,草鹿每次的回答都是“別擔心”。
“你是個樂天派,真叫我感到羨慕。”南雲臉上仍然一副憂鬱的神情。
就在南雲和草鹿說話的時候,通信兵送來一份讓人大驚失色的電報。緊急電報是從先遣部隊第六艦隊旗艦“香取”號巡洋艦上拍來的。11月24日,從橫須賀出發的“香取”號在經特魯克駛往馬紹爾群島誇賈林島的途中,在塞班島以東300公里的海面上突然遇上一艘美國布魯克林級巡洋艦,該艦正護衛着5艘運輸船朝菲律賓或關島方向駛去。
美國巡洋艦排水量為9700噸,艦上配備有150毫米大炮15門。而“香取”號只是一艘供訓練使用的老式巡洋艦,排水量僅為5900噸,艦上只有幾門口徑140毫米的大炮,戰鬥力差得無法比擬,航行速度也慢得可憐,人家要是開炮,連跑都跑不了,只能站在那裏挨打。當時日方固然是大吃一驚,但美方也非常緊張。先遣部隊指揮官清水光美並沒有改變航向,而是從容不迫地指揮艦隻仍按原來的航向繼續前進。
當雙方距離拉近到萬米左右時,美國巡洋艦上的大炮突然調整仰角,炮口一齊對準了“香取”號。剎那間,“香取”號上劍拔弩張,氣氛緊張異常。但美國巡洋艦的任務好像只是掩護運輸船,無意率先挑起事端。只見他們連續做出了兩次大幅度的航向調整,隨後冒着黑煙絕塵而去。當美國艦艇消失在水平線上時,大難不死的“香取”號立即用緊急暗語向“赤城”號報告了上述情況。
不知那艘美國巡洋艦上的指揮官是誰,但肯定不是哈爾西。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導致本來就憂心忡忡的南雲更加神經質。
12月2日17時30分,“赤城”號收到了山本發來的電令:“聯合艦隊作戰電令第十號:‘攀登新高山1208’。”
該電報預示着,機動部隊將按原計劃於12月8日對珍珠港發起攻擊。這一電報的到來,讓南雲和草鹿都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返航的可能性已不存在,戰爭已成定局,現在只有義無反顧地向前一條路了。
電報中的“新高山”為台灣的最高峰玉山。甲午戰爭之後,寶島台灣被日本佔領,海拔3852米的玉山超過了只有3776米的富士山,於是明治天皇在1897年6月28日下詔,將玉山重新命名為“新高山”。
命令很快傳達到艦隊高層。這天晚上,“赤城”號飛行長增田正吾中佐在日記中寫道:“一切均已就緒。無左,無右,無悲傷,無歡笑。”
12月3日,天氣異常惡劣,海面上颳起了罕見的大風。到了下午,風速竟達到每秒35米,以至於艦隊很難保持應有的陣形。大浪拍擊船舷,濺起的浪花躍上了甲板,使得甲板上到處都是海水。連吃飯都顯得困難,士兵必須騰出一隻手按住桌上滑動的餐盤才能進食。由於艦體不斷傾斜顛簸,“加賀”號一名下士不幸跌到了舷外。如果不算出發前“赤城”號那位落水者,這個日本兵就成為這場戰爭的第一個死亡者。
這天晚些時候,通信室還收到一份來自東京的警報,使得南雲更加忐忑不安。電報中說,在這一海區附近有一艘俄國人的船。“加賀”號的6架戰鬥機立即做好起飛準備,飛行員受命隨時出擊。結果到後來,什麼也沒有發現,飛機始終沒有起飛。那僅僅是一場虛驚。
入夜時分,有人在艦隊上空看見了一道神秘的亮光,旗艦馬上發出警報。士兵紛紛跑向自己的戰鬥崗位,鄰近幾艘軍艦的高射炮昂起了頭,炮口對準了那道時隱時現的不明亮光。後來發現,那道亮光來自“加賀”號為判定風向而升起的發光氣球。
看着南雲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入寢前草鹿又說了一聲“請放心”,試圖讓南雲放鬆心情。“我真是欽佩你的樂觀精神”,南雲嘆口氣,搖搖頭說。
目前為止一切還算順利,艦隊依然在隱秘航行。所有垃圾都被嚴格儲存起來,用過的空油桶被砸扁,整齊地堆放在甲板上。已經進行過第二次加油,就像羅傑斯特文斯基的第二太平洋艦隊在長途奔襲途中多次打破加煤世界紀錄一樣,機動部隊的海上加油技術也日益嫻熟。在此之前,加油只能在9節的低速下進行,現在加油時的速度已經可以提高到12節,連加油效率也大大提高了。唯一讓南雲不安的是,傍晚時分山本又發來一份電報,說截收到一份很可能是在附近海域的敵方潛艇發出的無線電報。草鹿立即查問手下所有艦長,他們都說沒有截收到類似未加說明的電報。這讓南雲稍微輕鬆了一些——這山本在家裏閑着沒事,怎麼凈嚇唬人哪!
12月4日,晴空萬里,海上風平浪靜。天亮后不久,機動部隊收到了大本營海軍部於前一天22時30分發出的一份情報:珍珠港附近飛行巡邏情況不詳,然目前未發現有海上巡邏之跡象。這一情報對機動部隊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在艦隊的6艘航母上,那些老練的機械師一有時間就反覆檢查自己心愛的飛機,以便使發動機時刻保持滑潤。長時間的海上航行略顯枯燥,特別對於那些飛行員來說。有的人在畫畫,有的人在練劍道。戰鬥機駕駛員志賀淑雄一人就畫了8幅水彩畫,還把“加賀”號上的軍官請來,欣賞他的私人畫展。從最後一次演習到現在已經有幾個星期,許多飛行員生怕技術生疏了,於是爬進座艙擺弄自己飛機上的操縱桿,投彈員則聚精會神地練習使用瞄準器。也有人來到甲板上,一面大口地呼吸海上的新鮮空氣,一面做柔軟體操來舒展筋骨。
“瑞鶴”號的機庫甲板上,機組人員正在玩“猜謎比賽”。戰鬥機分隊隊長佐藤正夫大尉把藏在背後的美國戰列艦、航空母艦模型一個接一個拿出來,在大家面前晃一下,然後要大家猜出它的艦名。
“‘賓夕法尼亞’號。”被稱為“零戰擊墜王”的戰鬥機飛行員岩本徹三回答道。岩本是海軍的王牌飛行員,擁有擊落敵機100架的輝煌紀錄(實際最後估計戰績為80架左右),在中國就有14架的戰績。奇怪的是,他竟然熬過了漫長的戰爭以及戰後的審判,於1955年38歲時因敗血病而死。
“對!”
“‘亞利桑那’號。”塚本祐造搶着說。
“不對!是‘俄克拉何馬’號。”副隊長牧野正世大尉更正道。
“對!”接着,這位軍官還給大家看了幾艘航空母艦的剪影。
“‘列剋星敦’號。”
“對!”
“‘企業’號。”還是之前錯誤地降落到“翔鶴”號上的塚本祐造,學習不怎麼樣,還喜歡搶答。
“笨蛋!這是‘赤城’號,是我們的旗艦。”
佐藤假裝嚴肅地說:“塚本君,你可別再搞錯了。之前你降落到‘翔鶴’號上還行,人家還能讓你平安回來。到時候你要是降落到‘企業’號上,或者把自己的船給炸了,那可就糟糕了。”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鬨笑。
12月5日,海面上雖然風平浪靜,空中卻陰雲密佈,這對正在隱秘航行的艦隊來說是再好不過了。第二天上午,機動部隊就將進入敵機的飛行巡邏圈,因此第二補給隊“東邦丸”“東榮丸”“日本丸”給輕巡洋艦和驅逐艦補給了燃料。之後,第二補給隊指揮官新美和貴掛起了“祝你們成功”的信號旗,隨後便在驅逐艦“霞”號的護航下掉轉方向返航。
從單冠灣出擊以來,已經10天了,其間為了節約燃料和淡水,大家都忍着不洗澡。開戰在即,艦隊頒下特殊命令,特許艦上所有人員今天洗一個澡,以便乾乾淨淨地上戰場或走人。各艦艇再次舉行了小型宴會,預祝未來的作戰圓滿成功。特別是那些航母上即將參加決戰的飛行員,同精心保養飛機的機械師、報務員以及朋友、同鄉聚集一堂,舉行小型臨別宴會。大家都清楚,他們中有些人將註定不再回來。全體人員里裡外外都換上了新衣服,做好隨時上戰場的準備。
12月6日早晨7時,機動部隊衝進了敵機的巡邏圈。今天,他們將突破巡邏圈徑直向決戰的戰場駛去,明天,他們即將創造前所未有的壯舉。
就在南雲艦隊劈波斬浪向著珍珠港奮勇前行的同時,12月1日,在東京戰前最後一次御前會議上,那些決定日本命運的政客在糾結之中做出了對美、英、荷開戰的重大決定。
同一天14時,位於岩國的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接到了第二天上午覲見裕仁的諭旨。山本立即於16時起程前往東京。
12月2日上午10時,山本在皇宮拜謁了裕仁。裕仁對山本頒佈以下聖諭:
朕茲下令出師,並委卿以統帥聯合艦隊之重任。惟聯合艦隊之責任極其重大,事之成敗,關乎國家之興廢,民族之存亡。望兵至必克。
12月4日晚上,島田繁太郎為同學山本舉行了秘密歡送會,永野修身、伊藤整一、伏見宮、天皇御弟高松宮、天皇侍從海軍武官鮫島具重等頭面人物聯袂出席,裕仁還特意派人送來葡萄酒以示慰勉。
12月6日,南雲和草鹿收到了山本從本土發來的天皇聖諭及自己的應答。聯合艦隊第七百七十五號密電:
本司令長官於十二月二日奉詔晉謁天皇陛下,承蒙天皇親切賜予聖諭。當時,本司令長官奉答如下:“適值此開戰之前,蒙陛下之優渥賜予聖諭,誠惶誠恐,不勝感激。臣拜受天命,決心率聯合艦隊全體將士精誠團結,勠力同心,血戰到底。為貫徹聖上出師之旨,不畏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堅決達出師之目的,以應陛下之聖命。”
“赤城”號的桅杆上迅速升起一面“Z”字信號旗。36年前,在東鄉的旗艦“三笠”號戰列艦上,升起的也是這樣一面旗。東鄉率領的那支艦隊就是在這樣的激勵下埋葬俄羅斯第二太平洋艦隊的。
南雲同時頒佈了山本發來的激勵電報。聯合艦隊第十三號電令:“皇國興廢在此一舉,全體將士務必全力奮戰!”
據渡邊安次中佐回憶,這是宇垣纏如廁時突然想出來的主意。就在這天,宇垣纏在《戰藻錄》裏寫道:“夏威夷已如瓮中之鱉,你們再最後享受一天和平的美夢吧!”
先遣隊27艘潛艇也於當天夜間順利到達了預定位置。第一分隊4艘潛艇在瓦胡島以北海域,第二分隊7艘潛艇封鎖珍珠港東西海峽,第三分隊9艘潛艇監視珍珠港入口。負責北方阿留申和南方薩摩亞海域偵察的2艘潛艇也先後發來信息:上述區域美軍一切如常,無任何異動。
當晚,機動部隊收到東京轉來的由吉川猛夫發自珍珠港的最新報告:珍珠港內停泊有戰列艦9艘、巡洋艦3艘、驅逐艦17艘;另有4艘巡洋艦和2艘驅逐艦在船塢;港內無航空母艦,美軍沒有進行飛行巡邏;珍珠港上空沒有部署防空阻塞氣球;瓦胡島平靜如初,並未實行燈火管制。
此時的機動部隊已進至中途島以東1100公里,美軍的巡邏飛機隨時可能出現在視野之中。南雲下令,艦隊馬上變換成環形防空隊形。凌晨3時45分,第一補給隊“極東丸”“健洋丸”“國洋丸”和“神國丸”在完成對“阿武隈”號和驅逐艦的最後一次燃料補給后,離開大部隊先行駛往待命地點,以備機動部隊在結束攻擊后的返航途中補給燃料。南雲下令全部輕裝的戰鬥部隊航速迅速提高到24節,氣勢洶洶直撲珍珠港!
6艘航空母艦的甲板上,整齊地排列着一架架飛機,機械師正在進行最後的戰前檢查。明天,這些飛機就要載着魚雷和炸彈飛向珍珠港上空,去攻擊美軍的艦隊。機械師非常認真地執行着檢查任務,飛行員也開始忙前忙后地檢查武器。
在“赤城”號艦橋上,並排站着南雲忠一、草鹿龍之介、長谷川喜一艦長等人。此時,他們默默地凝視着那向西邊水平線上徐徐下落的火紅夕陽,艦尾那條又白又長的航跡筆直地伸向遠方。
南云:“從航跡看,艦隊正在加速前進。”
草鹿:“是的,是在加速前進。”
南云:“多美的夕陽啊。”
草鹿:“是呀,明天就有人再也看不到如此美麗的夕陽了。”
航海參謀雀部利三郎中佐卻有點與眾不同,他邁着輕快的步伐從艦橋舷梯上走下來,向著甲板下自己的艙房走去。雖然從單冠灣出擊以來才過了11天,但由於此次航行非同尋常,使人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作為一名航海參謀,雀部親自搜集並匯總了北太平洋冬季變化無常的氣候和海流的第一手資料。為了使艦隊能夠在隱蔽中前進並按時駛抵指定地點,雀部幾乎絞盡腦汁。一點微小的差錯都可能導致所有努力毀於一旦。“到那時,即使剖腹謝罪也是萬萬不可寬恕的。”雀部想。
每當想到這次行動的成敗關係日本生死存亡,雀部頭腦中所考慮的,除了如何達到那個目的地,就再也沒別的念頭了。艦隊從單冠灣出發以來,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換過,連吃飯和睡覺也都在艦橋上,或是在下面的作戰室里。現在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了,無論從時間抑或位置來說,都有了超過90%的成功希望,雀部心裏多少有點寬慰。但他知道,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鬆懈。
雀部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已經十幾天沒洗澡了,身上污垢之多,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洗完澡的雀部覺得就像烏龜去掉殼一樣清爽。從兜襠布、內衣,直至外面的軍裝,他都一一換下,穿上了自己在出航時攜帶的嶄新的衣服。他仔細修剪了頭髮和指甲,並用紙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入辦公桌的抽屜里。雀部思忖,明天一旦艦橋被炸彈擊中,恐怕整個身子都會被炸成齏粉,到那時,也許只有這些東西能留下來,就可以寄給家人,甚至放在香台上或者佛龕中受人敬仰。暮靄快要降臨,他又精神抖擻,登上了艦橋。
已是傍晚時分,但艦上所有人員為了使明天的攻擊萬無一失,還在專心致志地忙碌着。機械師正在微暗的機庫里對飛機做最後一次檢查,飛行員則在擦拭駕駛座前的風擋玻璃,參謀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圖板上畫著的攻擊珍珠港的示意圖。所有人臉上既嚴肅又興奮。
最緊張的當屬那些明天就要飛上天空的飛行員。想到明天的戰鬥,他們忽然有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戰鬥一旦打響,誰能夠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雖然作為日本海軍的一員,“為國捐軀,為天皇盡忠”是至高無上的榮譽。誰享受到了這種“榮譽”,不但不是倒霉,反而是一種“幸運”。但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大家心中還是莫名泛起一種悲壯。
航母在尚未破曉的海面上留下了一條又粗又寬的雪白航跡。在以“赤城”號為首的6艘航母的甲板上,業已做好起飛準備的飛機均按戰鬥機和攻擊機的順序停放在起飛位置上。有的攜帶着大型炸彈,有的懸挂着魚雷。有人在一顆炸彈上寫上了粉筆字:“攻打美國的第一顆炸彈。”掛在機身下的那些魚雷,鉛灰色的雷殼上閃爍着絲絲寒光。
天公不作美,海面上風浪依然很大,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全速航行的艦艇顛簸得相當厲害。為了使飛機能夠保持穩定,機械師在大風中往來奔跑,拚命固定好自己負責的飛機。
12月6日23時許,佐佐木半九率領的特種潛艇攻擊部隊已經抵近珍珠港。各母艇在距離珍珠港約15公里的海面上停止前進,開始悄悄地放出微型潛艇。站在潛艇甲板上,能夠清晰地看到遠處岸上的點點燈火,甚至可以識別出懷基海灘上的霓虹燈,依稀能聽到岸上隱約傳來的爵士音樂聲。幾分鐘后,4艘微型潛艇相繼下水。第五艘潛艇的羅盤儀出現了故障,一時無法修理。負責這艘潛艇的是酒卷和男與稻垣清中士,他們堅持要繼續執行任務。直到酒卷開始使用磁性羅盤定向,其特種潛艇才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脫離母艇,拖着一條藍白色的航跡筆直地朝着珍珠港入口處沖了過去。
12月7日凌晨4時,經過12天6600公里的航行,南雲機動部隊終於順利到達珍珠港以北約430公里的預定攻擊海域。
夏威夷時間清晨3時30分,萬籟俱寂的夜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軍號聲。日軍機動部隊各艘艦艇上的號兵鼓足力氣吹響了“全體起床號”,最後一個和平之夜的睡眠到此結束了。
沉睡中的飛行員迅速翻身而起——有些人由於激動甚至徹夜未眠。決戰的時刻就要到了。他們各自系好象徵吉祥的“千針帶”,留下裝有頭髮、指甲、遺書的小包,之後前往艦上的神社參拜,這是戰前必不可少的程序。隨後,他們一起到餐廳用餐。
這很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頓飯,所以顯得格外豐盛。主食是平時過節時才能吃到的紅豆飯。因為太好吃了,一些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都沒吃出是什麼味道,還有些人珍惜地將掉在桌上的米粒撿起來放進嘴裏。主菜是清蒸鯛魚,一些家境貧寒的飛行員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美味的東西。吃完魚的一面后,儘管另一面也同樣美味,但沒有一個人將魚翻過來。對於海軍來說,“翻”字是萬萬提不得的,因為它與船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把魚翻過來是不吉利的象徵。最後端上來的甜點是“栗子”。栗子在日語中寫作“勝栗”,諧音“勝利”,預示着勝利、好運和吉祥。
“加賀”號航母上,准士官室里的醬湯更是別具一格。森永飛行班長剛嘗了一口便讚不絕口:“真好吃,這樣美味的醬湯生來還是第一次嘗到。”於是,胖墩墩的司務長笑嘻嘻地說:“是嗎?那太好啦,為了慶祝你們今天上陣,讓大家都能享受一頓美味的醬湯,我把整整一袋的干海參都用上啦。”
不知誰先大喊了一聲“萬歲”,大家都跟着喊了起來,外邊的人也在隨聲附和,“萬歲”聲在艙室和甲板上此起彼伏。
凌晨5時25分,“赤城”號接到了先遣隊“伊-72”號潛艇發來的報告:“瓦胡島西北的拉海納泊地沒有發現美國艦隻。”拉海納是美軍除了珍珠港之外,在夏威夷海域的預備錨地,南雲據此判斷,太平洋艦隊的所有艦隻都停在港內,艦隊的所有進攻力量都可以集中使用於珍珠港。
儘管如此,美軍艦隊位置的詳細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落實。5時30分,重巡洋艦“築摩”號和“利根”號各彈射了一架零式偵察機。兩隻邪惡的鴿子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徑直飛向瓦胡島和拉海納上空,對艦船停泊的情況和氣象狀況進行最後核實。隨着偵察機逐漸消失在黎明前的夜幕之中,突襲珍珠港的戰鬥終於拉開了序幕。
請大家稍稍留意一下“築摩”號重巡的艦長古村啟藏大佐。此時此刻,他下令第一架偵察機起飛,相當於按下了啟動太平洋戰爭的按鈕。3年後,在沖繩島,當聯合艦隊最後的力量“大和”號戰列艦瀕死出擊戰沉之後,已經晉陞少將的古村被水兵從海中撈起,帶着殘存的4艘驅逐艦狼狽地逃回日本。曾經風光無限的日本海軍,從那以後,再也沒出動過——這恰好又是一個輪迴。
航空隊總指揮淵田美津雄身穿飛行服走進了“赤城”號的作戰室。淵田在飛行服里穿上了紅色的內衣和襯衫,這樣,如果他在襲擊中受傷,紅色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隱藏傷口和出血,就不會影響官兵士氣。此刻他來到作戰室,是向艦隊指揮官南雲做戰前的最後告別。作戰室的黑板上,寫着山本的巡示:皇國興廢在此一舉,全體將士務必全力奮戰!
“司令官,那我們就出發了。”
南雲欠了欠身子,只簡單地說了一聲:“好吧,拜託您啦!”說完,便緊緊握住了淵田的雙手。
待命室里燈光暗淡,狹小的房間裏擠滿了飛行員,那些無法擠入室內的人便簇擁在門外,連室外的過道也擁擠不堪。此刻待命室正面的黑板上已經標出了“赤城”號的所在位置——瓦胡島正北430公里。
艦長長谷川大佐從艦橋上走了下來。淵田當即喊了一聲口令:“立正!”同時向艦長行了一個軍禮。
長谷川大聲下達了作戰命令:“按規定的命令出發!”飛行員於是紛紛跑出待命室,朝着自己的飛機飛奔而去。
在“蒼龍”號上,飛行員列隊站在靠近艦橋的飛行甲板上。山口對行將踏上征途的飛行員做最後的激勵。山口的話同樣簡單:“祝你們成功。”到了此時,似乎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
海浪很大,風速達到每秒17米,艦身的傾斜度達到11~16度。平時要是超過5度,就會取消飛行。但是,今天無論傾斜多少度,只要船不翻都要起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考驗這些飛行員技藝的時候了。淵田走向他的指揮機,這是唯一的三座機,機尾塗著特殊標記的紅黃相間的油漆,看上去格外顯眼。
除了那些實在離不開工作崗位的人,艦上其餘水兵都獲准登上了甲板,去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幾乎所有人都來給出征的飛行員壯行,連平時很少露面的軍醫長也來到了甲板上。
一名機械師走了過來,手裏擎着一條特製的勒頭布帶,布帶上寫着兩個紅色的大字——“必勝”。他走近了淵田:“這是我們地勤人員的一點心意,請務必收下。請記住,雖然我們不能親赴戰場,但我們是在和你們共同戰鬥!”
強忍住即將落下的眼淚,淵田向機械師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後他接過布帶,把它緊緊地系在自己的飛行帽上,毅然轉身登上了飛機。
飛行員紛紛登上機艙,開始閉上眼睛做深呼吸。每個人都在默默祈禱,但願攻擊順利,但願自己還能活着回來。
就在東方即將發白的5時50分,所有航空母艦開始一齊掉轉向逆風方向行駛。這時海面上颳起了風速每秒13米的偏東風。“赤城”號的主桅杆上,那面“Z”字戰鬥旗在呼呼作響。
“起飛!”
指揮所里那盞指示起飛的藍色信號燈劃出了一個很大的圓弧形,前面的戰鬥機便開始起飛。此刻是東京時間12月8日凌晨1時30分,夏威夷時間7日早晨6時,華盛頓時間7日上午11時30分。
所有人都想成為第一個投入戰鬥的人員。還沒等信號旗落下,率領“加賀”號戰鬥機群的志賀淑雄大尉——那位業餘畫家——就示意一名地勤人員拿走他機輪下的楔形墊木,隨後就駕機呼嘯着飛出甲板,急劇地落到離海面只有不到5米的高度,他把飛機向左一轉,拉起機頭。原本興奮無比的志賀大尉有點沮喪,他發現,“赤城”號的板谷茂已比他早幾秒鐘在空中了,這傢伙也是沒有等艦上旗手的信號就搶先起飛了。本來以為的第一變成了第二,早知如此,自己再提前幾秒就好了。
隨着第一架飛機成功起飛,甲板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歡呼聲。第一批攻擊隊的水平轟炸機49架、魚雷攻擊機40架、俯衝轟炸機50架和戰鬥機43架,共182架飛機從6艘航空母艦上一架接一架地飛向天空。——有一架零式戰鬥機不幸墜入大海,一艘驅逐艦迅速駛了過來,將飛行員從冰冷的海水中救起。短短15分鐘,所有飛機就完成了起飛和空中編隊。請大家記住這個時間。到後邊就能夠比較出,中途島海戰中,那些初出茅廬的美軍飛行員技術是多麼蹩腳。
這是有史以來最快的一次大機群起飛編隊。機群在淵田的率領下爬出雲層,所有飛機都大弧度地繞着航空母艦進行編隊飛行。6時20分左右,淵田率領自己的高空轟炸機隊掠過“赤城”號艦首,甲板上所有人都激動萬分,揮動着手臂、帽子、小旗為飛行員送行。在很多人臉上,眼淚順着浸透汗水的面龐在肆意流淌。在眾人的目送之下,一架架戰機伴着絢麗的朝霞向南方飛去。
看到飛機編隊逐漸消失在遠方天際,一直站在艦橋上的南雲和草鹿終於鬆了一口氣。此時,之前放飛的兩架偵察機陸續發回了偵察報告。
“築摩”號偵察機發回的報告說,珍珠港內戰列艦9艘、重巡洋艦1艘、輕巡洋艦6艘,瓦胡島上空少有雲彩,珍珠港上空極其晴朗。
“利根”號偵察機也在拉海納上空發回報告說,敵艦全無蹤影。
報告完畢后,兩架偵察機按計劃繼續向南展開大面積偵察,試圖尋找不在港內的美國航母。但他們偵察的方向錯了,位於瓦胡島以西的哈爾西及其“企業”號航母編隊就此逃過一劫。
“利根”號偵察機發回的消息讓南雲和草鹿喜憂參半,兩人都覺得這樣也好,但又感到有點遺憾。位於瓦胡島西北的拉海納錨地是太平洋艦隊經常使用的停泊場地,這個開闊錨地水很深,如果美軍艦艇在這裏被擊沉,那就很難打撈上來了。機動部隊為此專門制訂了一套針對拉海納的攻擊計劃,現在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惜航空母艦不在。”一邊的源田還在為美軍航母的蹤影皆無而耿耿於懷。
“老兄,你是搞航空兵專業的,當然特別關注航母啰。那3艘航空母艦能返航固然很好,可是如果把9艘戰列艦全部搞掉,也很不錯呀!”大石首席參謀笑着說。
潛艇和偵察機發回的電報表明,除了航母,美國太平洋艦隊的主力艦都在珍珠港內。不等南雲司令官開口,草鹿立即傳下命令:“迅速將上述消息發給淵田中佐!”
“那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讓人高興的電報。”草鹿戰後如此回憶道。
在遙遠的“長門”號上,宇垣纏也在《戰藻錄》裏寫道:“我們都伸長了脖子等着這一天,這是多麼大的一齣戲呀,押上了一個國家的命運和那麼多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