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孟瘋了

第36章 小孟瘋了

小孟獨自站在二樓卧室窗前,面若冰霜的向外望。

從這個角度,他可以俯視整個前院的情形,他看到小珍抱着寶寶,廚房門口的老媽子洗菜,樹下拴了一條陶家送來的小狗崽子,還有榮祥拿着一隻鼓鼓囊囊的紙口袋,正從柵欄上向外遞。

被施捨者是個老相識,就是前一陣子經常出現的那個洋叫花子。他這次剃了頭髮鬍子,看起來也像個正常人似的。此刻他接過紙口袋,一邊打開一邊說著什麼,逗得榮祥雙手扶着柵欄笑彎了腰。

自從傅靖遠死後,小孟這是第一次見到榮祥大笑。這個笑讓他心裏很不舒服------其實他並不喜歡榮祥這種活蹦亂跳的樣子,他更願意他是個病美人-------憂鬱虛弱、無依無靠。

離開窗前,他走到牆壁上的穿衣鏡前站住。

鏡子裏的人生着一張五官平淡的娃娃臉,即便是一身黑色正裝的打扮,看起來也依然是個男孩子模樣。

沒有人愛他,沒有人關注他。榮祥那樣的離不開他,也只不過因為他是萬能的小孟。

他本來只是個沒有爹娘、沒有來歷的孤兒,從小就讓榮祥打着罵著,被逼去做各種不可能的事情,尊嚴人格也被完全的忽視掉。開始時是可怕痛苦的,後來也就習慣了。甚至從那樣的生活中,還能找出一點點樂趣來。

他是能夠忍受來自榮祥的任何虐待的,而且絕無怨尤。

他只恨一點,便是榮祥從來不將他當個人來看待。

晚飯時候,榮祥一邊用勺子攪着碗裏的羅宋湯,一邊嘶啞着聲音哼歌。顯然他並不餓,一碗湯從滾熱攪到溫涼,他一口也沒動。

小孟瞄了他一眼:"三爺要吃點別的嗎?"

榮祥抬眼看着他,忽然一笑,皂白分明的一雙眼睛眯細了,眼中有了一個幽幽的小世界。稜角分明的嘴唇抿起來,濕潤嫣紅。

"那個乞丐真有趣!"他像貓一樣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手中的勺子:"他說他本來是俄國的貴族,十月革命后才逃亡來上海的。"

小孟把目光移開,刻意的不去看他那種用勺子蘸濃湯然後再舔下去的吃法。榮祥吃甜點心時還偶爾會去舔糖紙或手上的奶油,小孟覺得這個樣子很不雅觀,難看到讓他難以接受的地步。

榮祥伸手拿起一塊奶油夾心的小蛋糕,大咬了一口接著說道:"他落到這步田地了,竟然也還活的挺開心。"

小孟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心想又要舔了又要舔了。

果然,榮祥側過臉,把流到手上的溫奶油舔進嘴裏。然後把剩下的蛋糕一股腦兒全塞進口中。兩腮都鼓起來了,他還能勻出舌頭來繼續說話:"讓他來家裏做雜役吧!平時可以陪我聊天。"

小孟低下頭,心想他和傅靖遠吃飯時,可不是這樣的。

"三爺。"他乾巴巴的回答:"家裏的傭人已經足夠了。像他那種來歷不明的人,還是少招惹為好。"

榮祥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后,才反應過來:小孟竟然把自己的話給駁回了!

他眼睜睜的看着小孟,一時間無話可說。小孟卻若無其事的拿過餐巾,起身彎腰給榮祥擦凈嘴角上的湯汁和奶油。

正在這時,老媽子忽然敲門進來:"榮先生,外面有客人。"

客人並沒有被請進門內。榮祥隔着大門,皺着眉頭質問來客:"你怎麼找過來的?"

這位來客打扮的西裝革履,雖是暮色深沉,打過髮蠟的背頭依然能夠反射夕陽餘暉。能夠擁有如此一絲不苟的摩登造型之人,榮祥只識得一個趙航森。

趙航森被榮祥拒在大門外,卻依然心平氣和:"小祥,你讓我好找啊。我足足找了四天,後來找到那邊的陶家,問有沒有個姓榮的北方人搬來這裏,結果你猜他家的看門人怎樣答的?說姓榮的沒有聽說過,鄰家雖也是新搬來的北方人,不過是姓孟的。我先還納悶,以為又找錯了,後來一想,小孟可不就算姓孟嗎?他天天讓你指使的滴溜亂轉,大概人家都認識他了,卻沒有見過你呢!"

"你找我幹什麼?請我練槍法啊?"

"嘖嘖嘖,我就知道你又得提這個事兒-------我就奇怪了,你原來也不是個怕事的人,怎麼上次就給你后怕成那個樣子?我覺着這事要是放在奉天呀......"

榮祥把手插進褲兜里:"別提奉天!"

"好好,我不說。小祥,你回去加件外衣,然後我請你出去吃晚飯,就當為上次的事情賠罪,好不好?我請你去華懋飯店,我們好好玩一個晚上。"

榮祥下意識的就要拒絕,然而身上忽然一暖,一個冷淡的聲音隨之傳來:"三爺穿上點吧。"

榮祥沒想到小孟會這樣無聲無息的出現,他倒是不會被他嚇到,然而想起剛才自己被他拒絕過,不禁有點心理障礙。這種事,說起來小的很,似乎不值一提,可當對象是小孟時,那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把胳膊伸進袖子裏,習慣性的轉過身讓小孟給自己扣上扣子。嘴裏卻答道:"那好。如果這次你再惹來什麼麻煩的話,輪不到別人,我就先宰了你!"

這頓晚餐,果然吃的很平安。

從華懋飯店出來后,趙航森又熱情邀請榮祥去他的住處看看。坐在趙航森最新款的福特雙門轎車裏,榮祥醺醺然的閉上了眼睛。他太長時間沒有接觸酒精了,少喝了一點威士忌就要發暈。趙航森卻是精神振奮,一邊開車一邊繼續方才飯桌上的闊論:"要不然怎麼說我在我二姐家住的憋悶呢......我姐對我是好的,可是二姐夫就半個眼睛都看不上我,虧得我二姐厲害,否則他哪裏會容我住在那兒呢!就說上次吧,我被打成那個樣子,二姐和老五看了都心痛的哭,二姐讓他去找那個姓蘇的給我報仇,他可好,的確是去找了,帶着禮物去的--------以替我向那個姓蘇的道歉為借口,竟和人去攀關係去了。原來他早就想和那個流氓結交,人家嫌他官不夠大,懶得搭理他;這回可好了,我挨了頓暴打,他卻趁此機會得償所願。真他媽的!"

榮祥出來的匆忙,下面是黑色的長褲皮鞋,上身卻只單穿了件深藍色壽字團花緞子馬褂,穿馬褂而無長衫,總讓他覺着有點不倫不類。對襟一排紐子又讓小孟扣的嚴嚴實實,他在車裏熱的通身是汗,費了好大勁兒才解開領口一粒衣扣,指尖都磨得發紅。趙航森絮絮叨叨說的那些,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二姐又不喜歡老五,總覺着她出身太低,怨我不該帶了她過來,可她給我生了孩子,我不帶着她,我的兒子怎麼辦......"

榮祥把貼身白襯衫的領扣也解了開,然後從車後座上拿來一本雜誌,迷迷糊糊的扇着。耳邊就聽得趙航森不停的在說。誰知車子猛然間被剎住,他毫無防備,幾乎一頭撞向擋風玻璃。

"到了。"

榮祥揉揉眼睛,一邊系領口的扣子一邊同趙航森下了車。誰知裏面襯衫的扣子還好,外面褂子上那小豆子似的的布扣卻怎麼也系不住。他只好叫趙航森過來幫忙。趙航森把他拉到路燈下面,低頭眯着眼睛一面捏那扣子一面抱怨道:"你當時怎麼解開的?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的,我二姐你還沒見過么?"

榮祥仰着頭:"閉嘴!"

兩人正在咕咕噥噥,忽見兩輛汽車緩緩駛來,停在趙航森那輛福特後面。然後前座跳下人來開車門,車內人高聲談笑着,路上立時熱鬧起來。趙航森回頭看了看,低聲道:"我二姐夫又請誰回來了?今天沒聽我二姐提過啊!"

榮祥發狠道:"你到底能不能繫上這個扣子?"

趙航森甩手:"你這叫什麼衣裳嘛!你穿什麼不好偏穿這件?"

"你管我穿什麼......"

兩人開始拌嘴。趙航森也不理他姐夫,他二姐夫雖然一見他就頭疼,可因怕他在自家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也只得捏着鼻子招呼了一句:"航森,你怎麼不進去?"

趙航森頭也不回:"有事忙着呢!"

榮祥一把打掉他的手:"你他媽的掐到我了!"

"知道你細皮嫩肉,可也沒這麼嬌氣吧?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呀......你乾脆脫了吧,怕冷的話我給你找件衣服好了!"

榮祥剛要反唇相譏,誰知忽見一人大踏步走了過來,朗聲笑道:"喲!這不是那天的神槍手嗎?榮什麼來着?"

此時天黑燈暗,榮祥也看不清這來人的相貌,只覺着十分陌生。趙航森卻因為是在自家門前,膽氣特別的壯一些,扭頭飛出一個白眼道:"蘇大亨,你不是要在我家門前找麻煩吧?"

榮祥恍然大悟,原來來人乃是在百樂門痛打趙航森的那個流氓蘇半瑤。只見蘇半瑤此刻毫無半分那日的獷悍之氣,態度極和氣的答道:"趙老弟誤會了,我是見你這個朋友槍法好,心生羨慕而已。"

這時趙航森的二姐夫閔德仁也走了過來,他先前也是在奉天謀過事情的,所以對榮祥是久仰大名,也耳聞他在西安倒了大霉,讓當地的一個軍爺給打了個落花流水,從此無影無蹤。所以此刻一見,倒覺得分外驚奇,可因不熟,所以也不好貿然招呼。只對趙航森道:"還不帶着榮先生進去坐坐,站在外面做什麼。"

趙航森依舊傲然,扣子也不系了,扯了榮祥便向院中走去。

閔宅十分寬敞闊大,趙航森一家佔據了小半邊樓。見過他二姐后,剛說上幾句話,他那五太太忽然心急火燎的跑過來,說孩子鬧着肚子痛,怕是得去醫院看看。趙航森一聽,連忙起身要走。榮祥也跟着站起來,心想這小子若溜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兒算什麼事!可是當著人面,總不能不讓他去帶着孩子看病。

虧得趙航森這回還算曉事,對榮祥道:"你在這裏等我好了------要麼就同我一起上車,我先把孩子送去醫院,然後送你回家。"

榮祥沒得選擇:"那我跟你去醫院好了。"

然而那邊閔德仁陪着蘇半瑤走了進來,五太太見來了生人,連忙躲上樓去,那趙家二姐卻不避諱,落落大方的起身寒暄。

蘇半瑤同閔夫人略談幾句后,閑閑的問道:"方才進來時,聽說要去醫院什麼的,府上有人生病了?"

"不,是我的小侄子肚子痛,航森要帶他去醫院,順便送榮先生回家。"

蘇半瑤吸了口雪茄,然後像個妖怪似的,從鼻孔中緩緩呼出兩道白煙:"那何必這樣麻煩呢,我倒沒什麼事,我來送榮先生好了。"

屋內頓時寂然,靜的讓人覺得奇怪。榮祥猶豫一下,開口推辭道:"不麻煩蘇先生了,我也不趕時間。"

蘇半瑤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他:"客氣!------榮先生你不要同我客氣!我同你一見如故,有機會還要同你切磋一下槍法的!"

榮祥最終還是上了蘇半瑤的汽車,因為蘇半瑤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來不停的勸他同走。而趙航森滿心牽挂兒子,也管不得許多,只想趕緊出門。榮祥坐上蘇半瑤的杜森伯格老爺車,搖下車窗玻璃,他似笑非笑的望着趙航森。

趙航森向他拱拱手,滿臉的不得已。榮祥也不說話,一邊望着他一邊將車窗搖了上去。趙航森知道榮祥這回是真的惱了,回頭看見五太太站在一邊,頓時怒吼道:"還不滾上車去,想死在這兒啊?"

汽車發動之後,榮祥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他竟不清楚回家的路線!

蘇半瑤坐在他身邊噴雲吐霧,一根雪茄好像能綿綿不斷的永遠抽下去。他又急了一身汗,沒有手帕,他只好用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

蘇半瑤斜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榮先生好像不大出門吧?"

榮祥抬手去摸索着系領扣:"哦......很少出門。所以......不大認得路。"

"沒關係。"蘇半瑤悠悠吐出一口白煙:"慢慢找,我不着急,你也不要着急。"

"實在不好意思。"

"客氣!榮先生你就是客氣!"

榮祥放下手,領扣終於還是沒有繫上,並且還掙開了下面兩粒紐子。

"不知榮先生現在在哪裏高就啊!"

"哦......賦閑......在家。"

"哦?那可惜了。像榮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應該有一番事業的。"

"不敢當,不敢當。"

"謙遜!哦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榮祥。"

"蘇半瑤。"

兩人握手三十秒,然後蘇半瑤就勢拍拍榮祥的手背道:"我們有緣分,以後可以經常聊一聊。"

榮祥嗯了一聲,他覺得自己並不會同這麼個傢伙有什麼緣分。

前面的司機已經拐了好幾條街,實在走投無路,只好硬着頭皮回身問道:"榮先生,請問還要怎麼走?"

榮祥急得恨不能哭出來,他從未如此想念過小孟。

三人繼續摸索前行。蘇半瑤斜靠車門坐着,目光穿透淡淡煙霧,他越瞧越覺得這男人漂亮。身材臉蛋,都像是一副工筆畫兒,一筆筆慎重的描下去,勾勒出個清清秀秀的單薄影子。

他搖下車窗,把口中的雪茄"噗"的吐了出去。

這未免吐的太響亮了,榮祥正在聚精會神的思索路線,冷不防傳來這麼一聲,把他給嚇了一跳。接下來蘇半瑤的舉動,更讓他彆扭的恨不能從車上跳下去。

蘇半瑤是探過身子,把手覆在他的額上:"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很熱?"

榮祥向後挪了挪:"還好。"

誰知蘇半瑤就勢跟了上來,那隻手也緩緩的從額上滑至面頰,竟然輕輕的捏了一把。

榮祥這回當真是大吃一驚,他一把將蘇半瑤的手格開:"你幹什麼?"

蘇半瑤卻大笑起來,籍着外面路燈燈光,可以見到他口中的金牙一閃。

"你又不是小姑娘,怎麼還害羞了?"

榮祥萬沒想到自己會被這麼個人給調戲了,不禁覺着又可氣又可笑:"不要說了。"

誰知蘇半瑤整個身子都靠了過來:"你講的對,說而不做,浪費時間!"話音方落,已經伸開雙臂把榮祥摟進懷裏。

然後,只聽得"啪"的一響,他挨了榮祥一記耳光。

"你胡鬧什麼?"榮祥忿怒起來,一邊推他一邊發狠道:"我要下車!"

蘇半瑤勻出一隻手捂了臉:"嗬!膽子不小,敢同我動手。"

榮祥用盡全力把他另一隻手也從自己身上扯下來:"蘇先生你我素不相識的也請你自重一點!"

蘇半瑤笑嘻嘻的望着他:"看你長的怪斯文的,原來也厲害的很。這樣好,這樣才有意思。"

榮祥皺起眉頭:"你別他媽的------你少胡言亂語!"

午夜時分,榮祥總算到了家。

一直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的小孟見他回來了,過來開大門:"三爺,您回來了。"

榮祥閃身進院,頭也不回的快步進房。見門外一輛汽車已然緩緩開動,小孟便也回身抬腳跟上榮祥。

他在二樓的卧室里看到了榮祥。只見榮祥正在手忙腳亂的脫衣服。

"三爺要洗澡嗎?"

榮祥把藍色褂子用力摜在地上:"我這麼晚才回來,你也不問問我幹什麼去了?"

"您不是和趙先生去......"

"以後趙航森要是再來的話,你直接把他罵出去就是!"

"是。"

"是什麼是?!你就不問問為什麼嗎?"

小孟知道榮祥這是要找碴兒了:"三爺,為什麼?"

榮祥把襯衫也甩在地上,然後氣哼哼的解開褲腰帶,直接脫了個一絲不掛:"我看你現在也不大關心我了。等哪天我死在外面,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小孟見他白亮亮的站在地上,忙走過去拉了窗帘。

"我他媽的又不是個大姑娘,不怕人看!"

小孟不說話,逕自走去浴室放熱水。過了一會兒走出來:"三爺,可以洗澡了。"

榮祥裹着浴衣坐在床上,嘴裏叼着根煙。

小孟輕聲道:"三爺,醫生說抽煙對您的身體不好!"

榮祥翻了個白眼。

他這樣氣哼哼的不肯睡覺,小孟便站在一邊陪着。二人都有心事,各自思慮着,所以並不寂寞無聊。

榮祥滿肚子的抱怨,卻無人可去傾訴。這個時候,他分外的想念傅靖遠。傅靖遠死了多久了?他先前還一直算着日子的,現在也不大清楚了。總覺着彷彿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幾乎可以算作是上輩子了。

其實若認真的回想起來,那些過往也都一件件記得的,他打嗎啡最嚴重的時候,傅靖遠曾經打過他,忘了因為什麼了,反正就是被他很兇惡的打了一頓。也挨過許多次罵,不過那都算不得什麼,他知道傅靖遠是發自內心的喜歡自己-------他簡直都不能理解這種固執盲目的愛,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夠好的。

小孟悄悄的推門走了出去,儘管走廊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依然還是靠着邊兒走,步伐輕飄飄的,一直走到樓下的餐廳。

餐廳內的冰箱裏有冷牛奶,他用電爐子熱了一點倒入杯子裏,然後從胸前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紙包。

紙包裏面是白色的粉末,已經有些凝結成塊了,所以倒入牛奶中后,還要用勺子攪一攪,以保證其徹底溶化。

榮祥扯過被子蓋在自己的腿上,然後翻身趴在床上,拿過一本畫報來看。

忽然門開了,小孟站在黑洞洞的門口,聲音好像從天外飄過來的,輕遠的彷彿與他本人並沒有關係:"三爺,要喝點牛奶嗎?"

榮祥剛好睡不着覺:"拿來吧。"

溫熱的長身玻璃杯遞到他手中,他抿了一口,皺起眉頭:"以後不要把牛奶放到冰箱裏,會有怪味道。"

"是。"

榮祥又喝了兩口,把杯子放在床頭的木製矮柜上:"真不好喝,拿走吧。"

小孟走到床邊,靜靜的蹲了下來:"只剩半杯了,喝完好嗎。"

榮祥咳了一聲,忽然覺得喉嚨很不舒服,心想今天大概是說太多話,累到了。他翻開一頁畫報,對着上面的洋裝美女道:"不,你把它拿走吧。我想喝點水。"

小孟緩緩伸出一隻手握住杯子,另一隻手則輕輕的搭在榮祥的肩膀上。

榮祥沒有在意,他正在細看書上的美人。

然而幾乎就在那麼一瞬間,小孟的手上驟然用力,把他的身子扳過來,然後起身抬腿壓住榮祥的下身。他的動作太快了,榮祥被他以一種巧妙的手法按在床上,接着那半杯牛奶便被小孟硬灌進他的口中。

榮祥把嘴裏的牛奶咽了下去。小孟果然是侍候他久了,用這樣粗暴而迅捷的方式灌食,他竟然一點也沒有被嗆到。

愣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因為太震驚,所以還來不及生氣:"你幹什麼?"

小孟放開他,並且後退了一步。

榮祥坐起來,抬手抹了抹嘴,覺得那牛奶已經確確實實流進胃中后,方重新大怒質問道:"你發什麼瘋?"

小孟不回答,只歪了頭,眼睜睜的望着他。

只見榮祥又咳了一聲,皺着眉頭把雙腿伸到地上去找拖鞋,想必是要去喝水。但他並沒有即刻站起來,而是抬手捂了嘴,發出了乾嘔一般的聲音。

他大概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痛苦給弄懵了,一味的哽咽忍耐着,人也慢慢的從床上滑坐到地毯上。這個時候,他還在掙扎着轉頭去看小孟,人是說不出話了,眼神卻是恐懼而無助的,嘴唇翕動着,從口型看,大概是在說"疼"。那"疼"字重複了兩三次后,他重重的咳出一口鮮血。

小孟慢慢的走到他面前,從褲袋裏抽出一條雪白手帕,然後居高臨下的俯身,為他擦凈了嘴上的血跡。

"三爺,別怕。一會兒就不疼了。"

他的聲音好像初春的河流,清凌凌的,裏面浸了冰碴子。

榮祥的姿勢立時僵住了。

他微微張開嘴,忽然抽搐一下,鮮血順着嘴角,一直滴到奶白色的浴袍上。

你,小孟,要殺我?

這個念頭甫一生出,他立刻抓住小孟的衣領,雖然手上沒有力氣,但還氣喘吁吁的拚命揪着扯着,彷彿要同他對質明白似的。小孟卻隨着他的力道低了頭,目光平靜的與他對視着。

"三爺,不會死的,只是不能說話了。"

榮祥彷彿已經失去了理會話語含義的能力,只是狠狠的盯着他,喉嚨深處發出嘶嘶的氣流聲音。

小孟蹲下來,張開雙臂把他攬進懷中:"三爺,對不起。"

榮祥猛的推開他,渾身都在亂戰。那表情是迷亂而絕望的,彷彿瘋狂的不是小孟,而是他。他明白小孟是害了自己了,可那是因為什麼?他不知道。

小孟跪在他面前,忽然抿嘴微笑起來。以那樣一張娃娃臉做出如此表情,果然是可愛的很,幾乎還有些稚氣的孩子相。

"三爺,您有我一個就夠了,不需要其它任何人。"

"三爺,我能伺候您一輩子,直到養老送終。寶寶也包在我身上。我什麼都會做,您相信我吧。"

"三爺,您生氣的話,就打我罰我好了,只是別弄死我。"

榮祥露出了見鬼一般的神情,臉上的血色倏忽褪盡,在強光燈的照耀下,他好像一座了無生氣的玉石雕像。

毫無預兆的,小孟忽然趴下用力的磕了一個頭。前額叩在地毯上,發出沉重的一聲悶響。再抬起頭來時,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臉上的喜色。

榮祥快被他嚇死了。

他不是個膽小鬼,當年他連死都不怕。可是現在他在極度的恐懼中,竟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這種情境實在是太詭異,自己最親近的人忽然完全的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讓人覺得自己彷彿在親身經歷着一場噩夢--------也或許是剛剛午夜夢醒,終於看清了周身所處的本來面目。這種真相大白的感覺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他彷彿是隱隱約約的明白一點原因,可是如果那真的能成為一個原因的話,那麼只能令這一切都變得更加讓人感到顫慄和噁心。

他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氣,扶着床站起來,繞過跪在地上的小孟,他得離開這間屋子,否則他一定會馬上發瘋。然而手指剛剛觸到金黃色的門鎖把手,小孟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三爺,您要去哪裏?"

如果他能發出聲音的話,現在一定是要尖叫的了。幸而他並不是沒有見識頭腦的人,儘管渾身的血液都是凝固了一般,他還是手快的打開房門,赤着腳便向外面跑去。

走廊里只有兩盞昏黃壁燈,前方的樓梯處是一片黑暗,下人們大概正在側樓的住處中熟睡,這樓里靜的讓人心悸。

他在走廊中段被小孟追過來強按在地上,壁燈偏在那時滅了一盞,他在稀薄的黑暗中拚命的掙扎着,極力想要弄出點聲音引人過來。可是他的小孟啊,他那親手栽培訓練折磨出來的小孟啊,三下五除二的就用他身上的那條浴衣帶子把他捆縛了起來。

"小孟!"他極力的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最終也只發出了類似喘息的聲音。

小孟把他關進了二樓盡頭的一間儲藏室內。

這本是這幢宅子設計中的一個大敗筆。盡頭的這間屋子,面積適中,還帶着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四面白牆,卻沒有一扇窗子,只能靠電燈照明。榮祥搬進來后,因為行李家什都不多,也沒有什麼可儲藏的,便把這間屋子一直空了下來。

小孟把牆上壁燈的燈泡擰了下來,然後關上門走掉了。

榮祥站在冰冷的木製地板上,這裏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也被葯的瞎了。

然而小孟很快又回了來,抱着一床被褥。進門后,他動作嫻熟的用腳把門踢上。

他在黑暗中淅淅簌簌的鋪了褥子,然後停了動作,側耳聽了聽,起身準確的把站在牆角的榮祥扯過來按着躺下。然後一條大棉被鋪天蓋地的兜頭把他蓋上。

"三爺......"小孟把手伸進被裏,幾下解開那條衣帶。

"三爺您別......別......"

他用力扳開榮祥掐在自己頸子上的雙手:"三爺,求您別殺我......"他合身撲在棉被上,把榮祥壓在自己身下:"三爺,我沒害您,我是為了您好。"

榮祥被大被裹得動彈不得,索性停止反抗。

"畜牲......"他竭盡全力,也只能發出類似耳語般的聲音,虧得他的舌頭還是完好無損的。

小孟把臉埋在榮祥的胸前,先還是微笑,漸漸笑出聲來,那種壓抑着的狂喜,讓他的身體都在發抖。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呢?

榮祥從被窩裏爬出來,貼着牆,摸索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後便是房門,所以小心翼翼的拐了三次彎,才觸到了房門。

門是鎖着的。

他又在門邊的牆壁上,一點一點的尋找壁燈開關。

他找了很久,因為漫無目的,所以找了很久也沒能找到,忽然,他想起來好像燈泡已經被小孟擰下來拿走了。

他貼着牆,這回是去找衛生間。

衛生間是用一扇日式木格子拉門隔開的,做的粗糙簡陋,左右拉起來,會發出吱吱的聲響。這在開始時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老鼠在叫。

在衛生間裏,他被牆上的鐵質衣鉤磕破了頭。這讓他痛的捂着傷處半晌直不起腰,手上黏濕了,大概是流了血。

他花了許多時間才找到水龍頭,擰開後放了會水,他俯身低頭,把嘴輳過去喝了一口。然後雙手接水洗了把臉。

冰冷的水流過喉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這沒有令他太過恐慌,他只是小心的避開那個衣鉤,然後貼着牆,鑽回了被窩。

"小孟瘋了。"他想。

"或許他從頭開始就是個瘋子,我只是沒有發現而已。靖遠說他沒有人性,看來也是真的。可我養了他十幾年,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榮祥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這裏太黑了,沒有一絲光線,對於一個清醒的人來講,這是個令人窒息的所在。

他開始覺得餓了,起身摸到門,他用力的敲了幾下。

聲音很大,他覺得自己這樣用力,總會有人聽到的。

可是等了一會兒,並沒有人來開門。

他焦慮起來,像往常一樣,帶着脾氣又拚命敲起來。

敲到最後,他竟然蜷縮在門邊,累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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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遺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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