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苦中作樂
榮祥回到家中時,已經是凌晨了。
在中島秀雄那陰冷而潮濕的府邸中,他被迫傾聽了長達數個小時的勸誘與煽動。在這期間他喝了兩壺熱茶,去了若干次洗手間放水。終於在最後,中島露出了獠牙。
"榮君!"他聲音略帶嘶啞的說:"您必須做出決定了!您必須選擇您的道路,是與大日本帝國合作,共建繁榮新滿洲,還是同那些推翻了您的王朝、將滿洲人民的皇帝趕出皇宮的中國軍閥合作,我想,明智如您,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榮祥很冷漠的看着中島秀雄,他覺得自己體內的血液似乎都已經全部凍結、不複流動了。與此同時,他的頭似乎愈發沉重,而身體卻輕飄飄的有些不聽使喚起來。
"那個......"他咬了下木然的嘴唇,試圖恢復自己的語言能力:"中島先生是在逼問我嗎?"
中島秀雄正襟危坐:"不敢。榮君不要誤會。"
"哦,既然不是,中島先生又何必如此急切的要從我這裏得到答覆呢!"榮祥端起茶杯放到唇邊:"中島先生是老相識了,所以我也不同你隱瞞。我是滿洲人,我定然會效忠於皇上的。但是你們是日本人,同你們合作,是要被罵為賣國賊的。這個,中島先生這洋的中國通是肯定知道的是不是?"
中島秀雄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榮君,我想,這便是您一直以來的顧慮吧?"
榮祥放下杯子:"中島先生很愛揣測別人的內心。你才是真正的聰明。可是,你畢竟不是我,所以你不能強迫我做決定,除非你用槍抵住我的頭。"
中島秀雄依然保持微笑:"榮君玩笑了。"
榮祥也笑了起來:"是啊,說笑了。中島先生不要笑話我。我是個武夫,比不得中島先生學問好,說出話來也那麼的有道理。武夫嘛,就只有個武夫之勇,想法少,顧慮也少。若做出了些出人意表之事,也要請中島先生海涵。"
中島抬手擺正面前的茶杯:"榮君您這就太謙了,您哪裏是武夫,您是儒將。"
"不敢當!"榮祥向後仰靠在沙發上,眼神漸漸迷離起來。他實在是有些挺不住了,可是又絕不肯在中島面前露出頹勢。
他這邊是在苦捱,可是從中島秀雄的角度來看,只覺得他鳳目半闔,面色玉白中透出粉紅,竟像幅美人圖畫般的賞心悅目。所以,他就愈發的不緊不慢起來。
林鳳卿眾星捧月的下了台。到了後台,先就着傭僕手裏的茶杯喝了口茶,然後方款款的坐下更衣卸妝。剛剛梳好了頭髮,就聽得那邊有人走過來笑問道:"喲,鳳卿,今天你這也收拾的太快了,門口榮三爺的汽車還沒來呢!"
說話的是小玉芳,二人同是這奉天的紅角,平日見了面便要相互冷嘲熱諷的。現今聽了這話,林鳳卿並不氣惱,反而故意一笑道:"唉......他病了,我今天便同他說好了,不讓他來看戲,也不讓他來接。誰知他死活不依,到末了,才算是說服了他。正好,我也落得一天的清凈。這些天不是吃飯就是逛百貨公司,累得人都沒了精神頭了。"
三言兩語氣走了小玉芳,林鳳卿對着鏡子嫵媚一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運氣,碰上榮祥這樣的好人。不過榮祥也有兩天沒來公館了,聽人說是發燒嚴重了,如今正在卧床休養。想到這裏又不禁怨他,早便說該讓醫生好好檢查一番,偏他就是不當一回事。那個人......林鳳卿眯細了眼睛望着餘暉昏黃的窗外......那個人就是那樣,淡淡的,一笑起來卻是雙目彎彎,有點子桃花相呢!也不大說什麼肉麻話,這樣倒好,省得自己還得費心思迎奉附和。
他心中悠悠思索一番,做戲子的,素來也是人生如戲。只希望自己這一場是個喜慶劇目,不要再橫生枝節才好。說起病,他倒很是有些擔心,哪有人天天晚上發燒的。長久下去,怕不要燒壞了身體的。只是自己這個身份,又不大適合去他府上探病,真是急死人了。
榮祥靠着床頭,擁被而坐。他是發燒受寒,最後轉成肺炎。休養了一個多月,加之用了從美國空運過來的進口葯,他的身體很快有了起色。只是精神一直懨懨的,總也恢復不過來。
長時間沒有下床,他看起來有些神情獃滯。頭髮是新剃的,這回的理髮師手藝不好,將頭髮一股腦兒的剪去許多,結果剩下的短髮全都立了起來,是個鄉下小子的髮型。這讓他很生氣,當場便痛下狠手,將那小理髮師仔仔細細的收拾了一番。
易仲銘坐在床邊,靜靜的削着一個蘋果。他日見衰老,關東軍那邊已經讓人頭疼不已了,這邊的小情人又生了重病,他簡直忙碌到分身乏術的地步。
蘋果皮是長長的一條,旋轉着垂下去。易仲銘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榮祥,然後用手帕擦了擦手:"今天覺得怎麼樣?"
"好多了。"榮祥無精打採的咬了一小口蘋果:"中島那邊怎麼樣?我聽說東大營那邊出了事。"
易仲銘凝視着地板上的一個釘孔:"一個小倉庫爆炸了,倒不是什麼大事。"
"日本人乾的?"
"他們想給我們點顏色看看。"
"那怎麼辦?"
易仲銘正待回答,忽然聽到門口一陣嘈雜。其實早就隱隱約約的聽見有人呼喊了,只是沒有太在意。這回認真一聽,他不禁快步走到窗前向下望去。
榮祥面無表情的對他擺擺手:"是些學生--------上周已經來過一次了,我們不好動手,只好讓巡警去趕。還弄得教育界發了許多議論,又把我罵了一頓。"
易仲銘凝神望着樓下集合遊行的學生們,他們都打着橫幅,上面寫了黑色大字來聲討榮祥。因為都知道他現在正同日本人搞在一起,是奉天第一號的大漢奸。
"樹大招風,現在這些學生就盯着我,其實馮定坤做的不是更露骨,卻沒有人理會他。"說到這裏,榮祥忽然苦中作樂的覺出一些自得來。這點自得讓他暫時忘卻病痛振作起來:"一會兒要是巡警不管用,就讓小孟帶人出去,畢竟還是孩子,嚇唬兩次,應該就不敢再鬧了。"
易仲銘走回來坐下:"小孟那些人哪裏會嚇唬人,他們只會真打。打出人命,就不好辦了。"他伸手摸摸榮祥的短髮,心中滿是溫情,其實他對榮祥,一直是滿腔溫情的,那溫情放置太久,幾乎有些酸澀了。
榮祥閉上眼睛,任他撫摩着。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只聽得樓下傳來的陣陣叫罵。
過了半晌,外面忽然大亂起來,榮祥睜開眼睛一笑:"肯定是小孟帶人出去了。"
易仲銘站起來:"胡鬧。"
榮祥把被子往胸前拉了拉,又閉上眼睛:"管他呢。反正我現在裡外不是人。"
易仲銘站了一會兒,俯下身親了親榮祥的額頭,然後轉身向門外走去:"我把小孟叫回來。這種事還是讓那些巡警做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