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食色與欲

說食色與欲

說食色與欲食色性也,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朱門酒肉朽,野有餓死骨”,所以要有階級鬥爭。一邊是“後宮佳麗三千人”“盡日君王看不足”,一邊是“石壕村裡夫妻別”“夫戍蕭關妾在吳”,所以要革命。然而食色兩欲,因為是基本的慾望,滿足滿足是非常容易的。任你是一個怎樣的大食家,只教有斗酒只雞,三碗白飯,一個大餅,總也可以打得倒了。吃飽之後,就是何曾請客,再也吃不下去的。至於色字,我想無論怎樣的精力家,最多十個女人也就可以對付了罷,經歷過十個女人之後,就是西施太真,再也挑不起性慾來了。所以原始的基本慾望,是容易對付的;最難對付的,卻是超出乎必要之外,有長無已,終而至於非變成病態不可的那一個抽象的欲字。哲學家或名之曰慾念,中國的舊套文章里所說的欲壑,就是這個東西。

照西洋哲學家說來,這一個欲字,是進化的主動力,因為有欲,大家才去做工、發明、貯蓄……然後才有社會、進化、文明……這原也不錯,從慾念的好的方面說來,當然是如此的。可是在中國,這好的方面的慾念,反不見發達,而在作長足的進步的,卻偏是這慾念所催生的壞的一方面的事實。中國人因為有欲,所以要去刮地皮,賣官爵,爭地盤,×××,弄到後來,變得目的意識也完全忘了,甚而至於倒認手段就是目的。《儒林外史》裏的一位吝嗇者,到死時不肯斷氣,只在顧惜油燈里的兩根燈草,絕不是想像,卻是中國社會裏常有的事情。正唯其是如此,所以老子要勸人知足,佛家要苦說涅槃,叔本華要絕滅意欲,而羅素在說所有欲的務宜抑制,創造欲的必使增加,才是消滅戰爭的根本大法。哲人之教,誠然不錯,但中國可惜是進化得太早了。

當歐洲產業革命未起來之先,中國在數千年前,就飽滿了這些知足無為的大訓,所以正應該激勵慾念的生長,催發物質的進步的時代,中國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及到十九世紀以後,西洋物質文明的絢爛華富,流入了中國,中國人之久苦於無為知足的乾枯寂寞者,就一躍而從這極端跳到了那極端。於是江河日下,洪水滔天,我們中國人就成了一個創造由他們(西洋人)去創造,享樂且由我們來享樂的民族。斯般格拉正在愁慮到西洋文化沒落的年頭,中國要人恰好是穿四十兩銀子一雙的絲襪,開五十兩銀子一瓶的香檳酒的日子。霹靂一聲,日本和其他各帝國主義的軍隊,堂堂開入了中國,窮苦老百姓,非但食色都無,連一條性命都保持不了了。憂國之士,才議論紛紜,思想起何以彼之能強,我之能弱來。於是守舊者,就說物質文明害了中國,急進者就說先知先覺,先聖先賢,便是造成現代中國積弱的罪魁。兩方都說得有理,可是兩方似乎都還沒有說得全對。

總之,第一是“時機”的問題:中國正因進化得太早,便成了落後得太遲,當應當提倡物質文明的時代,只提倡了些幽靈似的精神文明。第二是“取捨”的問題:西洋物質文明,同時候侵蝕到了東方,而日本卻取了它的好的一方面,中國只取了它的壞的一方面,譬如是一個胡桃,日本人取了它的肉,而中國人卻只取了它的殼。物質文明有什麼罪呢?慾念又有什麼罪呢?

(原載1932年12月30日《申報·自由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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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精讀·郁達夫(且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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