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鬼(二)

內鬼(二)

“這裏不就是做飯的伙房嗎?原以為只有木炭是從這裏就地取材的,難不成那倭國妮子剛剛說她已經猜到的地方,是指硝石也同樣偷偷運入了這裏?”

一邊東顧西盼地走着,程本舉一邊低聲嘀咕,有些將信將疑。

在這大坂內城中類似紫禁城的御膳房內,環視所見,各處皆已佈滿了小西家的士卒,而似乎是原本在此處做活的一干僕役、侍女等,則統統被暫時集中到院子裏,在小西家士卒的刀槍監視下,瑟瑟發抖地跪了一地。

待錦衣衛三人穿過院落、來到這膳司房的正廳門外之時,只見廳外還跪着五個人,正一個個戰慄不止、頭也不敢抬。看其衣着服飾,似乎這五個倭國人的身份要比院子裏的那些普通雜役、侍女要高出一些。但是面對小西家士卒寒光閃閃的刀刃,也同樣是耗子見了貓一般,縮着脖子,一動也不敢動。而在廳內,則是虎視眈眈的一眾小西家侍衛,眾星拱月般守衛在為首一名威風凜凜的女忍者周圍——正是那分別不久的小西櫻子。

“唐大人,你們來得正好。”

小西櫻子細眉一挑,對步入正廳的三名錦衣衛笑着說道。同時,揮手命侍衛呈過來一本賬冊,交到了唐衛軒的手中:

“這是你要的賬冊。膳司房最近一個月內所有物品出入記錄,都在裏面了。我已派人查過兩遍,與內城總賬冊核對無誤。既沒有過篡改,也無遺落的條目。大坂內城一多半的運入物資都是來到此處,況且,其餘不運入這裏的錦緞布匹等物,入城時都會仔細檢查、根本難以藏匿大量硝石。因此,如果你的推斷不錯,那批偷偷運入城內的硝石,以我來看,十有八九就曾藏匿於這膳司房內!”

而在小西櫻子說話期間,廳后的方向則持續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響,顯然是小西家的士卒們正在儲放物品的廳后庫房內翻箱倒櫃、仔細搜查着硝石的蹤跡。

唐衛軒接過賬冊,正待翻開細看,一旁的程本舉卻有些不滿地追問道:

“怎麼只有近一個月的記錄?倘若賊人謀划已久,早就將硝石運入,如之奈何?”

小西櫻子卻淡淡一笑,不冷不熱地解釋道:

“那不可能。若非一個月前的那場地震,為貴國使團準備的接風盛宴與冊封儀式,原本是打算在京都附近的伏見城舉行的,而非此處的大坂城。除非賊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可能在一個月之前就將硝石運進大坂城來。”

聽聞此言,程本舉無話可說,只得聳了聳肩。唐衛軒打開賬冊,原本擔心賬冊內未用漢字,皆是難以識讀的倭國文字,這時卻赫然發現:所列條目雖儘是倭文記載,但大多條目上均有墨跡尚新的簡略漢字標註其意。唐衛軒不禁抬眼看了眼面前這個心思縝密的女忍者,而後又繼續逐條認真翻看了起來。

閱覽一遍后,賬冊內卻似乎並無明顯的可疑之處。其中所列的各列條目,都是些伙房常用之物:從鍋碗瓢盆、果蔬酒水,再到柴米醬醋,應有盡有,卻根本無硝石的記錄。當然,即便此處真的有內鬼,對方也肯定不會蠢到明目張胆寫上硝石的名目,想必是混雜在了什麼其他物品之中,才得以混過城門的檢查,瞞天過海地運入了城內。只是,單從賬冊上翻閱一遍,唐衛軒也一時看不出什麼端倪。

緩緩地合上賬冊,一無所獲的唐衛軒又轉頭向小西櫻子問道:

“敢問小西姑娘,你們還查到什麼其他線索?”

見唐衛軒未能從賬冊中找到硝石的蹤跡,有些失落的小西櫻子扭頭掃了眼廳外正跪着的五個人。與此同時,彷彿是感覺到了小西櫻子的冰冷目光掃過自己,廳外的五個人紛紛打了個哆嗦,小心翼翼地將頭彎得更低,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廳外的這五人,分別是一名掌管此處膳司房的典膳,以及其手下的四名掌膳,各自分管菜肴膳羞、酒醴佳釀、諸餅蔬果與各色佐料。凡是此間的進出物品,必須得到這五人中任一個的首肯,相信我們要找的內鬼,應該就在這五人之中了。不過,他們自然都推說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麼硝石。”

說到這,小西櫻子側耳聽了聽後房不斷傳來的搜查聲響,再度看向唐衛軒:

“但願我們能直接搜出硝石的痕迹。不過,如果內鬼已提前將痕迹都處理乾淨、始終無法找到的話......”

“無法找到,又當如何?”

唐衛軒看了看小西櫻子,好奇對方留有怎樣的后招。

而小西櫻子則帶着一絲邪魅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自有能讓他們開口的辦法。只不過,可能會連累其餘幾個無辜之人,受些終身難忘的皮肉之苦罷了。更重要的是,那樣無疑會浪費我們最為寶貴的時間。”

一聽小西櫻子是打算對幾人用刑,逼出內鬼。聞聽此言的唐衛軒,立時皺起眉頭,似乎並不贊同這樣的做法。而一旁的程本舉倒是頗為積極地說道: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而且,如果要用刑的話,程某倒是有個建議,可以先從中間的那個胖子開始。我猜內鬼八成便是他!”

聽到程本舉之言,幾人立刻朝着廳外的五人再度看去。果然如程本舉所說,五個人里,就數中間的胖子顫抖得最為厲害,不僅汗出如漿、一遍遍地擦拭着額頭的汗珠,整個人也抖如篩糠、顯得極為緊張。另外四人,雖也是戰戰兢兢地低着頭,但卻並沒有中間胖子那樣明顯的慌亂。

不過,小西櫻子卻抿了下嘴唇,苦笑道:

“哦,程大人說的是那名為首的典膳啊。他如此害怕,倒不一定就是我們要找的人。而是無論他手下的四名掌膳誰是內鬼,身為此處典膳的他都一樣脫不了干係。而且,剛剛忘說了,這典膳自一個月前的地震中不慎受傷,此後一直在外城的家中養病,直至昨日才剛剛傷愈入城,最近的事情都是由另外四名掌膳各行其是決定的。算起來,他反倒可能是嫌疑最小的一個。”

程本舉吃了個癟,自覺判斷失誤,悻悻地閉了嘴,而唐衛軒卻反問道:

“即便如此,何不排除此人?難道,對無辜之人,小西姑娘也打算一併用酷刑審訊?”

也許是昔日曾蒙受過不白之冤的經歷,唐衛軒似乎並不贊同對可能無辜之人用刑逼供,語氣中不免對小西櫻子的做法帶着幾分反感與排斥。而小西櫻子卻只是冷冷地白了唐衛軒一眼,醞釀了片刻,方悠悠地說道:

“貴國不是有句話,叫做‘婦人之仁’嗎?唐大人怎麼比我一個女子還如此婆婆媽媽。”

揶揄了這樣一句后,小西櫻子更是板起了表情,轉過身子,銳利的目光依次掃過三名錦衣衛,最後落在了唐衛軒的身上,一字一頓地正色言道:

“唐大人,若是此番議和失敗,貴國使團可能不過是拍拍屁股走人。但太閣殿下的盛怒之下,對擔任議和奉行的我主小西行長,與我們小西家而言,卻很可能是會被剝奪封地的滅頂之災。所以,這裏和戰場一樣,不,應該是比戰場上更容不得絲毫的仁慈!縱使他們之中有人是無辜的,那也寧可錯殺一千,而絕不容許輕易放過任何一人的嫌疑!甚至,如發現值得懷疑的蛛絲馬跡,嫌疑的對象就不僅包含我們小西家的士卒,也同樣包括尊駕三人!”

話音落地,廳內登時一陣沉寂。

一旁的小西家侍衛們雖聽不懂小西櫻子剛剛用漢話所說的究竟何意,但卻一定聽得出語氣中的強硬,因此,看向唐衛軒等三名錦衣衛的神色中不禁帶上了幾分警惕,甚至有人暗暗將手握向了腰間的刀柄。就連廳外原本瑟瑟發抖的典膳與四名掌膳,也偷偷抬起頭來,好奇地瞄着廳內中央似乎正針鋒相對的唐衛軒與小西櫻子兩人。

眼看氣氛有些不對勁,唐衛軒身後年紀輕輕的趙恩儋,不知是因為暗暗支持自家上司唐衛軒的意見,還是以防對方突然翻臉,手掌也已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背後的箭筒,提前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見唐衛軒與小西櫻子意見不合,讓局面頓時陷入緊張的僵持,還是程本舉用略顯尷尬的笑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哈哈哈,小西姑娘所言也不能算錯。一切還是當以尋回詔書為先。”

一邊打着哈哈,程本舉暗暗從背後拉了下唐衛軒的衣角,低聲嘀咕道:

“唐兄,強龍不壓地頭蛇......”

而就在這時,一名小西家的侍衛忽然從廳后急匆匆走了出來,懷裏還抱着個罈子。

隨着眾人的視線漸漸集中到了那矚目的罈子之上,一場雙方几近劍拔弩張的危機終於被掩蓋了過去。

待小西櫻子聽罷那侍衛的低聲彙報,又朝罈子中看了一眼后,嘴角漸漸翹起,臉上更是流露出如釋重負般的輕鬆。與此同時,大概猜出罈子中必定是發現了硝石的一干小西家侍衛,也暗自鬆了口氣,看來終於找到了重要的線索。只是,這個罈子裏面本來裝的到底是屬於菜肴膳羞、酒醴佳釀、諸餅蔬果,還是各色佐料,暫時還不得而知。一切,都等待着小西櫻子即將揭曉的答案。

而這時,小西櫻子卻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表情猛然間僵硬了一下,細眉微微一皺,再度快速掃了一眼廳外的五人。在沉默了片刻后,小西櫻子這才旋即又恢復了先前的輕鬆神情,隨即看向一旁的唐衛軒,意味深長地說道:

“看來,托唐大人的福,我們終於找到了那個內鬼。其餘幾個無辜之人,也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

說罷,小西櫻子拿着侍衛遞上的罈子,一步步走到了廳外的五人面前,開始用倭語冷冷地問道:

“你們哪一個是負責各色佐料的掌膳?”

話音剛落,五人中的四人,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齊刷刷看向了位於最右側之人——

“我...我是負責各色佐料的掌膳。”

伴隨着顫顫巍巍的聲音,負責佐料的掌膳咽了口唾沫,帶着滿臉的恐懼,不解地抬起頭,望向面前的這名女忍者。

“那麼,鹽巴也是歸你所管的。沒錯吧?”

慢慢踱步到最右側之人的跟前,拿着罈子的小西櫻子繼續面無表情地問道。

“對...鹽巴屬於佐料,自然是歸...”

“咣——!”

還不待這掌膳把話說完,只聽一聲脆響,立時打斷了話音,更嚇得其渾身猛地一顫。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小西櫻子手中的罈子竟已徑直摔落地面,在這負責佐料的掌膳的跟前裂成了數瓣。而小西櫻子也慢慢俯下身子,從罈子中散落出的一堆像是鹽巴的白色粉末內,撿拾出了幾顆與鹽巴樣子極為相似的白色晶體,伸到此人的鼻尖前。表面溫柔的語氣中,卻帶着難掩的陰冷殺意:

“那這鹽巴里藏着的硝石,你怎麼解釋?”

“這......這......”

滿臉漲紅、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着,連舌頭都已快伸不直的佐料掌膳,只剩下拚命搖晃腦袋,驚恐交加地辯解道:

“不!不是我!不是我!絕對不是我做的啊!”

“哼,看來,你是鐵了心,不打算坦白交待了?”

小西櫻子卻只是冷笑一聲,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對此人死到臨頭的抵賴露出了幾分厭倦,隨即轉頭朝着中間那胖乎乎的典膳問道:

“這傢伙可有家人親眷?”

“沒......沒有......”

“原來是無牽無掛,怪不得敢如此膽大妄為。呵呵,但我一樣有辦法,保管三炷香內,讓你開口,求個痛快。”

說罷,小西櫻子輕輕一揮手,立即有兩名侍衛走了過來,像對待臨近宰殺的牲口一般,將那最右側的掌膳硬生生拖在地上,用力向外拽去——

“饒命啊!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啊!拜託你了!真的不是我啊......”

任那掌膳瀕死掙扎的哀嚎聲甚是凄慘,但隨着呼號聲漸去漸遠,等待他的必將是嚴峻的酷刑。而在終於通過硝石痕迹順利找到了內鬼后,小西櫻子隨意地掃了一眼其餘的四人,隨即不屑地擺了擺手,吩咐手下道:

“既已抓住了內鬼,就沒別人什麼事了,放這四人走吧。”

儘管對那剛剛被拖走的掌膳心存同情,但是終於擺脫了嫌疑的其餘四人,總算是得以長舒一口氣,一個個邁着幾近虛脫的步子,各自戰戰兢兢地躬身退了出去。

不過,在四人走遠之後,小西櫻子的眸子中卻瞬間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戒備,掃了一眼四人離去的背影后,揮手又叫過幾名手下,暗自囑咐了幾句。

得到密令的一干小西家侍衛隨即轉身而去,但當小西櫻子終於回過神來,轉身看向廳內時——

嗯?唐衛軒那三個明國錦衣衛哪裏去了?

根據廳內其他侍衛的示意,小西櫻子皺了下眉頭,這才終於在廳后的庫房中找到了“失蹤”的唐衛軒三人。

只見唐衛軒正來回巡視着庫房內擺放的各種物品,並不時低頭與手中的賬冊作着比對。程本舉卻站在庫房中央,有些不知所以、茫然地左右四顧。而趙恩儋則立在一旁,一邊打量着眼前的庫房,一邊沉思着什麼。待小西櫻子一步步走近,在程本舉的提醒下,唐衛軒轉頭看了其一眼,意簡言賅地低聲說道:

“小西姑娘,你的做法或許自有道理。但唐某認為,內鬼雖的確在那五人之中,只是,卻並非那個管佐料的掌膳。”

聞聽唐衛軒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直接否定了剛剛從鹽巴罈子中搜出的“鐵證如山”,就連站在其身後的程本舉都不禁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唐衛軒憑何這樣說。還是僅僅出於看不慣小西櫻子用酷刑逼供之舉的意氣用事。

不過,相比於程本舉的詫異,一旁的趙恩儋倒是沒有太過意外,只是朝着程本舉點點頭,低聲附和道:

“在下也同意唐大人的看法,覺得並不是那人。”

而對面的小西櫻子先是挑了下細眉,似乎對唐衛軒的獨特判斷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迅即恢復常色,非但沒有任何駁斥,反而揮手屏退了後房內的所有侍衛。待只剩下自己與唐衛軒等三人後,這才帶着狡黠的微笑,輕聲說出了同樣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句話:

“我當然知道,不是剛剛那個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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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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