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親 叔叔
說起來,我生前曾聽人說過,如果對死去的親人念念不忘,那強烈的意念就會阻止他的靈魂離開這個世界,失去輪迴的機會,不知道如今的我是不是也屬於這種情況。
我不由又想起我死的那一天,蔣澤林打電話告訴了徐律師我的事情,徐律師晚上才匆匆趕到。
相隔兩個世界的我們,頭一次相會,是在停屍房。
那時我還不敢離開身體太遠,怕會有什麼意外,更怕會錯過什麼令人驚嘆的奇迹。
而我什麼都沒有等到,除了叔叔。
徐律師走到我的身體旁,停頓了幾秒鐘,然後用顫抖的手掀開了覆在我面上的潔白。
慘白的有點藍的日光燈,煞白的床單,蒼白的,我的臉。
這就是我在世上留給叔叔的最後印象。
眉毛是我的眉毛,鼻子是我的鼻子,嘴是我的嘴,臉是我的臉,頭也是我的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但又都不是我的了。
它們屬於一個已經過世的女人。
叔叔顫抖的手在看到我已經被清洗乾淨、毫無生氣的臉時,沉重的落下了,任由白布再次將我覆蓋。然後他便頹然轉身,走出停屍房,不再看我一眼。
但,我更心痛了!
看着他離開,看着他不穩的身形停頓在門口,看着他不得不藉助門框保持身體的平衡,看着他拒絕了司機小韓的攙扶,看着他搖晃的步伐,看着他抬手遮住臉龐的動作,也看到他突然弓下的身子。
更聽到了,那牢牢鎖在他胸膛中的,憤怒的低吼,和悲鳴!
別了,叔叔!
永別了,叔叔!
我知道,你一直將我當成女兒,當成孫女,當成世上唯一的親人在撫養的。看着我接受教育,看着我青春期的叛逆,看着我的勤奮,看着我的努力,看着我成家,看着我創業,看着我生活,更一路陪着我生活!
我該如何稱呼你?
叔叔?
父親?
父親!
為什麼生前只懂得撒嬌,只懂得依賴,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為叔叔做點什麼!
為什麼!
我已經度過了一生,我已經有資格說“我這輩子”的話了,卻沒有一件能夠讓我驕傲的事情。
眼睜睜看着叔叔離去,卻無能為力的自己,真的很討厭!
自那天後,叔叔消失了。
任誰都聯繫不到他,蔣澤林聯繫不到,孟疆聯繫不到,吳吝哲也聯繫不到。
家裏,公司里,律師樓里……
電話打不通,就連司機小韓都不見了!
據說公司里的一切事務都交給吳吝哲了,律師樓交給了副手。這些消息讓我很不安,他會去哪裏?
我靈機一動,想起外婆來,匆匆趕到外婆墓前,卻只看到新鮮的花束整齊擺放在墓前,迎着寒風瑟瑟抖。
他不在這裏了。
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但顯然,他是來這裏告別的,也許心裏懷着愧疚,也許……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失蹤的那三天時間裏,究竟去了哪裏,究竟做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司機小韓也出人意料的守口如瓶。兩個人這種態度,實在讓別人摸不着頭腦,也讓人泛起很無力的感覺。
總之,回來就好!
那也是我的心理。
當然,這些都會有答案。
在叔叔彌留之際,他告訴了曾家俊,而我也在旁邊。
三天後,叔叔出現的時候,正是我葬禮舉行的日子。
面對眾人關切的詢問,叔叔一概不理,眾人也漸漸放下心來,沒出什麼意外就好。
不過這個眾人擔心的“意外”是什麼,這就要看是誰的擔心了!
我也放心了,叔叔看起來很正常,我真怕他會有想不通的時候,跟着他在殯儀館的遺體告別廳走來走去,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除了深藏的悲意,都恢復正常了。
告別儀式正式開始前,叔叔開始頻頻望向大門的方向,是在等什麼人嗎?
但是,一直到儀式開始,都似乎沒見到叔叔要等的人,因為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在給眾人回禮的時候,還不時向外望望,眼中包含的情緒從開始的焦急漸漸演變成憤怒。
終於完成了告別儀式,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叔叔忍不住把我丈夫叫到身邊,小聲詢問道:“沒有通知林家人嗎?”
“通知了,但……”蔣澤林的聲音顯然有些無奈,“他們說,如果有空的話,就會來。”
徐律師聽了,默不作聲,但是身形明顯一頓。
“還有……”蔣澤林忽然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完,但是叔叔立刻回頭看着他,明顯希望他說出來。
“嗯,是這樣,我記得湘君曾經提到過一個叫林立景的堂兄,”說到這裏,看了看徐律師,見他點頭,又接著說,“於是,我從湘君的電話本上查到了林立景的手機號,昨天我打過去,正巧關機。我想了想,湘君似乎對這個堂兄很有好感,而且,聽她話里的意思,林立景也很關心湘君的消息,於是就打電話到林氏,問到了林立景辦公室電話,”蔣澤林談了口氣,“秘書說,前一晚,林立景突然被派往新加坡出差,而且還會轉道紐約,十天後才能回來,而且據秘書說,行程安排十分倉促。”
“昨天的前一晚……嗯?”叔叔的聲音很冷。
“是,就是……我打電話通知林家的那一天。”
“好,很好。”叔叔冷笑一聲。
“叔叔?”
“沒什麼,唉!”
叔叔停下腳步,看着近在眼前的墓地,忽然不願再往前走了。
“叔叔,怎麼了?”蔣澤林也在私底下稱呼徐律師為叔叔。
“我……實在沒臉見她啊!”叔叔這樣說。
蔣澤林不知該如何接口,他對我的外婆是沒有印象的,也不感興趣。
“就當叔叔不願白人送黑人吧,我……就不過去了。”
叔叔轉過身,拍了拍蔣澤林。
“都交給你了!”
蔣澤林點點頭往前去了,而叔叔卻注視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說著:“你也該儘儘丈夫的責任了!”
然後嘆着氣離開了。
我自然是要跟着蔣澤林的,因為他現在要做的,是讓我入土。
所以,我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叔叔做了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做,也許在某個地方痛哭,也許,在做什麼大事……
而後,一直到處理完我的身後事,我才輾轉從一些人的口中聽到了一個消息:一夜之間,幾乎所有律師樓都拒絕接手與林氏相關的業務!
而聽到這個消息的叔叔,只是對前來報告的蔣澤林淡淡回了一句:“哦,這樣哦。”
然後繼續漫不經心的翻看着報紙。
而我明顯看到蔣澤林悄悄吞了吞口水。
想必這也是後來某些時候,蔣澤林選擇接受一些非他所願的事情的原因之一吧。
的確,歷來笑容可掬的叔叔,從來都不是什麼寬容的人,尤其是,事關於我!
蔣澤林走後,叔叔又盯着報紙看了幾分鐘,忽然把報紙慢慢折起來放在桌上,身體向後傾,靠在了椅子後背,微微笑了笑。
“林家,嗯,你們應該感謝林家出了個林立景,若不是他還有些人情味,林氏也不用在x城立足了!”
隨後,叔叔拿起一塊老式懷錶,用拇指撫摸着,摸到了一個按鈕,懷錶的蓋子彈開了,一悠揚的樂曲聲傳開,瀰漫在整個房間,這曲子,是蕭邦的“雨滴”。
這個懷錶,是外婆送給叔叔的。
一曲子完了,叔叔仍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連提起林家時那一抹狠厲也消失不見了。
原來,叔叔這麼多年來能成功壓抑自己的脾氣,是這個緣故啊!
“嗯,封殺,就一個月吧,畢竟是湘君的本家。”
……
“哇……你個沒人要的野孩子,哇……你敢打我……我找我爸爸來揍你!”
“呦,你咋不去找你親爹!”
“沒人稀罕的東西!”
……
這些,似乎是我往昔的記憶,太久遠了,都快記不起來了。
似乎,我身邊的孩子們,都有家長為他們撐腰,而我,沒有。
那時候,的確沒有。
現在,我有了,有了叔叔這位父親。
即使是輕視已經死去的我,他也不會原諒對方!
即使,那人是親人,也不手軟!
這,就是父親!
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