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風雨茅廬
記風雨茅廬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經起了好幾年了;明明知道創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壞的事情,但一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並不要錦繡,食也自甘於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車子,或者至少也必須一雙襪子與鞋子的限度,總得有了才能說話。況且從前曾有一位朋友勸過我說,一個人既生下了地,一塊地卻不可以沒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個洞,將己身來埋葬;當然這還是沒有火葬、沒有公墓以前的時代的話。
自搬到杭州來住后,於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塊地,從此葬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住呢,佔據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寫了一篇短短的應景而不希望有什麼結果的文章,說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發表了不久,就來了一個迴響。一位做建築事業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四面一湊,於是起造一個風雨茅廬的計劃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謂我有了錢,深知我者謂我冒了險,但是有錢也罷,冒險也罷,入秋以後,總之把這笑話勉強弄成了事實,在現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篤篤地動起了工,造起了房子。這也許是我的folly,這也許是朋友們對於我的過信,不過從今以後,那些破舊的書籍,以及行軍床、舊馬子之類,卻總可以不再去周遊列國,學夫子的棲棲一代了,在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處。
本來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當然不能過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來代瓦,以塗泥來作壁,起它五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過過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癮的;但偶爾在親戚家一談,卻談出來了事情。他說:“你要造房屋,也得揀一個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現代的天文地理,卻實在是有至理存在那裏的呢!”言下他還接連舉出了好幾個很有徵驗的實例出來給我聽,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並且還同時做了填具腳踏手印的見證人。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創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哀皮西提,演過代數幾何,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學校畢業生。經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我的一相信,當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牆,牆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麼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台也已經築得比我的風火圍牆還高了幾尺。
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經先生,並且還在勸我說:“東南角的龍手太空,要好,還得造一間南向的門樓,樓上面再做上一層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這一句話,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識里的一個痛處;在這隻空角上,我實在也在打算蓋起一座塔樣的樓來,樓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陽樓”。現在這一座塔樓,雖則還沒有蓋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風雨的茅廬一所,卻也塗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點像是外國鄉鎮裏的五六等貧民住宅的樣子了;自己雖則不懂陽宅的地理,但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來,倒也覺得郭先生的設計,並沒有弄什麼玄虛,和科學的方法,仍舊還是對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時候看的原因,就因為我的膽子畢竟還小,不敢空口說大話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來造我這一座貧民住宅的緣故。
這倒還不在話下,有點兒覺得麻煩的,卻是預先想好的那個“風雨茅廬”的風雅名字與實際的不符。皺眉想了幾天,又覺得中國的山人並不入山,兒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兒,原早已有人在幹了,我這樣小小地再說一個並不害人的謊,總也不至於有死罪。況且西湖上的那間巍巍乎有點像先施、永安的堆棧似的高大洋樓之以“××草舍”作名稱,也不曾聽見說有人去干涉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歸原,還是照最初的樣子,把我的這間貧民住宅,仍舊叫作了避風雨的茅廬。橫額一塊,卻是因馬君武先生這次來杭之便,硬要他伸了風痛的右手,替我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