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的話
住所的話
自以為青山到處可埋骨的飄泊慣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頗以沒有一個歸宿為可慮;近來常常有求田問舍之心,在看書倦了之後,或夜半醒來,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蕭條的暮春,或風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會作賞雨茅屋及江南黃葉村舍的夢想;遊子思鄉,飛鴻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氣消沉的這時間的威力,實在是可怕,實在是可恨。
從前很喜歡旅行,並且特別喜歡向沒有火車、飛機、輪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地緩步着,向四面絕對不曾見過的山川風物回視着,一刻有一刻的變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曠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會上的虛偽的禮節、謹嚴的態度,一齊洗去。人與自然,合而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蟻虱,不覺其微,五嶽崑崙,也不見其大。偶或遇見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見些性情純樸的農牧,聽他們談些極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們一道地悲,一道地喜。半歲的雞娘,新生一蛋,其樂也融融,與國王年老,誕生獨子時的歡喜,並無什麼分別。黃牛吃草,嚼斷了麥穗數莖,今年的收穫,怕要減去一勺,其悲也戚戚,與國破家亡的流離慘苦,相差也不十分遠。
至於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雲容岩影的變化,聽聽大浪嚙磯的音樂,應臨流垂釣,或松下息陰。行旅者的樂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劉阮的上天台。
這一種好游旅、喜飄泊的情性,近年來漸漸地減了;連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時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態,在家吃點精緻的菜,喝點芳醇的酒,睡睡午覺,看看閑書,不願意將行動和平時有所移易;總之是懶得動。
而每次喝酒,每次獨坐的時候,只在想着計劃着的,卻是一間潔凈的小小的住宅,和這住宅周圍的點綴與鋪陳。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決問題,自然是鄉村與城市的選擇。以清靜來說,當然是鄉村生活比較得和我更為適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電燈、自來水等——的供給,家人買菜購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問題等合計起來,卻又覺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在中國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個理想的都城;南方則未建都前之南京,瀕海的福州等處,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鄉土的觀念,附着在一個人的腦里,同毛髮的生於皮膚一樣,叢長着原沒有什麼不對,全脫了卻也勢有點兒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個春雨霏微的節季,終於聽了霞的勸告,搬上杭州來住下了。
杭州這一個地方,有山有湖,還有文明的利器、兒童的學校,去上海也只有四個鐘頭的火車路程,住家原沒有什麼不合適。可是杭州一般的建築物,實在太差,簡直可以說沒有一間合乎理想的住宅,舊式的房子呢,往往沒有院子,頂多頂多也不過有一堆不大有意義的假山,和一條其實是只能產生蚊子的魚池。所謂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惡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襲,冬天住住,還可以勉強,一到夏天,就熱得比蒸籠還要難受。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沒有浴室的設備,公共浴場呢,又覺得不衛生而價貴。
所以自從遷到杭州來住后,對於住所的問題,更覺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畝之宮,一畝之隙,就可以滿足。房子亦不必太講究,只須有一處可以登高望遠的高樓、三間平屋就對。但是圖書室、浴室、貓狗小舍、兒童游嬉之處、灶房,卻不得不備。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闊一點的迴廊;房子的內部,更需要亮一點的光線。此外是四周的樹木和院子裏的草地了,草地中間的走路,總要用白沙來鋪才好。四面若有鄰舍的高牆,當然要種些爬山虎以掩去牆頭,若系曠地,只須植一道矮矮的木柵,用黑色一塗就可以將就。門窗當一例以厚玻璃來做,屋瓦應先釘上鉛皮,然後再覆以茅草。
照這樣的一個計劃來建築房子,大約總要有二千元錢來買地皮、四千元錢來充建築費,才有點兒希望。去年年底,在微醉之後,將這私願對一位朋友說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給了我一塊地,所以起樓台的基礎,倒是有了。現在只在想籌出四千元錢的現款來建造那一所理想的住宅。胡思亂想的結果,在前兩三個月裏,竟發了瘋,將煙錢、酒錢省下了一半,去買了許多獎券;可是一回一回地買了幾次,連末尾也不曾得過,而吃了壞煙、壞酒的結果,身體卻顯然受了損害了。閑來無事,把這一番經過,對朋友一說,大家笑了一場之後,就都為我設計,說從前的人,曾經用過的最上妙法,是發自己的訃聞,其次是做壽,再其次是兜會。
可是為了一己的舒服,而累及親戚朋友,也着實有點說不過去,近來心機一轉,去買了些《芥子園》《三希堂》等畫譜來,在開始學畫了;原因是想靠了賣畫,來造一所房子,萬一畫畫仍舊是不能吃飯,那麼至少至少,我也可以畫許多房子,掛在四壁,給我自己的想像以一頓醉飽,如飢者的畫餅,旱天的畫雲霓。這一個計劃,若不至於失敗,我想在半年之後,總可以得到一點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