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雪夜

雪夜

日本的文化,雖則缺乏獨創性,但她的模仿,卻是富有創造的意義的;禮教仿中國,政治、法律、軍事以及教育等設施法德國,生產事業泛效歐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種輕生愛國、耐勞持久的國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雖則不深,可枝葉卻張得極茂,發明發現等創舉雖則絕無,而進步卻來得很快。我在那裏留學的時候,明治的一代,已經完成了它的維新的工作;老樹上接上了青枝,舊囊裝入了新酒,渾成圓熟,差不多絲毫的破綻都看不出來了;新興國家的氣象,原屬雄偉,新興國民的舉止,原也豁盪,但對於奄奄一息的我們這東方古國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國文化落伍的中國留學生,卻終於是一種絕大的威脅。說侮辱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對,不過咎由自取,還是說得含蓄一點叫作威脅的好。

只在小安逸里醉生夢死、小圈子裏奪利爭權的黃帝之子孫,若要教他領悟一下國家的觀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國領土以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印度民族的曉得反英,高麗民族的曉得抗日,就因為他們的祖國,都變成了外國的緣故。有知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原也在十分地籠絡;但笑裏藏刀,深感着“不及錯覺”的我們這些神經過敏的青年,胸懷哪裏能夠坦白到像現在當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樣;至於無知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麼!”簡直是最有成績的對於中國人使了解國家觀念的高等教師了。

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裏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後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愛的;她們歷代所受的,自從開國到如今,都是順從男子的教育。並且因為向來人口不繁,衣飾起居簡陋的結果,一般女子對於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麼地固執。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里巷,行動都和男子無差;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絕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因而關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似磁體;至如東北內地雪國里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所以諳熟了日本的言語風習,謀得了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揖別了血族相連的親戚弟兄,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後,於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後的大悲哀。

兩性解放的新時代,早就在東京的上流社會——尤其是知識階級,學生群眾——里到來了。當時的名女優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輩的妖艷的照相,化裝之前的半裸體的照相,婦女畫報上的淑女名姝的記載,東京聞人的姬妾的艷聞等等,凡足以挑動青年心理的一切對象與事件,在這一個世紀末的過渡時代里,來得特別地多,特別地雜,伊孛生的問題劇、愛倫凱的戀愛與結婚、自然主義派文人的醜惡暴露論、富於刺激性的社會主義兩性觀,凡這些問題,一時竟如潮水似的殺到了東京,而我這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遊子,便成了這洪潮上的泡沫,兩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擠,渦旋,淹沒,與消沉。

當時的東京,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公園,以及淺草附近的娛樂場外,在市內小石川區的有一座植物園,在市外武藏野的有一個井之頭公園,是比較高尚清幽的園游勝地;在那裏有的是四時不斷的花草、青蔥欲滴的列樹、涓涓不息的清流,和討人歡喜的馴獸與珍禽。你若於風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氣爽的秋晚,去閑行獨步,總能遇到些年齡相併的良家少女,在那裏採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們去攀談,她們總一例地來酬應;大家談着,笑着,草地上躺着,吃吃帶來的糖果之類,像在夢裏,也像在醉后,不知不覺,一日的光陰,會箭也似的飛度過去。而當這樣的一度會合之後,有時或竟在會合的當中,從歡樂的絕頂,你每會立時掉入到絕望的深淵底里去。這些無邪的少女,這些絕對服從男子的麗質,她們原都是受過父兄的熏陶的,一聽到了弱國的“支那”兩字,哪裏還能夠維持她們的常態,保留她們的人對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裏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裏,會起怎麼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像不出來的。

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預科里住滿了一年,像上面所說過的那種強烈的刺激,不知受盡了多少次,我於民國四年(一九一五乙卯)的秋天,離開東京,上日本西部的那個商業都會名古屋去進第八高等學校的時候,心裏真充滿了無限的悲涼與無限的咒詛;對於兩三年前曾經抱了熱望,高高興興地投入到她懷裏去的這異國的首都,真想第二次不再來見她的面。

名古屋的高等學校,在離開街市中心有兩三里地遠的東鄉區域。到了這一區中國留學生比較得少的鄉下地方,所受的日本國民的輕視虐待,雖則減少了些,但因為二十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發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這一年的寒假考完了之後,關西的一帶,接連下了兩天大雪。我一個人住在被厚雪封鎖住的鄉間,覺得怎麼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還在飛舞着的午後,踏上了東海道線開往東京去的客車。在孤冷的客車裏喝了幾瓶熱酒,看看四面並沒有認識我的面目的旅人,膽子忽而放大了,於到了夜半停車的一個小驛的時候,我竟同被惡魔纏附着的人一樣,飄飄然跳下了車廂。日本的妓館,本來是到處都有的;但一則因為怕被熟人的看見,再則慮有病毒的糾纏,所以我一直到這時候為止,終於只在想像里冒險,不敢輕易地上場去試一試過。這時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極生疏,時間又到了夜半;幾陣寒風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經喝了幾瓶酒後的熱血,更激高了許多度數。踏出車站,跳上人力車座,我把圍巾向臉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嚨叫車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樓上去。

受了龜兒鴇母的一陣歡迎,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婦,這一晚坐到深更,於狂歌大飲之餘,我竟把我的童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來,在錦被裏伸手觸着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痴亂的狂態,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天被潑上了一身冰水。那個無知的少女,還是袒露着全身,朝天酣睡在那裏;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陽光反射的結果,照得那一間八席大的房間,分外地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頭邊上那些散亂着的粉紅櫻紙,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兩條眼淚。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麼?還有些什麼呢?”

心裏一陣悔恨,眼睛裏就更是一陣熱淚;披上了妓館裏的縕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體,這樣的悔着獃著,一邊也不斷地暗泣着,我真不知坐盡了多少的時間;直到那位女郎醒來,陪我去洗了澡回來,又喝了幾杯熱酒之後,方才恢復了平時的心狀。三個鐘頭之後,皺着長眉,靠着車窗,在向御殿場一帶的高原雪地里行車的時候,我的腦里已經起了一種從前所絕不曾有過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誰來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換了。

“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複雜的迷宮。”

這就是我當時混亂的一團思想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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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若春日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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