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想法的田三姑娘
田老太太從距施南府近百里的仙佛寺求到一道上上籤,年內必定能夠含飴弄孫,心情舒暢像喝了三海碗油茶湯,坐着轎子悠哉樂哉邊趕路邊訪友,比預期晚了三四天才回到施南府。
剛進城,路過大十街市集,就聽到路邊有人繪聲繪色擺龍門陣,說的正是田府嫁女“攔馬車”出差錯,既而嫁妝被劫的事。老人家頓時就坐不住轎了,催起轎夫快腳加力往家裏趕。
覃碧珠和田若夷收到報信,到府門口迎接,故意沒有叫上於清水。接到田老太太后,田若夷自然添油加醋將於清水撞破她的婚事,又被田明誠接進府的事說了。老太太聽着前半段,撅起嘴一副惱火要打人板子的模樣,聽到後半段,那撅得高高可以掛油瓶子的嘴唇竟然漸漸收攏回去,左右看了看說道:“那女娃子呢,叫她過來我看看。”
紅兒傳話給於清水的時候,她正在描紅練字,梳一根長長的大辮子,穿藍布短襯和加白腰的長褲,看上去倒清爽。就是寫字時不小心潑灑了墨汁,衣襟衣袖沾有幾點墨。紅兒是田若夷指哪兒打哪兒的手指頭,田若夷勾一下眼皮,她就曉得該引什麼針穿什麼線,雖然也喜歡於清水,也不敢提醒於清水面見老太太時得收拾整潔。
果然,正由小丫環按捏肩背的田老太太第一眼看見於清水,就打鼻眼裏哼了聲,坐在下首的田若夷清楚,這是不滿意的表示,於是說道:“娘,小嫂子是丫頭出身,收拾打扮上不夠經心,還要慢慢來。”
於清水這是入府後第一次見到田若夷,當下朝田若夷投以感激的眼色。
“什麼小嫂子,我都沒同意,你倒先忙着亂喊亂叫。”田老太太再次將於清水上下巡梭一番,自言自語說道,“面相身板,看上去倒是個好生養的。”揚聲問於清水道:“丫頭,聽說原先你是朱府里的人,你怎麼跟二少爺認識的,老老實實說,不準扯謊。”
田老太太的目光帶有審視,卻沒有尋常富貴人家對待窮人的蔑視和輕慢,這一點,於清水看得清楚。可是這個答案必須撒謊,前幾天與田明誠對過的口風,她背得滾瓜亂熟,一五一十照搬出來,“我逃出朱府後,投奔省城的表姐,在表姐做工的主人家裏找到一份洗衣做飯的活路,有一回二少爺到主人家赴宴,就這麼認識了。”
答話時,田老太太的目光不時緩然掃視於清水,於清水有些心虛地雙手互疊相搓。說完后等了好半晌,才見老太太點頭,說道:“倒是個清白的姑娘。你跟了我家明誠,得好生收斂性情,早點生個大胖小子,我們田家決不虧待你。”
於清水聽得這話,又犯起傻愣勁兒,怔怔地脫口說道:“我不生!”隨即知道自己再度莽撞失言了。
這話一出,替田老太太捏肩捶背的兩個小丫頭都一愣一愣,倒把老太太逗得抿嘴一笑,對站在身旁伺侯茶水的覃碧珠說:“你瞧,這妹娃兒還怕羞。他們還沒有圓房吧,明誠為生意上的事忙得抽不開身,你這當大嫂的多操些心,替他們好生安排,可以辦得簡單些,親戚們還是得請來喝杯喜酒。”
覃碧珠笑着說道:“您老人家儘管放心,我會辦得妥當,那天還多請幾個嬸子姑婆陪你打紹胡。”
老太太便朝於清水揮了揮,說道:“你回院子去吧,把這身臟衣服脫下來給丫頭們洗。”
於清水到底有幾分靈性,一見時機不錯,輕聲說道:“老太太,我的賣身契還在朱老爺那裏呢。”
田老太太說:“這有什麼難的,我改天找他要回來,他敢不給!”
等於清水走遠了,田若夷嗔怪着對田老太太說道:“娘,你糊塗啊,於清水的話不盡不實,你也不多問幾句再找人核實真假,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認了她!”
田老太太說道:“我一個老太婆,求的就是難得糊塗嘛,年輕人的事問這麼清楚做什麼?你二哥就是娶個小老婆,又不是明謀正娶的少奶奶,能讓你二哥回心轉意對女人感興趣,她於清水就為我們田家立下大功一件,再說她左眉長右眉短,耳垂肥厚嘴唇紅,規矩的生兒子面相,仙佛寺的簽真真靈驗,抱了孫兒,我一定還願。”講到這裏,不由喜滋滋的。
田若夷還想說,田老太太搶先截住她的話,“倒是你,夷兒,今年十九明年二十,趕不到今年八字相合的黃道吉日,耽擱下去就成老姑娘啦!碧珠啊,得拜託武聖宮的任不非大仙人給你們好生算個日子。”
田若夷朝腳下的青石板面磚狠跺兩下,站起來就走了。
寄望田老太太趕走於清水的計劃落了個空,兩天後田若夷與於連虎的某次“偶然”碰面,堅定了她趕走於清水的決心。
那天,她出門買書,回家時發現有個人在府外探頭探腦,形跡鬼祟可疑,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辮子,問道:“你幹什麼的,偷東西還是搶劫?!”
那猥瑣的傢伙慌忙擺手,拿出腰牌給她看,他名叫於連虎,竟然是一名巡捕。
田若夷不滿地說:“上次土匪打劫我的嫁妝,沒瞧到你們巡捕的半個影兒,今天你圍着我家轉來轉去,難道我家進強盜了。”
於連虎諂媚地說道:“不是強盜,也跟強盜差不多啊。田三姑娘你大概不曉得,你二哥新納的小老婆,就是我的親妹子。”
田若夷頓時想起於清水曾經跟她說過的話,睥睨冷笑着說:“原來你就是那個畜生不如賣妹嫌錢的東西!”
於連虎垂下腦袋又昂起來,“三姑娘不能這樣說我啦,我上有老下小養活,只得這一個法子。人活着嘛,哪個不想要點體面?”
“喔,體面?現在你後悔了,想認回妹妹,跟我們田家攀親。”
“攀啥子親啰!”於連虎眨着那雙因貪婪而泛紅的眼睛,“於清水恨毒了我,怎麼可能認我。三姑娘,我好心告訴你,於清水跟黃立山亂黨有關聯,讓她呆在你們田府,遲早要連累你們!”
田若夷吃了一驚,“你說的是真的?”
於連虎說,“你不信?我敢對天發誓,如有虛言白虎神半夜上門奪我的魂,我守在你家門口做什麼,還不是想等哪天有機會逮住她,我不信她熬得住我的嚴刑拷打,遲早要吐點東西出來!”
施南人崇拜白虎,以之為神靈,於連虎敢這樣起誓,再加上黑心的傢伙通常無利不起早,田若夷對這話信了七八分。
於連虎又說道:“三姑娘,其實我們可以合作。你想法子把於清水引出府,我把她抓走。這樣,她就跟你們田府兩不相干,你再不必為家裏人的安全擔憂。”
這主意讓田若夷直犯噁心,朝於連虎啐了一口,說道:“你少在這裏危言聳聽,這種黑良心害人的事我田若夷干不出來!”
將於連虎罵得灰溜溜抱頭而走,田若夷開始思考用自己的方式趕走於清水。往她的飯里摻鹽菜中撒沙子?手段過於低級幼稚。於清水既然跟亂黨有關,莫非,二哥田明誠也跟亂黨有鉤掛?突然想到這個關竅,冷汗像撒秧苗一樣朝額頭上冒,連紅兒站在房間門檻外喊她也沒聽到。
紅兒笑吟吟說:“姑娘,你最近老走神,莫不是犯上情思。”
田若夷說道:“莫把你的腦殼想歪了,費我的錢找篾匠幫你扳正。大呼小叫的,有什麼事?”
紅兒朝房間指指,“於清水在裏面等着你呢。”
田若夷想,來得正好,當面鑼對面鼓把她敲走。
於清水哪能想到田若夷的心思,在她眼中,田三姑娘為人大方善良,對她有恩,既然可能會在田府呆上一段時間,當然要找機會先向她道謝。
田若夷進門就說道:“小嫂子,這一身衣裳很鮮亮啊,是二哥給你做的?”
於清水被這個稱呼臊得臉紅,說道:“三姑娘,你,你莫叫我嫂子,就喊我於清水好了。”
田若夷坐下喝了一口茶,說道:“那怎麼行,田府是講規矩的人家,小嫂子就是小嫂子,雖然你永遠成不了我的二嫂。”
於清水一怔,過了會兒才琢磨出話中隱含的敵意,一時不明白哪裏得罪了面前的小姐。想了想,說道:“三姑娘,明白人不說收掩話,我給你交個底,我不稀罕當你的二嫂。”
“這話有骨氣!”田若夷讚歎道,“你幫我擋了婚,我幫你贖回身,我們兩人間算作兩清。你在我家休養了七八天,臉色白嫩神清氣爽,準備啥時候走?”
於清水完全明白過來,人家在開攆呢。放在往常,骨頭裏那點拗勁往頭頂一泛,她扭頭就走。可是轉念想到田明誠的叮囑,乾娘的囑託,咬了咬牙,說道:“我現在不能走。”
“喲,這是打算賴上了,賴到給咱們老田家添一個長子嫡孫?”田若夷笑着說。
於清水心底起火,心想大戶人家的小姐原來骨子裏就是這樣頤指氣使,便硬梆梆回話道:“隨你怎麼說,反正我該來就來,該走的時候會走,不勞你掛懷。你馬上就是別人家的媳婦,還在娘家鬧騰個什麼勁。”
田若夷氣得一拍桌子,“我還不信我攆不走你!”
於清水回敬道:“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己不走,你還敢把我架出府?你攆我試試看。”
田若夷喝道:“你先滾出我的房間!”
這麼一說,於清水就老老實實地“滾”了。
於清水“滾”走了老半天,田若夷還趴在床欞上生氣。
紅兒小心翼翼地上前勸說道:“姑娘,你這是操的哪門子心喲,上有老太太頂梁,中間有二少爺當柱頭,於清水再怎麼搖蕩,田家大宅垮不下來。”
田若夷眯了下眼睛,說道:“西院那邊吵吵嚷嚷的,怎麼回事?”
紅兒答道:“二少爺準備明天到建始縣看桐油場子,那邊院子收拾行李準備車馬,是有些吵。”
田若夷精神一振,坐起來說道:“這是個機會。二月十五花朝節,我叫大嫂攛掇娘也跟去板橋,所謂‘春到花朝碧染叢,枝梢剪綵裊東風。蒸霞五色飛晴塢,畫閣開尊助賞紅’,聽說建始新建了一座花神廟,廟前廟后滿坡滿嶺種的桃花杏花,她老人家最喜歡看景拜神,經不住勸。他們這一來回最起碼四五天時間,我不正好收拾於清水?”
紅兒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姑娘真是好學問,好計策,諸葛亮在世,也得心甘情願幫你提鞋子。”
田若夷嗔罵道:“等會兒,你要這麼奉承抬舉大少奶奶才行!”她心裏有底,覃碧珠樂於出手相助。
果真,覃碧珠不負田若夷所託,將田老太太勸去了建始,自己也跟去侍候。一行人前腳剛出門,田若夷就將管家田慶喊到自己房中,吩咐道:“老太太、大少奶奶和二少爺全出門了,從今天開始,於清水吃的喝的,就由我院子裏的小廚房一塊兒做,大廚房不用管。”
田慶在田家做了二十年前管家,最老成持重,說:“姑娘,那怎麼行,小廚房每天的份例不夠,怕你們吃不飽。”
田若夷說:“春暖花開正是吃素減重的好時節,你就別管了。”
聽她這樣說,田慶只得答應。
中午到了飯點,田若夷將於清水喊到自己房中。指着桌上的東西,說道:“快吃吧,不然一會兒涼了。”
於清水走近一看,三個小碟一個湯碗。每隻小碟正中有一粒花生米,恰像白瓷當中一點紅,湯碗裏晃蕩的,則是貨真價實的清水。知道田若夷有意整自己,也懶得說話抗議,先將三粒花生揀起嚼了,再仰頭把開水喝個一乾二淨。
她一邊吃,聽田若夷一邊說道:“你莫怪我刻薄你,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得法子。現在這個宅子裏沒有人敢幫你。你要願意走,點個頭,我現在就給你找一輛馬車,將你遠遠地送去武昌,遠離這是非之地,還附帶五十塊大洋以謀生計,怎麼樣?”
於清水說道:“你越這樣折騰我趕我走,我偏偏不走,荒郊野嶺里我於清水都沒餓死,我還能餓死在堂堂田府!”
田若夷勝券在握地笑着說:“那咱們吃着瞧。”
於清水走後,紅兒招呼佣從布了一桌好菜,田若夷悠閑地吃着,還喝了二兩糯米酒,臉色酡紅地問紅兒:“於清水那邊怎麼樣?”
紅兒說:“她回去房裏就蒙鋪蓋睡覺。”
於清水笑笑說道:“這才第一天,她是受過苦挨過餓的人,撐得住。看緊她,別讓她找人向二少爺報信。”
第二天情景照舊,沒有早餐,中晚餐都是花生米加白開水。到日落西山的時候,田若夷依例問於清水的情形,紅兒面有惻然地說道:“都餓兩天了,她剛才來吃花生米的時候,走路都不穩了,這樣下去不會出事吧。”
“放心,人有求生本能,實在熬不住的時候,她自然會來低頭求饒。”田若夷自信滿滿地說,“我現在放過她,等到她害苦我們田府的時候,我去求誰?心慈手軟是人生大忌,你看看那些小說、話本里的故事,放縱敵人的有幾個最後討到好?”
到第三天中午,該到於清水“吃花生米”的時辰,田若夷左等她不來,右等還沒來,就喊紅兒去望望風。
紅兒回來報告:“二姨奶奶從昨晚到今天早晨就沒下過床。”
田若夷捂嘴,笑道:“她倒還聰明,知道睡在床上不動彈最省體力,可以多挨點時間。我不信她能挨到二哥回來。你瞧着,今天下午她就得繳械投降。既然她不來,我們就先吃吧,我也餓了。”
田若夷坐到飯桌前,剛夾了兩口菜,忽聽房門“嘭”地一響,有個人徑直闖了進來,腳步虛滑,面色發白,正是於清水。
田若夷驚異地說:“喂,喂,你來這裏幹什麼,紅兒,快把她攆出去!”
紅兒放下筷子就去推於清水。哪曉得於清水雖然餓了兩三天,手裏力氣還是大過沒做過粗活的紅兒,紅兒沒推走她,反被她狠力一甩,差些撞到門框上。
於清水前走兩步,直接坐在紅兒的座位上,拿起紅兒的筷子,狠狠地扒拉了兩口飯,抓起半隻雞腿往嘴裏塞。吃東西的速度,簡直像頭老虎。
田若夷目瞪口呆,“你,你怎麼能這樣!”她想,拿別人的碗筷吃飯,多臟呀,還用手抓!
飯和肉依次下了肚,於清水精神見長,又捧起桌上的合渣“咕咕咕”,轉瞬間喝個底朝天。
田若夷這才回過神,失聲叫道:“紅兒,快喊人來,把她綁起,她這是搶飯吃啊!”
等到幾名護院家丁應聲趕到的時候,於清水已經差不多填飽了肚子,她把碗筷往田若夷面前一扔,說道:“我就是搶!你不給我飯吃,還不興我作搶,我於清水才不是要面子等死的千金小姐!”指着田若夷,對護院家丁說,“你們田府最邪門,要出嫁的小姑子居然敢讓小嫂嫂餓肚子,對你們是不是想打就打,想殺即殺啊?”
其實田府對下人素來寬宏,這些護院家丁也輾轉聽說田若夷對於清水的事情,只是知道三姑娘在家裏地位高,不敢出頭得罪。這時,就有膽大的老護院打圓場,半拉半拽推於清水回西院。
於清水吃飽這一頓,至少還能管兩天等到田明誠等人回來。計劃失敗,田若夷更覺得護院家丁不給他面子,又羞又惱,大吼一聲說道:“哪個說的放她走?把她捆到地窖里去!”
護院家丁面面相覷,地窖里又冷又黑,二月正是倒春寒的時節,一晚就可能要了命。
正鬧得不可開交,又匆匆跑進來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三姑娘,雜貨店新進的貨在城門被警察局截了,非要開箱驗貨,孫掌柜也被扣押,你快去看看吧!”
報信人正是雜貨店的夥計。
田家生意場面鋪得大,既將施南的特產桐油、茶葉、煙葉以及各種山珍運往上海、漢口、廣州大城市銷售,也從山外運回各類洋貨、日用生活品經營,往常田若夷也幫襯打點照看生意。一聽此事蹺蹊,田府與警察局的關係素來良好,這唱的哪齣戲呢?當下顧不得於清水,換了身外出的衣裳,坐轎朝東城門方向趕去。
抵達東門,轎子尚未停穩,田若夷急吼吼地掀開轎簾,迎面差些撞上一張肉餅臉,倒把她唬了一跳,定下神看清面前的人,心窩底翻了個大白眼,半冷不熱地說道:“原來是劉金柏巡長大人啊,貴人事忙,你不忙着抓亂黨逮重犯,怎麼干起查貨驗貨的小事?”
劉金柏一向覬覦田若夷的美貌多才,但也心知這塊天鵝肉自己顧不着,打着哈哈笑道:“田三姑娘高看我了,巡長嘛,無非就是四處巡查驗貨,哪比得田家,進出都是成千上萬大洋的大買賣。開年後就沒見過姑娘,出落得水色又嬌女懶,連鹽水女神要被你比下去!”一邊說話,到底習慣成自然,不由自主伸手過去,捻住田若夷的一側衣袖摩挲。
田若夷就說:“劉大人覺得這衣料怎麼樣,西洋來的新品,要看得起,我叫人送幾匹到你府上?”
劉金柏訕訕地收回手,回歸正題,“姑娘跟二少爺一樣,都是膽大心細,你看今天這事,恐怕不好收場。姑娘做個主,這貨是拖到局裏開箱查驗,還是就在這裏開箱?”
田若夷問道:“怎麼,貨有問題?”
劉金柏說:“只怕有大問題,到時姑娘你收不了場。”
田若夷心裏暗犯嘀咕,見掌柜的孫大滿在旁邊,就叫來問道:“這批貨是些什麼東西?”
孫大滿回答道:“這批有上海的香煙,景德鎮的陶瓷,還有從廣東來的鮑參海肚,都是貴价貨,一路用冰鎮密封着,開箱會串氣走味。”
田若夷就說道:“行,那就開陶瓷的那箱,請劉大人品鑒一下。”說話間走到運貨的馬車前左右查看,瞟到地上的車輪印,心中咯噔一下。
孫大滿為難地說:“三姑娘,不好弄啊,二少爺交代這批貨他下午回來親自查驗,任何人不許開箱。”
劉金柏便說:“喲,你家二少爺可頂半個警察局了。“走到田若夷身旁,側過腦袋湊到她面前,低聲說:“三姑娘,莫怪我沒有提醒你,你自己瞧瞧這幾駕馬車的車軲轆印,像是只運這些不輕不重的雜貨嗎?”
田若夷固然有些心慌,但臉面上還能端得住,想了想說道:“不如拉到我家庫房,請大人隨便驗。就是驗出十兩八兩小金魚,那也是常有的事。”
話中之意已經十分明顯,劉金柏卻“哐哐”咳嗽兩聲,說道:“不行,公事公辦,要麼在這裏驗,讓過往的鄉親父老看個一明二白;要麼嘛,請三姑娘移步,跟我去警察局驗。”
田若夷估摸這回劉金柏的胃口大了,難不成還想財色兼收?還是另有圖謀?心裏暗惱這也是二哥用大洋慣出來的毛病,就笑了笑,說道:“施南府上下哪個不曉得,我們田家的東西從來貨真價實,哪裏需要在這裏敞開了看。瞧這時辰,劉大人還沒吃午飯吧,算起來我二哥大概也要回來了,不如移駕到我家一邊吃點小菜,一邊等等我二哥?”
劉金柏就斜覷着眼說道:“聽三姑娘說的,莫非我還短吃少喝?”拍拍腰間的火槍,“我劉金柏從來都是秉公執法,三姑娘要不肯跟我走,莫怪我動粗!”
話說到這個份上,田若夷只能押着幾車貨跟劉金柏來到警察局。
劉金柏前腳將田若夷“請”進辦公室的門,後手就將門栓拉上。田若夷只當沒看見,直接說道:“劉大人,你開個價吧,金條還是大洋,我田三還是做得主的。”
劉金柏搖搖頭,幾近流着涎口水看着面前的田若夷,說道:“三姑娘,盜運軍火的大罪,你要怎麼作主?這回田家能不能過得這個坎,全看你的了!”
“盜運軍火!”這四個字灌進田若夷的腦里,像蜜蜂鑽入花叢,一陣接一陣嗡嗡亂響,她定定神,知道劉金柏或者不是胡言亂語詐她,二哥田明誠這些年做的事她多少能估摸出幾分。她笑了笑說道:“大人你也曉得現在官不官,匪不匪,前幾天我的嫁妝還被土匪搶了呢,買幾條槍防身護院,這不是施南府富戶大家常有的事?”
劉金柏冷哼一聲,合身就將田若夷撲倒在桌案邊上,緊貼着她的臉,說道:“哎喲,我的三姑娘,幾車的軍火啊,你田家哪裏是護院,是打算拉隊伍造反吧!”
田若夷聞到劉金柏身上如同豬潲水的味道,噁心得直想吐,使出全身的勁兒也不能將他推開半分,眼見那潲水味從臉頰移到脖項,再往下朝胸脯的位置移去,將心一橫,側頭張嘴就咬住了這條狗的一邊耳朵。
劉金柏痛得哇哇慘叫,揚手就要扇田若夷一耳光,田若夷反應靈敏躲得快,這一巴掌就印在她的下頜,趁着他稍微放鬆的間隙,她忍痛抓起桌案上的硯台文牘,劈頭蓋臉扔過去,卻也沒能擲中,只潑了他滿頭的墨汁紅印,更顯猙獰要怖。他左手撈住她又黑又亮的長辮子,將她反身扣在身下,嗤嗤喘氣,“沒想到田府大小姐這麼潑,難怪說你是從野地里撿的,什麼大小姐,脫光了衣裳跟野堂子的婊子一樣!講不好,你就是婊子養的——”
田若夷恨怒交加,張口呼救,卻被老於此道的劉金柏捂住嘴,急切切地將手摸到她的腰間。
田若夷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掉,第一滴淚珠落到劉金柏的手上,沁涼如冰,他笑道:“別哭啊,等一會兒有得樂的——”
話音未落,房門被人拍得轟轟響,還沒反應過來,門已被從外踹開,田明誠一臉陰沉,站在門口。
劉金柏見“好事”被攪和,放開田若夷,悻悻地坐回自己的官帽椅,翹起二郎腿,說道:“二少爺來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再晚一會兒,咱們就成郎舅啦!”
田若夷乍見救星,頓時撲進田明誠懷中,想要大哭一場,終究咬牙忍住,只恨恨地瞪着劉金柏,那眼光是要食其肉寢其皮的。
田明誠輕拍妹妹的肩以示撫慰,目光落到她下巴的掌印上,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問道:“這是他打的?”
不待田若夷點頭,田明誠就對劉金柏說道:“我田明誠的妹子,從小到大,從過世的老太爺起,沒人捨得動她一根指頭,劉大人,今天的帳,咱們該怎麼算?”
劉金柏好整以暇地說:“怎麼算?田二少你還是先擔憂外面那幾車貨,田家全被拉出去砍了頭,帳自然就好算了。”
“那些貨有什麼問題?”
劉金柏冷哼一聲,說道:“二少爺,繞圈子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你有曉得裏面裝的是什麼,我不怕告訴你,在漢口我就有線人報訊,你那幾車全是軍火槍支。”
田明誠冷笑一下,“這樣呀,你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那幾車確實是軍火,有兩百條槍,三千發子彈,全德國進口的。”
“哥!”田若夷情不自禁大叫一聲,她被田明誠的話嚇住,生怕他氣暈了頭胡亂說話。
劉金柏說道:“二少爺這樣敢做敢當,我就放心了。我本來想,三姑娘把我侍候好了,我就放你們田家一馬,現在這陣勢,看來二少爺是寧為玉碎不肯瓦全,打算直接進大牢了!”說到這裏,大喊一聲道:“來人!”
一聲喝畢,手底下的幾個心腹沒有如同預料那樣衝過來。他眨巴了下眼睛,想到田明誠能夠不受阻攔地衝進辦公室,大概是帶了人硬闖進來,於是板起臉,拍桌而起喝道:“田明誠,你好大的膽子,膽敢衝擊警察局!”
這沒唬住田明誠,他不慌不忙走到桌案前,從手中的公事包內取出一樣東西,輕飄飄拋到桌上,說道:“劉大人,你別著急,先仔細看看這個。”
劉金柏滿懷狐疑地拿起那樣東西,原來是一份公函,他從上到下看完,又從最後一行看到第一行,跟往常看女人的先後順序同出一轍,只是看女人他越看越心癢,看完這份公函,他的心像正月里洗冷水澡——巴涼巴涼的。
田明誠笑着說:“劉大人現在知道,我田明誠是奉公守法的生意人了?”
他雖然臉上帶笑,然而放在劉金柏眼裏,那笑意分明是從眼底最狠辣處透出來的,劉金柏訕訕地將公函遞迴田明誠,說道:“這,原來二少爺竟然在全省拔得頭籌,取到辦團練的批文,這些軍火是為辦團練採購的,真是手眼通天,失敬!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切都是誤會、誤會!呵呵,來來,我給您和三姑娘賠個不是。”
他換臉如同施南三月黃梅天,變幻快得驚人,走到田明誠和田若夷面前,轉眼間就完成了兩輪三鞠躬。
田明誠毫不客氣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拉住田若夷的手說:“若夷,你打他幾巴掌泄泄氣。”
田若夷咬牙說:“打他怎麼作數,我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田明誠語有深意地說:“女娃子,說什麼殺呀砍的,莫髒了手,頂多打打罵罵就夠了!”
田若夷見田明誠朝她使眼色,倒是很快會意過來,掄起袖子左右開弓,十幾巴掌下來,劉金柏臉上起了泡。見田若夷歇了下來,劉金柏諂笑着說道:“二少,咱們這事,今天就算過去了?”
田明誠看了劉金柏一眼,眸中似顯驚詫說道:“劉大人,你說什麼?今天你不僅想要霸佔我的妹子,還想毀掉我田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你沒打算讓我們輕易過關,叫我怎麼好意思讓你輕易過路?!”
劉金柏將脖子一擰,說道:“這話怎麼說的,二少爺,我只是秉公執法,無意對令妹有所冒犯,方才也已經誠心道歉,你不依不饒,莫非還想在警察局動私刑?我諒你也沒這個膽!”
說話間,又大聲呼喝幾下,這回手底下包括於連虎在內,來了三五個人,都是垂頭喪氣的模樣。劉金柏喝道:“你們剛才死去哪裏?居然叫閑雜人等擅闖警察局,全白養活着?”
於連虎耷拉着腦袋,努着嘴連連向劉金柏示意,然而劉金柏根本沒注意,兀自一個勁兒訓斥,“我早就教訓過你們,不要學原來的朱巡長講什麼新政新風象,什麼愛民如子待民和氣,警察沒幾分威風霸道,怎麼能震攝一方?你瞧,他就是講這些混不下去,灰溜溜滾出了施南府!”
“不好意思,劉巡長,我又滾回施南府了!”
伴隨一道劉金柏熟悉的聲音,一個人走進辦公室。
此人臉型略為瘦削,更顯得雙眸大而有神,眼角輕微上剔,眉毛卻是根須分明的一字型,唇角朝下微抿,因此不言不語也有某種逼視人的壓迫感。然而他體型健碩,一襲草綠的警察服在他身上格外筆挺熨貼。待劉金柏看清他服裝上的牌飾,不由結結巴巴說道:“你,你,朱子駿,你怎麼成巡官了?”
朱子駿是朱有理的長子、朱子駱的兄長,曾任警察局巡長,倒跟劉金柏是競爭對手,有過一番明爭暗鬥。只是幾個月前突然辭職不見蹤影,劉金柏很是高興了一陣子,認為朱子駿知難而退,對巡官之位更添幾分信心。沒想到這朱子駿不僅殺了個回馬槍,還直接坐在了他的上頭,這口氣憋屈得可以噴出幾丈遠的老血,不由氣恨地喃喃反覆說道:“你一個瓜娃子,憑什麼當了巡官!”
朱子駿冷冷一笑,“怎麼,我還能冒充巡官?”
劉金柏再怎麼利欲熏心,也不致於懷疑朱子駿的巡官職位是假,極度地憋屈之下就是不服,冷笑着說:“給你個大板凳,你的小屁股也坐不穩,我瞧你的巡官能坐幾天!”
朱子駿說道:“我的官位能不能坐穩,你還是去牢裏操心吧!”
劉金柏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你敢動我!”
朱子駿說道:“我當然不敢。不過,總督大人敢。”說話間,把臉一板,肅聲說道:“接總督府諭令,查施南府警察局巡長劉金柏貪贓枉法,欺壓良善,着即緝拿省城審查定罪。”
將公文拋給幾近軟倒的劉金柏,“公文在這裏,你慢慢看吧。”
劉金柏大叫着,“我不服、不服!”突然間有所醒悟,手指朱子駿和旁邊微笑的田明誠,“我明白了,是你們,你們兩人勾結陷害我!”
任劉金柏再怎麼不服氣,仍被於連虎等幾名巡捕捆住押出辦公室。
田明誠便拱手朝朱子駿笑了笑,說道:“朱大人,恭喜恭喜!”
朱子駿回以拱手,“田二少,同喜同喜!”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心中有數,倒讓田若夷露出驚疑之色。田明誠就拉過田若夷,指着朱子駿,說道:“若夷,這是你未來的大伯,過來見見。”
不提婚事則罷,一提這樁事,田若夷立即板下臉,扭頭就走,落下田明誠和朱子駿兩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