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上頭了
“篤篤,篤篤”。叩門聲頓挫,有力。
其實第一記叩門已經令於清水從睡夢中驚醒,特殊的人生閱歷令她有着有別普通人的警醒。
打更聲由街頭傳來,時近三更。她躡手躡腳走到門前,附耳試圖捕捉外面的動靜,不敢輕易開門。外面站的人,可能是她想要找的田明誠,也可能是居心叵測的壞蛋。
起初沒有任何動靜,彷彿有綿長沉靜的呼吸聲,分不清是她自己的,還是外面的。過了很久,久到以為是幻聽,忽聽“咯——”的一聲,她聽出來,那是划火柴的聲響,於是問:“是哪個?”
外面的人不答,“篤、篤”,叩門聲連響兩記。
她把心一橫,“轟”地拉開門。
黑暗裏,只看見門外站着個身材廋頎的男人,戴帽,帽沿壓得很低,徑直走進室內,沉聲說:“點燈。”
他的聲音含蘊潛在的威嚴,於清水手慌腳亂地聽從他的命令,撥亮油燈,室內的光感漸漸燃起。
男人取下帽子,坐在窗下的太師椅上,似乎在漸起的光芒中打量審視於清水,沉默片刻,突然開口說道:“我是田明誠,你究竟是什麼人?”
暈迷的燈光下,於清水怯怯地看過去,田明誠的容貌像浮動在光影里,不十分真切,只覺得他長相尋常,不是她曾經想像過的美男子,眉宇儒雅溫厚,令她恍然失神,沒來由地想到流落飄零時常常佇足遠望的青碧山宇,還有清風拂過山宇的清涼。他舉止有禮中又有一種洒脫,相較乾爹的鼻挺眉硬,相較以往她所見的人,全然風格不同,似乎與紅兒嘴裏聰明實誠的田家二少也有差別。然而不知怎麼地,她此時就認定他是貨真價實的田明誠,不免激動地說道:“田二少爺,我是黃立山的乾女兒。”
田明誠蹙了蹙眉,“黃立山?鐵血英雄會的黃立山,聽說他舉事反叛朝廷,已經事敗伏誅?”
淚水瞬間湧上於清水的眼眶,她哽咽着說:“什麼伏朱伏紫?!我們被叛徒出賣,清狗子趁我們不備突然襲擊,乾爹乾娘全都被害死了!”
田明誠若有所思地觀察於清水,手指輕點几案,淡然說:“死就死了,浮生如寄,誰能免除一死?我跟黃立山雖說是同學,也多年沒有往來。你既然是他的乾女兒,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或是缺錢的話,我還是樂於相助。不要客氣,只管開口。”
於清水琢磨出他話中的意思,不禁發怒瞪圓了雙眼說:“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冒死回到施南城,為打你的秋風來的?乾爹看走了眼,居然想把那麼重要的事委託給你,居然要我把——”
“噤聲!”
於清水的話還沒說完,田明誠突然沉聲喝止,他快步走到門前,猛然拉開房門,說道:“何方神聖,躲到我的客棧聽牆角!”
門外兩個人收勢不及,一前一後踉蹌着朝門內撲倒,又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於清水一眼看清前面的那個人,不由臉色一變,“於連虎,你披上豺狼皮,怎麼嗅到我這裏來了!”這身穿巡捕服,腰系大挎刀的,是她當了巡捕的親哥哥於連虎。
田明誠關注的卻是後面那人,笑着說:“這深更半夜的,劉巡長親臨陋所,有失遠迎。大人是要住店,還是推拿?”
跟在於連虎屁股後頭,滿臉橫肉的正是施南府警察局的北片巡長劉金柏,位在巡官之下,而巡官已經空缺半年,他跟好幾位巡長都緊盯巡官的位置,抓破了腦袋想爬上位。見被戳破行藏,訕訕地打哈哈,”田二少誤會、誤會,我是聽巡捕報訊,懷恩客棧藏有亂黨,因此跑來查一查。”
田明誠語含譏諷地說:“大人漏夜查案,勞苦功高啊。“
劉金柏說:“為朝廷盡忠,那是應當的。“
“巡長大人剛才說亂黨,亂黨在哪裏?莫不成我懷恩客棧私藏亂黨,這個罪名我可受不起。“
劉金柏咳嗽一聲,“亂黨是亂黨,懷恩客棧是懷恩客棧,我們只抓亂黨。於連虎,你說的亂黨,就是面前這個妹娃——你的妹子於清水?”
於連虎彎着腰回答:“是,就是這個不爭氣的。”
於清水對於連虎恨得牙痒痒,怒橫他一眼,忿忿地說道:“你這當哥哥的已經賣過我一回,還嫌害我不夠,準備再賣我一次?!”
田明誠揮揮衣袖,請劉金柏坐上左側的太師椅,說道:“這位巡捕姓於?哦,於巡捕,空口白牙講什麼亂黨,亂黨哪是你隨便指認的。”
於連虎說:“我有物證,可以證明於清水是黃立山亂黨。”
劉金柏就說:“那把你的物證呈上來,給田二少爺過目過目。”
於連虎從腰間的包囊里掏出一塊牌子,遞給劉金柏,“大人,今天中午朱府娶兒媳場面熱鬧,卑職巡查路過,正巧看到於清水逃跑時掉落了這塊牌子,順手撿起一看,這可不得了!”
劉金柏早先見過這塊牌子。要想當巡官,除了往上面塞錢還得立下大功,捉住黃立山鐵血英雄會的餘黨,可不正是大功一件。才會放下身段,跟隨於連虎摸黑做賊似地鑽進客棧。只可惜在房外還沒有來得及聽到什麼內容,就被田明誠發現。因此故意拿腔作勢地說道:“這塊崖柏牌子,正面鐫八仙過海,背面刻詩,看起來也沒得什麼金貴和蹊蹺,你說與亂黨有關,啥子意思?”
於連虎指着牌子說道:“黃立山既是亂黨,也是咸豐大路壩的名紳,當然在作亂的方法上會想出些名堂。這塊牌子就是亂黨重要人士相互聯絡的信物,大人你看,正面的八仙過海圖分明只有七仙,少了鐵拐李,據我所知,鐵拐李正是黃立山在鐵血英雄會的代號,這塊牌子就是黃立山的!再看背面的詩,‘去當推轂送,木偶翻為用,漱流清意府,九卿朝已入,蘇武還漢家,遙慰我心愁,因敷河朔藻,猿吟山漏曉’,連虎我讀書少學問差,不懂詩的意思,不過把每句的正中那個字連起來,不正是‘推翻清朝還我河山’八個字?這分明是首藏中詩嘛!”
於連虎洋洋自得地說道:“這塊牌子居然在於清水的身上,於清水你自己說說,你跟黃立山究竟是什麼關係?”
於清水不禁手足輕抖,沒想到這塊牌子落到於連虎這個六親不認只想升官發財的傢伙手中,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窺破了其中的玄機。
劉金柏看了看臉色發白的於清水,又看了看田明誠,悠悠然地說道:“於連虎,你分析得有道理,這回立下大功,回頭具結上報宣慰使和省城總督府,你等着封賞吧。”
於連虎喜形於色地作恭打揖,“謝大人栽培賞識。”
劉金柏又煞有其事地問田明誠:“田二少,下官就不太明白了,你為啥不僅收容這女亂黨,深更半夜竟然還呆在她房裏?莫非,你們有機密要事?”一拍大腿說,“你堂堂的田府當家人,不會跟亂黨勾結吧!”
於清水按捺不住,她不想連累田明誠,張口就說道:“這不關二少爺的事,我——”
田明誠低低悶哼一聲,於清水倒是機敏,馬上住嘴。他打了個呵欠,不緊不慢地說:“劉大人,你左一個亂黨右一個勾結,有一點我倒不明白,想請教這位於巡捕。”
劉金柏攤手,“你問,直管問。”
田明誠看着於連虎,說道:“於巡捕,你方才說這牌子是從於清水身上掉落,你無意中撿起的?”
於連虎點頭說:“對。”
“這件事可講不清楚明白了。方才你說趕巧路過,趕巧撿了牌子,有沒有差官跟你同行,有沒有哪個能證明牌子確實從於清水身上掉落的,你撿起和遞給我跟劉大人的,是不是同一塊牌子?只憑你的一面之辭,事情辨到宣慰使那兒,你也不佔理啊。劉大人,你說呢?”
於連虎一聽,急得汗水往額上滲,他撿到這塊寶貝牌子,生怕別人跟他搶功,收掖着悄悄向劉金柏稟報,哪曉得正好被田明誠抓住了破綻,不由支吾道:“這,這,雖然沒有人證,但我敢拿項上人頭作保,確實千真萬確。”
劉金柏呵呵笑着說:“就算沒有證人,於連虎也不是傻子,無緣無故拉扯到自己的親妹子幹什麼?亂黨這樣的謀逆大罪,搞不好要連坐的。”
田明誠冷笑,“於巡捕不是早就賣了妹妹嗎,按照大清律法,於清水跟他沒有半點關係了。什麼連坐、什伍,莫扯遠了喲。”
劉金柏說道:“這於清水身為朱府奴婢,失蹤兩年突然出現在施南府,情狀可疑,本巡有理由懷疑她與亂黨有關,抓回警察局嚴刑拷問,不怕她不吐真言。”
他一聲令下,於連虎就動手扭住於清水的胳膊。
田明誠拍案而起,肅聲喝道:“有我在,哪個敢抓我準備新納的妾室!”
劉金柏一怔,“你說什麼,你新納的妾?”
田明誠說道:“不然怎麼樣?不然我怎麼會三更半夜呆在她的房裏?”
於清水這才反應過來,脫口就喊道:“我不是你的小老婆!”
話音未落,已經挨了田明誠一巴掌。“不當我的小老婆,看你混成的熊樣,跟乞丐有啥子差別!上回在省城明明應承我的,進了施南府又想反悔,我田明誠選你是瞧得起你,你這沒長腦殼的蠢女人,又讓朱有理的手下抓住了,幸好有田若夷把你救出來!”
田明誠罵得話外有音,揚起巴掌作勢還要打,劉金柏沒有辦法,礙於顏面也得上前拉住田明誠,“二少息怒息怒,要教訓女人回家打罵,莫失了體統。”
於清水臉上茅焦火辣,聽明白了田明誠的維護之意,但心中不甘。當初,就因為朱有理要強納她做小,她才不顧一切逃跑,這帳本翻過了兩年,難道還要轉回去當另外一個人的小老婆?她於清水就是當小老婆的命?哪怕這田二少才比天高,她不服,就是不服!於是她不管不顧,再次瞪圓了眼睛吼了一聲:“田明誠,你少胡說八道,打死我也不當你的小老婆!”
田明誠倒收手沒再打她,像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對劉金柏說道:“總督府的團練批文我田明誠都有把握拿到手,偏偏你瞧這犟女人,我怕治理不了。要不,劉大人你娶回家?”
於清水這麼不按常規地一鬧,反而把劉金柏有點搞糊塗了,斜睨於連虎一眼,疑竇暗生。莫非,這想陞官想瘋了的獵犬故意設局陷害於清水?他早知道面前這位田二少在省城很有人脈關係,現在聽他話鋒綿里藏針,竟然可能拿到自辦團練的批文,可謂手眼通天。沒有證據的事情,犯不着得罪他。若是他在自己升任巡官的事上插一腳,那真叫做偷雞不成蝕把米。也罷,先求財再求官,這才是上策。
於連虎沒能揣摩出劉金柏浮動的心思,連連攛掇,“大人,你瞧於清水自己都不認這回事,田二少分明有意通匪包庇。”
“你住口!”劉金柏喝止了他,擺擺手說:“你出去,我有話要跟田二少說。”
於連虎頓時明白,事態在朝不利於他的方向扭轉,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也沒有辦法,癟着嘴應喏退出房間。
等於連虎出去,劉金柏眯起眼睛斟酌片刻,說道:“田二少,今晚下官多有莽撞,不過料想你大人大量,不會往心裏去。”瞧了一眼於清水,“你想要新納的這個妹子,下官好心提醒一句,女人嘛,還是看緊一些的好,惹出事來牽連的是整個田家。”
田明誠微笑說:“大人厚德載物,田某也沒什麼好感激的。聽說大人的老母家人都在省城,宅子還夠住得寬敞?我們田家在漢口有一處私宅,空了幾年也沒什麼用處,幾時請大人家眷搬進去吧。”
劉金柏喜不自勝,站起來說道:“田二少爺不愧為當家主事人,處處周全!你與如夫人的喜酒,我厚起臉皮也得討一杯喝。”
田明誠笑了笑,“那是當然。”
送走心滿意足的劉金柏和滿臉忿忿的於連虎,田明誠不着形跡地鬆了口氣,對佇立在屋角的於清水說道:“收拾收拾,跟我回田府。”
於清水驚詫地說:“你講那些不是哄他們的?我不跟你走,我不當妾!”
田明誠語帶嘲弄說道:“那你就滾出客棧等死。想死還不容易,你乾爹乾娘不正在陰曹地府等你?”說話間,一把掄住於清水的胳膊,把她往樓下帶。沒想到他文質彬彬的模樣,手勁驚人,於清水也算從小幹活有力,更在黃立山的指導下練過一點粗淺的拳腳,但幾番掙扎,硬是沒能掙脫田明誠那雙鐵箍般的手。
田明誠將於清水拖到客棧外清冷的街面,四周的瓦屋泥舍黑幢幢,遠處偶有一盞黧黃燈光投射過來,使得這沉寂黑夜添上幾分泛黃泛暖的悲意,像是過往無處尋覓,未來也無從塗抹。踱上夷水濕潤氣息的風直直卡入骨髓,在血脈中暢行無阻,特地逼人瑟縮。
田明誠不怕冷,好整以暇地整理方才弄亂的衣襟,一邊對於清水說:“我現在回府。你有兩條路選,第一,跟我回田府,看戲看熱鬧,你當小妾的戲要做足;第二,反正你也是任情任性魯莽胡來的人,自尋你的生路去吧,於連虎等着治你!”
說完這一席話,負手轉身就走。
走到街角轉彎處,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跟來,他不禁笑了一笑。
田明誠將於清水帶回田府,自然在田府掀起微瀾隱波。
田明誠的寡嫂覃碧珠早起梳妝的時候聽丫環在議論這樁事。她感覺奇怪,田明誠是個痴情種子,一直對逝去的妻子張如瑜念念不忘,沒有再娶的念頭,這叫於清水的妹子,是打哪個石頭縫眼裏冒出來的呢?
按她以往慣例,會第一時間找田若夷探聽消息,不過今天例外,她應新軍統領李汝峰的夫人之邀,要去李府聽南戲。
南戲又稱“施南調”,聲腔源於楚調,是施南府本地土生戲種,李汝峰夫婦雖不是施南府人,卻出奇地着迷聽南戲。這回請來唱堂會的是時下最紅的顯慶班,點的全本《三娘教子》。
台上戲子們整頓行裝,咿咿呀呀唱念作打,覃碧珠聽得津津有味,忽地一句唱詞“可嘆兒夫喪鎮江,每日織機度日光。但願我兒龍虎榜,留下美名萬古揚”竄入耳中,稍一回味,不禁觸動心事。想到自己出身高貴,本來抱着萬丈雄心嫁給田家大少爺田明語,誰想到天有不測風雲,嫁過來不到一年功夫,突如其來一場大病就奪了田明語的命。年紀輕輕守了寡,膝下沒有一兒半女,這輩子的苦楚,算起來遠勝戲中劉三娘。淚水嗖地湧上眼眶,連忙側過頭拭了淚。
回府時已經是點燈時分,田明誠掌家后推行新派作風,效仿上海、漢口大城市,從西洋買的發電機充裝蠟油自行發電照明。因此到了晚上,府內也是燈火通亮。
覃碧珠信步走到田若夷的房間,想找她扯白聊天。一瞧,田若夷穿着一襲家常的半新不舊藕合色夾襖,歪在床頭看書。喊她,她不應。再走近,她哪裏在看書喲,書雖然打開着,一雙眼睛卻直勾勾瞪着字裏行間的空白,分明在發愣。
覃碧珠感覺好笑,踮腳上前,兩個手指頭一夾,利落地將田若夷的書搶到手中,翻到封皮一看,原來是小說《鏡花緣》。於是笑着說:“昨天那麼一鬧,你的姻緣倒跟這書名有些接近了,老太太專門到仙佛寺禮香拜佛,回來聽到這個消息,怕是又要再跑第二遭。”
田若夷說道:“要真嫁不成真要去謝菩薩,可惜二哥昨天跟朱家商量了重新選日子。”
覃碧珠嘴裏嘖嘖,纖長指尖點上田若夷的額頭,說道:“難不成你真打算當老姑娘,我倒沒得意見,有你作伴講講話,我的日子也好打發些。”
田若夷站起身,“大嫂,你就是死心眼,你要願意再選個人嫁,二哥和我都不會攔着你的,就是我娘那兒,也不是講不通。”
覃碧珠低頭嘆息一聲,“再嫁,能有你大哥那樣的人才?嫁得不如意,還不如守着。你不肯嫁到朱家,不是認相同的理?”
田若夷走到窗邊,拿起銀剪子修剪桌几上的梅花,說道:“相同又不同。你跟大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二哥跟二嫂在日本結識自由戀愛,憑什麼到我這兒,就得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有,莫以為我不曉得外面的事情,朱家是什麼人家?朱明理三個字傳出去頂風臭十里!”
覃碧珠笑笑,“你這門婚事是大老爺在世的時候定下的,老太太也點頭贊同,咱們這些後輩哪能輕易背拗。再說,朱老爺雖說名聲差了點,那朱子駱倒是咱們施南府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嫁過去后你們單獨一個小院過日子,莫理那老東西就行了!”
聽到“朱子駱”三字,田若夷拿剪子的手頓了頓,嘴角掠過一縷笑意,卻撒嬌似地捂住一邊耳朵,說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嫂子,這些話你們跟我說了幾多回,鑲金綴銀的耳塞都堵不住。讓我消停消停!”
“你還嫌我煩?你二哥又帶了位小嫂子回來,就讓她來修整你這刁鑽的小姑子吧,我是莫耐何啦!”覃碧珠一邊說,一邊朝田明誠住的西院指了指。
聽覃碧珠提到田若夷,田若夷倒真地放下剪子,想了想,說道:“那個叫於清水的?敢從朱有理的手底下逃跑,這膽氣,我喜歡!不過,她這個女人不簡單,我有些擔心和顧忌。”
覃碧珠有意勾田若夷的話,理了理髮鬢,說道:“你擔心什麼?”
“這件事不對。”
覃碧珠問:“哪件事不對?”
“哪兒都不對,從頭到尾都不對。二哥掛牽過世的二嫂,娘三天兩頭又催又逼想抱孫兒,只差跟他下跪,他都沒動過續弦的念頭,怎地突然就換了心意。更何況於清水從朱府跑出去兩三年時間,哪個曉得她有什麼遭際碰到過什麼人,不清不白。再說,二哥向來謹慎,水潑不進,怎麼會帶這麼個人到咱們家裏來!”田若夷說道。
覃碧珠思忖着說道:“你這麼一講,這個於清水是有些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田若夷鎖起眉頭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可能給我們田家招來禍事!”
覃碧珠掩嘴輕聲笑道:“看你說的,你可莫嚇我,想得多了。像她那樣出身低賤的,掉到咱們的蜜罐里,頂多好吃懶做不懂禮數,還能翻起比夷水河還要高的浪?”突然意識到這句話無意戳到田若夷,連忙住嘴。
果然,田若夷聽得心裏不痛快,嘴裏不輕饒人地說道:“嫂子,你倒是出身頂頂高貴,要沒有改土歸流,恐怕還是唐崖土司城裏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可惜啊,前朝王侯今朝土,要拿着出身說話,那都是一時瑜亮,要想活得安心自在,還得憑自己的真本事。”
原來,覃碧珠出身咸豐唐崖世襲土司的覃氏,祖上這一支倒稱得上嫡系,不過雍正年間改土歸流廢除土司制度,覃氏轉瞬成為平民,兩百年來世事風雲變幻,往昔風光一時的土司世家日漸沒落,子孫四方流散。覃碧珠的祖父早年定居施南府,以開設私塾為生,與尚未發家的田家毗鄰而居,這才有兩家後來的結親。
覃碧珠識文斷字別有見識,田若夷說得直接,她臉上也不見惱,上前幫田若夷將髮髻打散,協助她卸妝準備入睡,一邊說道:“我的小姑奶奶,你這張嘴有我們朱家姑爺受的。也就咱們一院子從上到下寵着你,真要嫁了人,你得壓得住陣腳!”
田若夷也知道方才說話過了,嘻嘻笑着說道:“咱們一院子的和左親右戚,有幾個不曉得我是老娘抱養來的,你們不拿我當外人,我自然從來沒拿自己當外人。誰敢讓田家的人過不安生,我就敢讓她不得安生!”
覃碧珠一下子沒把握住手上輕重,扯得田若夷吃吃地喊,“我的頭髮啊,大嫂!”
覃碧珠問道:“你不讓哪個安生?於清水?”
田若夷按着生疼的頭皮,說道:“咱們得想辦法把她攆出去。”
覃碧珠推了推田若夷,“這件事莫扯上我。雖然她是小,好歹我跟她算妯娌,被你二哥曉得我欺負她,這我的臉面往哪裏安放。”
田若夷就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我曉得,大嫂你一貫當好人,府里的好人都讓你當全啦。這背後捅刀飯里撒鹽的壞事,全部由我這當小姑子的出頭。不過,這件事,說不定不用我們操心,娘過兩三天就回府,她不見得歡喜那丫頭。”
頂着“小妾”名聲,於清水在田府呆得很不自在。
田明誠倒算得上謙謙君子,半點沒有跟她假戲真做的動作,將她安置西院一間屋裏,次日大早出門忙他的去了。
於清水知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往常她侍候人,現在專門有人侍候她,飯菜洗臉水全部端進房裏。院門一關,她有腿但不能亂跑。這樣的日子,對於她來講,第一天是享受,第二天就是煎熬。
第二天晚上,她實在憋不住,找看門的佣從要來紙筆,鋪在飯桌上,一筆一劃練起字來。
沒想到你還識字,這幾個字寫得有三分架構。不知什麼時候,田明誠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將她唬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放下毛筆,看着自己畫出的那幾個拙劣稚笨的大字,臉泛紅暈。
田明誠坐在她的對面,將於清水的害臊看在眼中,不禁心中好笑,擺正姿態說道:“於清水,你說你是黃立山的乾女兒。給我講一講,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吧。”
由咸豐至施南府的逃亡路途中,於清水曾經一遍遍回想在黃立山夫婦身邊生活的日子。兩年前,她從施南府出逃,沿路乞討,混沌中來到咸豐大路壩,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遇到黃立山夫婦好心收留。
黃立山是富甲一方的名紳,黃家恩娘溫文爾雅有學有識,手把手教她識字練武。然而他們卻放着神仙般的日子不過,與山外的革命黨暗中聯繫,招集人馬購買軍火,成立鐵血英雄會準備響應山外的革命行動。
對於鬧革命的事,於清水似懂非懂。黃家恩娘信任她,告訴她說,大清朝爛到了根子裏,我們只能犧牲自己的命來博一個未來,希望像你這樣的年輕娃兒有好日子過。
於清水知道,到底不是人人都像她這樣好運,能逃出朱府,還能被好心人收留。逃亡路上,她看到太多餓死的病死的被官府冤枉打死的,還有賣身葬父葬母的,哀鴻遍野。
她將經過一五一十講給田明誠聽。田明誠邊聽邊輕輕點頭,又問道:“你說黃公舉事不成是有叛徒,知道怎麼一回事嗎?”
於清水並沒有參與黃立山鐵血英雄會的事,只是,她的美好生活在宣統元年臘月二十四小年的晚上,被徹底打破了。
小年是施南人非常重視的年節。依既往規矩,大戶人家的常年和短工,最多干到臘月二十三就要回家休假團圓。到了臘月二十四,黃立山家中只剩下黃氏夫婦、於清水和四五個沒家沒口長年為黃家做工過活的佣從。少了閑雜人等,既清靜又安全,黃立山正好召集舉事的重要頭領總有四五十個到家裏吃飯,商議舉事的要務。
於清水記得很清楚,黃家恩娘剛將一海盆的臘肉燉山藥端上,舉事頭領們相互謙讓着正陸陸續續上桌舉酒端杯,院外突然傳來幾聲槍響。在外望風的端着槍進來報訊,喊道:“不好了,清狗子來了!”
黃立山當先霍地站起,說道:“你們從後門和暗道先撤,我來頂住!”
於清水嚇得不知所措,黃家恩娘倒還沉得住氣,挽着她的手就往後門方向逃跑。
沒想到後門早有清兵埋伏,一排子彈打過來,慘叫聲中倒下好幾個。黃家恩娘只得帶着於清水往暗道方向去,走過半途,得到報訊,暗道盡頭也被堵死了。
黃家恩娘咬牙罵道:“肯定有叛徒!”拖着於清水躲到二堂的照壁後面,聽前前後後激烈的槍戰聲和慘叫聲不絕如耳。一名老傭人跌跌撞撞倒在於清水的腳下,喘下最後一口氣,說道:“大嫂子,黃大哥被打死啦,你快跑啊!”
一聽這話,黃家恩娘站不穩了,於清水扶着她,想哭又怎麼出哭不出來。黃家恩娘定定神,從懷裏取出一塊牌子和一本紙冊,說道:“清妹子,全拜託你了,你把牌子帶在身上,冊子找地方藏好,去施南城找一個叫田明誠的,他曉得怎麼做。”
說話間,黃家恩娘踩了踩腳下一塊長滿青苔的石板,“轟隆”,照壁旁側敞開一道隱門,原來照壁中空。黃家恩娘一把將於清水塞了進去,“躲在裏面,等清狗們走了再出來。”
於清水就拉住黃家恩娘的衣襟,喊道:“恩娘,你也進來躲躲啊!”
黃家恩娘回頭最後看了於清水一眼,幫她抹去眼角的淚水,笑笑說:“傻妹子,這裏面只容得下一個人。”反手就關了暗門。
跟田明誠說到這裏的時候,於清水禁不住淚流滿面。田明誠遞給她一方藍格手絹,說道:“你不必愧疚,認為你乾娘拿自己的命換你的命。你乾娘是女中豪傑不遜男兒,她曉得既然有叛徒,抓不到她決不會幹休,會在黃家宅子裏仔仔細細地翻查,照壁上的機關難保不被發現。只有她挺身而出,才能既保全你,又能保全那份名冊。”
於清水擦拭着眼淚,“田二少爺,你跟我乾爹是一路人吧,你們是同學,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年輕。”
“我們日本留學那個班,老的少的都有,你乾爹算年紀大的,我是年紀最小的一個,當時不過十六七歲。你乾娘給你的那本名冊在哪裏,拿給我吧。”
於清水說道:“那本冊子封有蠟,我不敢自作主張拆開看,你說是名冊,究竟是什麼,值得乾娘拿命來保護。”
田明誠沉吟片刻,說道:“你知道這個並沒有好處,但如果非要知道,告訴你也無妨,畢竟你為它也算豁了命。這本名冊,就是施南府所有革命黨人的名冊。清廷的人要是得到他,可以按圖索驥,將施南府的革命黨一網打盡。”
於清水遲疑一會兒,問道:“那我將名冊交給你,你會拿來幹什麼?聯絡上面的人,像我乾爹乾娘那樣繼續革命嗎?”
“這不是你該問的,我自有我的打算。”
“那我不能將名冊給你。”
田明誠聳起眉頭,問道:“為什麼?”
於清水上下打量田明誠,“你是個腰纏萬貫的富戶主事人,有院裏這麼一大家子人靠你養活過日子,我現在還不敢相信你敢鬧革命。你要歹毒一些,將這本書交給朝廷升官發財,或者心地仁慈一點,一把火把它燒了一了百了,我都對不起乾爹乾娘。”
田明誠失聲笑道:“你這小丫頭,肚子裏的花花腸子還蠻多。好,你現在信不過我,不交也行,只要保證名冊放在安全地方。”
於清水嘟嚷說道:“我放的地方,狗刁不理狼來不怕,絕對安全。”
田明誠說道:“名冊絕對安全的前提是你安全,不要被巡捕盯住。所以我才以納妾為名將你接到我家裏。我曉得你不想當小老婆,我說是妾不是妻,並非小瞧你,這樣的身份,等事情過去你離開田府的時候,才不引人注目,我也方便向親戚朋友交待。凡事以大局為重,你要懂事些,這上上下下百來口,人人都有眼睛,你務必配合我,有些事我們得先商量對好口風,免得別人問起來穿幫。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千萬不要莽撞,不要充能幹給我惹事。這些,你能不能辦到?”
於清水翻起白眼,氣鼓鼓地說:“你哪隻眼睛瞧到我不懂事和莽撞?好吧,為了乾爹乾娘的委託,當你名義的小老婆我忍了,現在先說好,你不許乘機占我便宜!”
田明誠偏起臉袋,饒有興趣看着她,“委託丫頭給我報信,還嫌不夠莽撞?方才在客棧不依不饒大吵大叫,還不夠笨?你這樣又傻又呆的女人,白送給我都嫌丟人,你放一萬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