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萵瑋
△萵瑋
冬天,公社一時要建糧食倉庫,一時要建中學校舍,總是往下攤派任務:每人交煙磚五口。馬橋人沒有錢買磚,只好到嶺上去挖墳磚——當然是一些沒有主的野墳。
山裡人多住茅棚或木屋,建墳墓卻決不馬虎,總是耗費不少煙磚,似隱着一種千年萬載永垂不朽的企圖。這些墳歷時太久,墳堆大多已經坍塌,茂密的荊棘茅草覆蓋其上,與平地的草木連成一片,隨便看上一眼的話,不大容易辨出墳的所在。我們用彎刀把墳上的草木砍除,用鈀頭將表土漸次掀開,讓墓拱的青色煙磚一塊塊浮露出來。到這時候,膽子小的女知青便害怕地跑開了,躲得遠遠的。男人則一個比一個更勇敢,爭着把耙齒插入磚縫,慢慢搖,搖得磚塊鬆動,再猛地撬掉第一塊磚。
如果是保存得比較好的墳,就像保溫性能很好的一口鍋,破墳之時,必有蒸騰的白色汽霧,一浪一浪從缺口翻湧而出,染開一片腥澀的屍骨之味,使我的胃不由自主地要嘔。待白汽慢慢散盡了,我們怯怯地湊上前,從破開的磚孔里,窺見墳內黑暗的世界。藉著一縷顫顫抖抖探入的陽光,可以看到曾歷經人生的骷髏,空大的眼窩或寬闊的盆骨。也可以看到亂糟糟的積土和朽木。一般來說,我們這些掘墳者不會期待能在墳里找到金銀財寶,有時候能找到一兩件銅器或陶器,就算運氣不錯。何況我們所見的骷髏好幾個都朝下俯伏,照當地人的說法,這樣的人都是惡死,比如遭雷劈的,弔頸的,槍殺的,後人不願他們重返陽世延續惡運,斷斷乎不能讓他們轉生。讓他們臉面朝下,就是讓他們無法重見天日的重要措施。
人活着不一樣,死後也有不同的待遇。
有一次,我們挖出一具女屍,發現她雖然已腐爛,但白骨還在,頭髮還烏黑髮亮宛然有活氣,其長度足可齊腰。兩顆門牙居然也未腐敗,獨秀於嘴而且向外延伸,似有三寸多長。我們嚇得四散逃跑。最後,還是隊委會研究,以兩斤肉一斤酒為代價,請出最不怕禍的黑相公,給那具屍骨澆了些柴油,一把火燒了,防止這女鬼鬧出什麼事來。多少年後,我從一位學者那裏得知,這其實不算什麼稀奇。人的死其實是一個慢慢的過程,頭髮和牙齒這兩種器官比較特殊,在某種合適的環境裏,相當時間內還可繼續生長。外國醫學界已有這方面的研究。
從嶺上擔回來的墳磚越來越多了。屍骨當然拋散在嶺上。據說那一段嶺上多老鷹,在天上飄來滑去,大概是嗅到了什麼腥味,發動了食慾。還有人說,晚上聽到嶺上男嚎女叫,一定是鬼都跑出來了,凍得受不了,在那裏咒罵挖墳的人。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天天上嶺幹缺德的事。
兆青的膽子本來很小,挖祖墳卻從不落後。我後來才知道,他每每搶在前面,是想找到墳穴里的一種稀貴之物:形如一顆顆大小不等的包菜,色彩鮮紅,耀眼奪目,長在死者口舌處,似乎是呼吸的一種凝結,在墓穴悠悠歲月里綻開一朵驚人的美麗。農民把這種包菜模樣的東西叫作“萵瑋”,說是一種最好的補藥,聚人體之精氣,可理氣補血,可滋陰壯陽,可祛風,可保胎,可延壽。《增廣賢文》裏有“黃金無假,萵瑋無真”一語,就是指的這種東西,可見它的稀罕。他們還說,不是任何人死了之後都能從嘴裏吹出萵瑋的,只有那些富貴人,嘗精品細,着綿枕皮,陽世里保養出金玉之體,才會有百年以後嘴上的成果。
有一天,兆青挖着地,突然長長地悲嘆一聲。
“想不得,想不得。活着有什麼意思呢?”他搖搖頭,“老子的嘴巴里以後是長不出萵瑋來的。”
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面容也戚戚然。想想吧,每天只吞下一些紅薯絲和老包穀,只吞下黑乎乎的乾菜,連屁都放不出什麼臭味,還想嘴上長萵瑋?
“羅伯是長得出的,”萬玉很有信心,“他有干崽子在夷邊寄錢來。”
“本義也有點指望,他身上的精氣足,肥料多。”兆青說,“他賊娘養的三天兩頭到上頭去開會,一開會就殺豬,肉坨坨把筷子都壓駝。”
“幹部開會是革命工作。你嫉妒呵?”仲琪說。
“什麼工作,還不就是養萵瑋?”
“話不能這麼講。要是人人都長得出萵瑋,萵瑋也就太便宜了,太不值錢了,還上得了《增廣賢文》?”
“土改那年,老子也差點當了幹部。”兆矮子無限神往地回憶當年。
“你兆矮子連自己名字的倒順都看不清,拿什麼當幹部?你要當得了幹部,我天天倒起來用手走路。”仲琪自己覺得這話好笑,咯咯咯地乾笑了幾聲。
兆青說:“仲拐子,你看你那龍根樣,天天把語錄袋背起,把毛主席像章掛起,給哪個看呢?你還以為你嘴巴上也長得出萵瑋?”
“我不要。”
“你長不出。”
“我不長,免得別個來挖墳。”
“你也有墳讓別個來挖?”
兆青這句話很惡毒。仲琪無後人,在眾人眼裏,一直有死後無人埋的危險,而兆青一窩養了五六個娃崽,由他說出這句話,顯然是仗着自己的優勢,踩對方的痛腳。
“兆痞子,你爛肝爛肺的傢伙。”
“這個豬嬲的貨。”
“你爹娘沒給你洗嘴巴呵?”
“你洗了嘴巴也沒有用,一肚子糞。”
兩人嘴裏越來越不幹凈,越來越有戾氣,好容易才被其他人的話插斷。為了緩和氣氛,複查便說起公社的周秘書,說本義算什麼呢?就算一個月開五個會,也只是間或油一下嘴巴,一肚子薯絲包穀是化不開的。只有公社幹部最好過,今天轉到這裏,明天游到那裏,都有人招待,都是過年。你看周秘書那白裏透紅的一身好肉,煎油都煎得一大鍋。一條金嗓子中氣最足,作一晝的報告還鑼樣響,比鐵香的聲音還好聽。他以後長的萵瑋還會小得了?
羅伯接過話頭:“正是正是,不怕不識人,就怕人比人。要說本義嘴巴里長萵瑋,頂多也就長出個芋頭大,十個也比不上周秘書的一個,以後要是挖墳,還是要挖周秘書的。”他們從周秘書說到何部長,說到縣裏、省里的大人物,最後說到毛主席。他們一致相信毛主席福氣最大,福份最高,百年之後的萵瑋肯定了不得——豈止是治百病,定是長生不老之神葯。這樣的國寶恐怕要用高級化學方法保護起來的,重兵日夜把守。
大家想一想,覺得也是這麼回事。這時日頭已經偏西,就悠悠地把鈀頭上肩回家去。
幾天之後,周秘書來馬橋檢查生產情況,順便要我複寫紙複寫一份材料,還一個勁地表揚我的仿宋體標題做得好看。看着他笑眯眯的胖臉,我時常有片刻的恍惚,在他的嘴上想像出一顆包菜大小的萵瑋——被他頂着到處走。他嗓音確實很亮,總是隨着廣播裏的音樂,唱着最新的一支關於北京的頌歌,還不時問我他唱得如何,聽取我重複了多次的吹捧。他還問我,他到縣裏當個文化局長怎麼樣?我說,當然,當然,憑你的藝術細胞,明擺着是文化局長的料。他更加高興,不但繼續哼哼唱唱,而且見什麼人都親熱招呼,問問娃崽如何,問問豬如何。他對自己今後嘴上長出更大的一顆萵瑋,似乎渾身洋溢着自信。
他讓本義領着看煙磚去了。在我看來,是一顆大萵瑋被一顆小萵瑋領着去了,看以後不會有萵瑋的人們挑煙磚去了——這種胡思亂想居然揮之不去,讓我有點惶然。我猜想一定是這一段挖墳挖得太多了,挖得一腦子都有了屍臭,沒有什麼好東西。
“你說,除了仿宋字還有什麼好看的字體?”
“萵瑋。”
“你說什麼?”
“哦,你是問……”
“我問還有什麼好看的字體。”
我恍然醒悟,趕忙回答關於字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