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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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

在開口說話之前,我們總會盯一眼來人的臉。面容是人最具個性的身體部位,因此各種證件照片上都鎖定面容,而不是一個膝蓋或一個巴掌。面容當然不會比指紋更能精確記錄差異,但面容比指紋多了一份情感的流露,多了一份隱約可辨的文化和歷史,於是總在我們的記憶中佔據焦點位置。憂鬱的目光,歡樂的眉梢,傲慢的鼻尖,清苦的面頰,智慧的前額,仁厚的下巴,守住了千言萬語的嘴角……總是不知何時突然襲上心頭,讓我們生出片刻的恍惚。在誰也沒有注意的時候,一個寧靜的側面,一個驚訝的驀然回頭,一個藏在合影群體角落裏的默默凝視,都可能會讓我們久久地夢繞魂牽:如今你在何處?

面容的浮現和消失組成了我們的人生。“見面”成了我們人生的一個又一個開始。美國總統林肯說過:過了四十歲,一個人就應該對自己的相貌負責。林肯看到了人生經歷將會重塑面容,發現了心理一直在悄悄鏤刻着生理的秘密。比較一下俄國作家契訶夫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比較一下印度領袖甘地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我們的確看到了智慧和胸懷是如何在面容上生長,最後成為了人世間美的精品。少年頂多有漂亮,盛年才有美。生活閱歷一直在進行悄悄的整容。《世說新語》上記錄著這樣一個著名的傳說:魏王曹操當年要接見匈奴特使,擔心自己面貌不夠雄武,不足以震懾來使,便讓一個姓崔的人假扮魏王,而自己持刀於床頭假扮衛士。接見完結以後,下人奉命去詢問來使對魏王的印象,不料客人說:魏王確實優雅,“然床頭捉刀人此乃真英雄也!”

這樣看來,要想在自己的臉上展現其他人的閱歷,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就是劇藝演員難能可貴的原因。一個奶油小生要演出帝王的胸中城府,一個純情少女要演出娼妓的紅塵滄桑,該是多麼的不易。人們說:多笑者必多魚尾紋,多愁者必多抬頭紋,巧言令聲使嘴皮薄厲,好學深思使目光深遂,心浮氣躁會使面部肌肉緊張而混亂,氣定神閑會使面部肌肉舒展而和諧。如此等等,如何遮掩得住?這樣,有時候我們可能會順理成章地以貌相人,比如依據“心寬體胖”的經驗,相信“體胖”者必然“心寬”。其實,“體胖”一類現象可能還有更多的原因,即便在後天演變這一方面,也還可以追溯出更多相關條件。我在孩童時代就發現過夫妻越長越像,對同學們那裏好幾對父母的面容相似性十分奇怪,總覺得他們是兄妹。我後來還發現養子與養母越長越像的情況,愛徒與高師越長越像的情況,佞臣與暴君越長越像的情況,這才知道他們的面容相近,首先是由於他們的表情相仿。表情是易於互相感染和模仿的。朝夕相處的人,兩兩相對如同鏡前自照,也許會下意識地追求自我同一,情不自禁地複製對方的笑容。在一段足夠的時間以後,他們就免不了會有相似的某一條皺紋,某一塊較為發達的肌肉,某一個器官的輪廓曲線——這當然不是不可以想像的事情。

如果我們放開眼光,甚至可以發現一個時代則常常批量產生着面容。在我一張褪色的老照片里,我們可以發現大部分女知青共有的黝黑、健壯、樸拙、目光清澈但略有一點獃滯;在我女兒新近拍下的一張照片里,我們也可以發現當代大部分女白領的纖弱、精巧、活潑、目光進逼但略有一點矯飾。我們就可以知道,面容是可以繁殖的,是表情感染后的肉體定格。這種繁殖其實一直在更大的範圍內進行:軍營、黨派、沙龍、行業、社區、宗教團體等等,都在製作出各種“職業面容”、“黨派面容”乃至“社會面容”。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面容不僅僅屬於個人,而且也屬於社會,成為了人們文化符號體系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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