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默契
高君這次見到父親的老友,還得知一件驚人隱情:他居然還有一位母親,而且是他的生母!生母幾年前病逝台灣,給他留下一筆遺產,還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如今分別在美國和日本……當對方掏出信函和相片,把目瞪口呆的他接入一個陌生的家族和世界,他差點尿了褲子,意識到自己突然成了一條迷航和失舵的船,未來的一切茫然莫測。但我無意述說他後來到台灣和日本的故事,在敘事的勢能積聚面前強行打住。
家族恩仇、男女苦戀、革命悲劇、愛國傳奇……只要稍加營構,這一類小說當然並不難完成。身不由己,大勢所趨,辭藻嘩啦啦地跟着情節往下趕,我以前也常常這樣把生活“小說化”。問題在於,這些匆匆情節在起承轉合之處是否遺漏和流失了什麼?幾乎模式化的情節流程、人物配方、主題選項是否正在掩蔽人生中更為豐富的縱深?當紛亂如麻的生活總是被篩選、編織、模壓成經緯分明的小說種種,這些習以為常和順理成章的敘事可有唯一的合法性?
我寧可讓很多讀者失望,寧可讓高君在這一頁稿紙上突然消失,就像一個混蛋演員在舞台上突然誤場和退場。我想看看情節中止和情節解體以後的生活是什麼樣,看看各種情節軌道使人們不易接近的生活,各種情節聚焦使人們不易旁顧的生活——哪怕這樣會使敘事變得散亂。
這樣吧,我們換一個場景,見識一下某位隨高君來到我家的客人,與這位客人聊聊天。時間很快過去了。應該說我們談得很好,所有觀點都沒有什麼分歧,他用例子呼應我的看法,我用闡釋擴展他的思路。我們還談到孩子和足球,談到天氣和最新的流行笑話,保證了交談的張弛相濟和亦莊亦諧。最後他戴上帽子禮貌地告辭,並且沒忘記給女主人和我家的小狗擺擺手。
奇怪的是,這次交談使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對這位客人沒有任何好感。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說錯了什麼嗎?沒有。他做錯了什麼嗎?也沒有。那麼我鬱悶不快的感覺從何而來?來自他有些刻意的禮貌?來自他誇張的某一條笑紋?來自他聽話時一瞬間不易被人察覺地左右顧盼?來自他眼中偶爾泄露出來的一絲曖昧不明但暗藏攻擊的笑意?來自他那件方格子布的名牌襯衫和剛剛染得油黑的頭髮?……
在我們的交談之外,一定還有大量的信息在悄悄地交流:表情在與表情衝撞,姿勢在與姿勢對抗,衣裝在與衣裝爭拗,目光在與目光搏殺,語氣停頓在與語氣停頓嘶咬,這一切都在沉默中轟轟烈烈地進行,直到我的內心疲憊不堪傷痕纍纍,直到雙方似乎圓滿的談笑已經微不足道。也許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的一個髮型,註定了今天的見面將實際上乏味和尷尬。
交談是人際交往中重要的手段,卻是生硬的手段,次等的手段,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換一句話說,人際之間需要交談來溝通的時候,需要用大量交談來溝通的時候,無論對敵還是對友,都多是困難重重的時候了。最成熟的關係其實不需要語言,不需要交談,更不需要談判家,所謂“默契”是之謂也。“默”即語言的放棄。隱藏在一個個無言細節里的感覺對接,已經讓人心領神會,挑明了說反屬多餘和笨拙。在這種情況下,硬要說說什麼的話,也多是題外之言,言不及義,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實意圖反在不言之中。由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最巧妙的外交總是不像外交,常常在談判桌和協議文本以外完成。為什麼最高明的調情總不像調情,常常不着一字盡得風流,更不需要傻乎乎地纏住對方說愛呵愛——只有街頭強行拉客的下等野雞,才會習慣於直說和明言,比如一語道破問題的實質:“大哥,發生肉體關係啵?”
女人下意識地瞪了男人一眼,或是下意識地拾起男人遺忘的帽子,或是下意識夾走男人餐盤中的大蒜……此時的他們,言語少卻信息不少,定要說說話,也是有三沒二,有七沒八,意思多在心領神會之中。他們即便自稱只是一般的關係,其親密程度其實盡在我們的想像之中。相反,如果他們將自己公開定位於“夫妻”或“戀人”,或者被某部作品的人物表定位於“夫妻”或“戀人”,如果他們定位於這種關係卻沒有上述一類行為默契,倒是習慣於用邏輯嚴密和意義明確的言說來處理各種事務,包括處理帽子和大蒜,他們之間的關係倒是會讓我們大為生疑。很多蹩腳的影視劇里就有這種男女,儘管滿嘴是愛的台詞,甚至動不動就摟摟抱抱床上床下,但他們給人的感覺總像是生硬的嫖娼,而不是水到渠成和水乳交融的情愛。用圈內的話來說,這些蹩腳的演員眼中無“戲”,臉上無“戲”,舉手投足都無“戲”,渾身各個部位沒有感覺的對外輻射,即便把設計台詞和設計動作執行得再好,也是一具具台詞機器和動作機器而已。他們既不可能演好真正的情愛,也沒法演好真正的憤怒,真正的憂愁,真正的歡樂。
他們與觀眾之間不可能形成“默契”,不可能被觀眾真正接受。這種缺乏感覺對接的共處,在中國俗語中叫做“不投緣”,叫做“氣場相斥”。這就像有的人常常沒法說清楚,他為什麼不喜歡他應該喜歡的一部小說,不喜歡他應該喜歡的一個城市,不喜歡他應該喜歡的一個時代。在這一點上,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是幸運的,因為這些世紀留下了豐富的文學藝術,留下了大量的感覺細節,足以滲入人們的血液,使一個初到巴黎或彼得堡的人,也可以對這個巴爾扎克的城市或托爾斯泰的城市似曾相識,對陌生的街道或酒吧幾乎無端地“默契”,一盞路燈,一陣冷雨,一個麵包店的胖大娘,好像也都已與你神交了多年,完全就是你記憶中的樣子。而二十世紀、特別是二十世紀晚期是不那麼幸運的。也許這個時代的物事變化太快,根本來不及在人們的感覺中耽留、沉澱以及消化;工業化生產之下的物事也流於批量化而缺少個性,很難成為感覺興奮的目標。事情還可能是這樣:這個時代發達於技術和經濟,文學藝術卻不幸衰頹,疲於胡鬧而鮮能動心,缺少巨星迭出的文學藝術大師們在時代與人們之間溝通感覺,於是高樓取代田園、街燈取代明月,電話取代筆墨,飛機取代馬幫,超級市場取代市井集市,電子媒體取代道聽途說,這一切可以說有效率上的合理性,但尚未形成情感上足夠的感染力和征服力,甚至與很多人的感覺末梢生硬抵觸。換一句話說,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接受,是理智超前而情感滯后——這正是很多人忍不住要懷舊的原因,是懷舊強度大大超過二十世紀中期和早期的原因。
我母親說過,她年青的時候都不穿布扣斜襟衣的,想不到現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倒穿起來了,想不到“唐裝”之類越來越時髦。
我也是一個把感覺留在過去的人——也許是留在唐詩、漢雕、秦篆那裏。坦白地說,我不管如何努力還是覺得眼下這個時代頗為陌生,在很多方面還是沒法喜歡眼下的時代——儘管這個時代比過去更富裕也更多自由,儘管這個時代有電腦、飛機、空調、伽瑪刀、聯合國維和部隊,是一個我能夠接受但說不上喜歡的時代。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接管了和沒收了我應該有的好感。我似乎更願意自己走入一個我不可接受的時代,比方走入青銅歲月的邊關驛道,在一次失敗的戰役之後,在馬背上看蒼山如海和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