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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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斯威夫特,會想起誰呢?當然是兩百年前的那位英國小說家了,他寫過關於大人國和小人國的《格列佛遊記》。不過,現在,當人們提起斯威夫特的時候,可能指的是另外一位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Swift),今年才三十七歲的年輕作家。

這些年來,英國的文壇朝氣勃勃,許多青年作者寫了不少作品,最令人矚目的當然是寫過《午夜孩童》的薩爾曼·魯斯第,不過,魯斯第原籍印度,他的作品,也以印度經驗為主,而斯威夫特則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筆下展出的也是英國的圖景。

書店裏如今可以找到三本斯威夫特的作品,短篇小說集《學游泳》,長篇小說《甜食店店主》[《糖果店主》]和《水域》[《水之鄉》(Waterland)],值得首選一讀的是《水域》。

《水域》講的是英國東部沼澤地帶一個家族的故事。作者有一次在那一帶坐火車旅行,看到窗外面一片沼澤地,景象荒涼,激起他的想像,寫下小說。那片荒涼的地方,叫做芬斯,約一千二百平方英里,位於英國東部的低地,西部是米特蘭石灰山地,東南部為康橋郡、沙霍克和諾福克山地,而北部,由芬斯延展十二英裡外,則是北海。

芬斯地區本是一片水域,由於淤泥積堆,漸漸變成沼澤,淤泥層又漸漸變成泥炭層,加上沼澤植物的蔓生,終於形成淺水的陸地。淤泥堆積,因為芬斯地帶是河流出海的要道,由芬斯出海的河道有烏茲河、康河和威倫河。河流沖積泥沙,水民開墾土地。

在芬斯水域上聚居了一群水民,他們傍水生活,打魚養鴨,和大自然爭奪土地。數百年來,他們圍海造田,把水排出耕地,不過,海水時時倒流,把辛勤開墾的農田淹沒。後來,土地漸漸穩固,農民利用河道運輸,在河道上建起水閘,控制水流。於是,芬斯地區,由水域變成沼澤,再演變為可以居住的陸地。

土地不是一日可以形成的。早在公元八七〇年的時候,威京人的船隊抵達北海,芬斯地區還是一片汪洋。不過後來一切改變。但是,直到今日,那裏的土地仍然不是絕對堅固的。

一個叫做湯瑪士·克列斯的人,從小在芬斯水域長大。一九二二年,他的父親被派上一份工作,做河流上水閘的看守人。一家四口就在河邊生活,看守水閘啦、捕鰻魚啦、講述奇異的故事啦。克列斯的父母都有滿肚子故事,尤其是母親,她姓阿堅遜,祖先是諾福克地方的富農,後來發展航業、制酒,成為芬斯一帶的首富。這一家人,根本就是一連串故事的源泉,既有一個靈魂不斷出現的祖母,又有一個愛上了自己女兒的父親。

克列斯從小在河邊長大,和同年齡的兒童一起玩耍,可以上附近的市鎮去讀書,並且和青梅竹馬的女孩子戀愛,不過,快樂無憂的生活不久就變調了。克列斯除了父母外,有一個兄長,卻是一個智力遲鈍的痴弱者,這個可憐人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由呢,他的外祖父原來是他的親生父親。

《水域》的第一章就從河邊的水閘寫起,父親對着孩子們講述天上星星的故事。他說,星是什麼呢?星是上帝賜給人們的銀色塵土,是天堂墜落的小碎片,不過,上帝看見人們的陋劣,改變了主意,就讓銀塵停止下降,懸在空中。

父親講故事的時候,河上漂來一件奇異的重物,流到水閘邊受到阻擋就停泊下來,原來那是一具屍體,孩子們遊戲的一個同伴。那個人彷彿因喝醉了酒掉在河裏溺死了,不過,克列斯知道,他是被謀害的。一切都變得那麼複雜,因為在這個時候,和克列斯戀愛的瑪麗懷了孕,而瑪麗,似乎又有另外的情人。

人間發生了許多事情,河水只自顧自流着。

克列斯並沒有承繼父親的職業,在河邊做水閘的看守,他上學讀過書,服過兵役,終於娶得青梅竹馬的瑪麗為妻,並且成為一間中學的教師,教的是歷史。

上課的時候,克列斯對學生們講歷史,講法國大革命,不過,事實上,他也講自己的歷史,比如:芬斯的歷史,就說從前有一位父親,和兩個孩子,住在河邊,他是一個河道的守閘人,除了打理水閘的升降,還在河裏捕捉鰻魚。克列斯說:歷史就是故事。

至於克列斯的學生,他們坐在課室里聽他講法國大革命,老遠的事情了,為什麼歷史老是過去了老遠的事呢,為什麼不是現在的事?又為什麼老是別的地方的事,而不是自己身邊的事?有一個學生常常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對克列斯說:關於歷史,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歷史將要終結了。

是的,法國大革命是法國的事、遙遠的事;而克列斯講的芬斯的歷史,卻是一個延伸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故事,沒有過去,如何有今日呢?而且,芬斯的歷史,不是法國的歷史,是課室里的學生們自己的國家的歷史。

在課室里,學生們顯然對歷史感到厭悶了,過去的事情,遙遠的事情,為什麼不講現在、目前呢?於是克列斯對他們說:生命包孕許多空間,人體的構成,有十分之一是生活器官,十分之九是水;生命則是十分之一現在和本土,十分之九是歷史課程。但許多時候,所謂現在和本土根本並不就是現在,也不在本土。

克列斯同時說:只有一般動物才生存在絕對的現在和本土,只有自然才不知道記憶和歷史,但人類都是述說故事的動物。人類必須繼續講故事,只要故事存在,人類就存在了。

歷史就是故事。只要有歷史,只要有故事,人類便是存在的。若是沒有了歷史和故事,人類顯然就絕滅了。

克列斯是歷史教師,在課室里,他既講述人類的歷史,也講生物的歷史,比如:鰻鱺。芬斯水域,是鰻鱺群聚的地方。

鰻鱺是一種奇異的魚類,直到二十世紀,它們的繁殖生態仍是一個謎。亞里士多德說,鰻類是無性生殖的,由大地自然生長發生。伯列納則說,鰻鱺把自己身體在岩石上摩擦,落下來的碎片就成為下一代。還有人說,他們是五月清晨的露水產生的、落在水裏的馬毛變的、從別的魚的鰓里跳出來的,甚至有人認為它們本來原是小甲蟲。

“鰻鱺問題”要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才由丹麥生物學家許米特研究清楚。歐洲鰻鱺的生活史可分四個時期:仔魚時期像一塊樹葉,叫葉鰻,變態時期的幼鰻透明,叫玻璃鰻,成長期黃色,叫黃色鰻,產卵期變銀色,是銀色鰻。歐洲鰻鱺的成長期需要三年,不管是地中海沿岸或尼羅河口、亞德里亞海北端的鰻鱺,到了產卵期都要遙遠地游三四千英里到百慕達南部的大西洋去產卵,親魚產卵后就死亡。卵化的仔魚一面在海面攝食生長,一面慢慢向東遊行,經過二年,長到三英寸左右,回到歐洲西岸,溯河回歸。溯河幼鰻數量極多,人們一天可以捕上三噸,一磅幼鰻就有一萬四千尾以上。

幼鰻溯河時,能夠克服一切困難,越過堤堰和一切障礙,有時會躍上潮濕的陸地爬行,到達目的地。成熟的鰻鱺遍體銀色,又開始離開河道出海,迢迢千里,游向大西洋去產卵,終結自己的生命。

鰻鱺分為歐洲鰻鱺和美洲鰻鱺兩種,成熟后都到大西洋產卵,奇怪的是,在大西洋西部,兩種鰻鱺的幼魚都在一起,那麼幼鰻怎麼分開來旅行呢?一群幼鰻游向美洲,而另一群則游向歐洲。

芬斯水域有許多鰻鱺,有一次,一個大男孩把一條鰻魚放進了一個女孩子的燈籠褲里。

《水域》的體裁,像鰻鱺的生活史,這是一部不斷向時間溯游的小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克列斯是一名歷史教師,他的妻子叫瑪麗。在課室里,克列斯的學生認為歷史將要終結了。在家庭里,瑪麗因為不能生育,竟在超級市場的大堂把別人的嬰孩抱回家。瑪麗為什麼不能生育呢?這就得回溯到她青少年的時代了。瑪麗所以叫做瑪麗,因為他的父親希望她成為聖母瑪麗亞那般貞潔的女子,但她剛好相反,任性開放,讓別的大孩子把鰻魚放進她的燈籠褲里,而且,她不久就懷孕了。她沒有生下完整的嬰孩,後來因此不能生育。

八十年代的克列斯不斷回溯往事,沒有歷史就等於沒有現在,他在時間裏溯游,記述自己的父母:父系的祖先是芬斯水域圍海造田的漁民,母系的祖先是富有的航運、制酒富商阿堅遜家族。克列斯一面講述世界的歷史、人類的歷史,也講他自己家族的歷史。家族的歷史,是芬斯水域的歷史,芬斯即是芬倫,而芬倫,其實是英倫。敘說歷史的時候,克列斯也講述鰻鱺,這是生物的歷史。《水域》縱橫三百年,作者借克列斯把過去和現在並列,使描述與議論共存。

《水域》裏面有奇異的幽靈和隱遁的女巫,於是,人們說這真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小說里有弱智人物、謀殺事件、家族故事、亂倫,於是,人們說這真像福克納的約克那柏塌法[約克納帕塔法]題材。小說里細節詳盡地陳述鰻鱺的生態,於是,人們說這真像麥爾維爾寫的白鯨。小說里以芬斯水域為背景,於是,人們說這真像《咆哮山莊》[《呼嘯山莊》]的沼地。其實,太陽之下無新事,任何一部小說總有一點什麼可能像別的小說,依照弗拉亥[弗萊]的看法,歐洲小說一千多年的發展中,也只得五種文學原型而已。

《水域》以短章節、間歇交代故事、陳說者抽身旁述等方式構成,和昆德拉的《輕得無法承受的存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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