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閃過了刃口嗎?
生命,閃過了刃口嗎?
王振武死了。只有他的小說依然擺在我的面前,余留着他的生命的熱溫。那之中分明還搏動着他的生命的節奏。
讀他的“關於原始社會的札記小說”,忍不住想馬上寫“札記小說”的札記。在迅速湧起的念頭下或許掩藏了一個不敢深思、追問的問題:他死了,他的思索、感覺,他的愛,他的曾在現實的虛空中涌動的夢想,已統統同他的肉體一起消失了,只有這已變成文字的東西還顯示着他曾經擁有的真實的存在……
這文字在多大程度上展示着王振武的生命,延續着他的生命力,還不是能夠匆忙地回答的,但有一點卻是不能不正視的現實:這文字已是他,又不是他了。
我寫“札記小說的札記”能追溯和複製他嗎?如同他追溯和複製原始社會?
1
放在面前的《火神的祭品》《那引向死滅的生命古歌》《生命,閃過刃口》,給着我奇妙的感覺,尤其是前兩篇,直呈的生命激情幾乎是衝撞着讀者而來。
(是什麼在紛擾着你,以致你失卻了那過往的寧靜?)
“自從大約在三十萬年以前人類第一次以人的身份出現以來,一共有過多少個原始社會的出現和消滅,那個數字是不可能想像的。”除了人類學家,誰又真正去關注這些呢?至於究竟是“仰韶文化”還是“大溪文化”的哪一點特徵牽動了王振武的好奇心,甚至也無關緊要。
王振武關注的是;
“人類系由階梯的底層開始其生活的進程……
但是在其潛力方面卻具有在以後要形成的一切……
這種進步在漫長的世代之中幾乎是不可察覺的,因為在進步中所遭遇的許多障礙,和人類對抗這些障礙所費的精神差不多相抵消了。”
他把引自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的話抄在《火神的祭品》的扉頁。
他所要做的,是回到生命的源頭,追尋終將迸發出任何生命的火焰或花朵的原始創造的火花或種子。
或許生命的掙扎、奮起總是和痛苦相伴隨的。於是他用一種堪稱輝煌的想像力描述着世界的原始痛苦。漫長歲月里文明累積的一切社會關係都蛻去了,在憑藉“大溪文化”“仰韶文化”所提供的根據構造的骨架上,他自信地進行了人類學的還原。
在這裏,似乎狩獵、採集、種植這三種生存方式都隱蔽到了人自身的生殖中,但是不,他潑墨渲染的生殖已不是種的繁衍,而是新生命的誕生——“新生命必與原生命不同,這是生殖的天意,如你必與你的父、母不一樣,否則,天下萬物便永遠是一個樣,何鬚生殖,那是有悖天意的。所以,我只能唱我自己的歌,而且只能用自己獨有的聲音(神賜我的)來唱。”他借韶的口說。他的甩脫了肉體的精神緊緊抓住孕育着人的第一抹精神閃光的肉體,或者說尚未走出肉體的精神。
人生成的歷史中總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和“你”一起從混沌中浮現出來。亦即,在神話的籠罩下,不意識的個體存在在哪一個瞬間從無選擇中產生了朦朧的選擇,從此有了吻合的感覺。吻合造成衝突,造成對抗,造成在對象的結合中的我和你——男人和女人的意識。這是愛的萌生,理解的萌生,是分離的個體的整體性趨向。它一開始就包含着未來展開的豐富性。
原始社會和文明社會顯然是有根本的不同的,這個不同當然可以說不在於制度,不在於分工,而是一種“模仿方向”的不同。在新有的原始部落中都無例外地存在的祭祀活動,以其崇拜祖先、恐懼魔鬼的主要內容,證實着原始社會的主要模仿方向是早已死去了的祖先。儘管他們早已消失在那個不可見的虛幻世界,他們的勢力和影響卻靠祭祀活動在活着的長輩身上強化着。正是這種固置了的模仿方向使原始社會呈現着漫長的靜止狀態。那麼人們為什麼不進一步推測,在原始環境裏進行的從半人到人的變化,一定是一次改變了模仿方向的轉變的最初的契機呢?恰恰是這個契機,像曙光一樣透露着人性的萌發。
2
與其說是靠歷史研究的眼光,還不如說是靠一顆小說家的敏感的心,王振武捕捉到了在原始社會中由於改變模仿方向而導致的從半人到人的變化。
《火神的祭品》中的雉,沒有模仿她的先輩。
豨像追逐她的鸝姐、鶬鶊姐、鵲姐、鳩妹……一樣自然地追逐她。當她被扳倒,赤裸裸背貼着草,見一張前突的、缺兩顆門齒的大嘴拱向她的脯、頸、下巴時,一個朦朧的對象意識的閃念——“是豨”——奇迹般地出現了,飄過了她的腦子。於是她跑,她掙扎,她拚死阻止那“蛇”穿進她的洞,她心裏想着的是矢,是那會制奇異的箭、曾把一支血色的野雞翎投給她的羽山的矢,她等着矢隨她進“巢”。這一次拒絕導致了她生命的毀滅。
她沒有模仿她的先輩,但她也還成不了模仿的對象。她知道“姐妹們於這樣的和好從不真的拒之……”轉眼間她們已都像躲着污鬼一樣地躲着她。即使現在,她仍然也渴望和她們,和全族的人一起,投身於即將到來的火神祭,“融到那聲響中去;她該是聲響中的一個音,舞中的一個舞步,低伏的眼睛裏的一瞥目光,去供奉火,祈求播種順利,黍的豐收,族的昌盛;她也榮榮在昌盛里”。但她忘不了那剛剛體驗過的混沌的神秘,那個怎麼也弄不清的奇異的夢——就在她無意識地收緊下腹的時候,矢浮現在眼前:那隻粗大的會制箭的、拿着血色的翎,目光炯炯,要穿透她腹下的葛片,使她戰慄……就是這一個閃念,將她推入與她的種、她的族類永恆的隔膜中。祀會上射四豚后,那隻應該射一隻野雞以作火神的祭牲的箭,竟從矢的顫抖的手裏一直追逐她而去——既然她註定要消失在漫天的猩紅大火里,噴涌的火苗已貪婪地舔着她的裙擺,既然矢的目光早就像穿過血紅的杜鵑花蕊一樣地穿過了她的身子,那就在這“無限漫長的一瞬”中如歸巢一般地倒下吧。
《那引向死滅的生命古歌》中的柳,沒有模仿她的先輩。
她已有她的偶——獒伯,在社日還可以回到先人們有過的那種景況:如錦雞合群一般。但當她遇到韶,那個拄荊杖、瘸着左腿從北方來的北方佬時,她竟覺得他是她在夢中所見過的。她第一次產生了“唯一”的模糊感覺。眾人追逐的耍弄,獒伯緊緊逼在身後的長牙,成為死的推力,推她奔向那用歌聲召喚着她的北方佬。“從前,她能容忍虎的碩大無比的力,容忍獒的棘刺之苦,那麼此後,除去有神力貫通她的男子外,再想弄她是絕不可能的了。她已成為神,不可隨意去犯的神。”她的整個生命已化為一片萌動的春光,只能融化於那召引她的生命之歌中。
——告訴我,幸運者,你的名。
——叫我韶吧。
——那麼韶,你還要到哪裏去呢?
——我不知,我就這麼一直走,直到有一天,神啟示心。心吿訴我:韶,你該歇下了,這兒有你的歌,你的人。我就不走了。不然,我就一直走到生命的終結。
……
他們彷彿在夢中相遇一般。柳打破了韶須臾不可離開的尖底瓶,那是他的母給他盛生命之水的。韶要柳把她的身子連同她的如生命之水的歌一起賠了他。“好像柳真的是從他身上裂開去的另一半,他們彷彿一個陶范的兩個半邊,合起來便可製成那盛生命之水的白衣彩陶、弧線紋、葫蘆形口的尖底瓶。好像他在大地上,無論是走、跑、睡、滾、爬、跌倒,大地都全然容納、承受了一樣。他聽着不斷如縷的耳語般的歌,歌里混含着呼吸、喘息、嘆息,他跟着那催動的聲音哼着,於是呼吸、歌聲在兩張口之間撞擊、混合,那是兩股生命之息相吹、相吐納……”於是,性命可斷,歌卻不能斷。而那歌必定和父的歌是不一樣的,它滲入了柳和韶的生命,它是新的生命的生殖,是鼓動起全部久遠的生命力的生命的來潮……
《生命,閃過刃口》中的水,沒有模仿她的先輩。
當血腥的戰鬥剛剛停息,鋒利的刀刃彷彿仍在眼前晃動,她的耳邊瘋狂地迴響着“后”的殺光北佬的誓言時,她碰見了陶,碰見了留在水聚落的最後一個北佬。而她的聚落人也死的死、跑的跑光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剎那間,兩人目光相對了,那是北佬、南蠻之間兩雙血海深仇的眼睛相對,又是穿過無數屍體后他們在荒涼、寂寞的世界上發現的唯一同類、可作為人去依賴的驚喜的目光相對,是一雙久久離散、又在夢中相遇了的男女的目光相對。”但鋪天蓋地的仇恨壓倒了一時變得縹緲的生命交流的渴望——嗜血的匕尖朝水的咽喉逼近,同時那隻四棱形、有鋌、鋌呈扁圓形、前鋒尖銳、通體磨光的石簇頭正對準了陶的后心窩。只要水在倒下時觸動暗箭的絆線,兩個生命就將一起墮入永恆的黑暗,去追隨他們飄逝的先輩的亡靈。
但此時,東方的第一縷陽光正漫過窯頂,松柴燒盡,窯頂的煙散滅——
是出窯的時候了。一個並不遙遠的記憶仿怫是對潛藏的生命力的激情的召喚,那在仇恨和死亡的重壓下蠕動的生命一下子勃發出意想不到的衝動。水把匕尖推開了,同時抱住陶——那個讚頌過水、改築過窯、做個小口尖底瓶、有春陽般眼神的不共戴天的仇敵——躲過了那復仇的暗箭,並用她清江水波般的目光一波一波地拍向這北方佬,喃喃着:“北方的朋友,終於是你的生命穿過我,而不是可怕的匕尖……”
於是一個怪異的夢應驗了:一個陌生的男子攻破了水,水竟生出了一個半邊是人半邊是小口尖底瓶的仔,只是那仔不僅有兩種制陶技藝——既會水聚落的,也會陶氏的;他的眼睛也有兩種奇異的神態——一是有春陽般的暖意,二是會泛出清江水一般綿長的波浪,兩者似乎都從他生命的最深處透出……
王振武就是這樣地為我們描述着人從半人到人的變化、生長。它證實了亞里士多德激情的斷言:詩比歷史更接近真實。
3
這個變化、生長不是靠生存本身的自然需要,這個需要固然可以延伸出人的漫長的歷史,甚至在文明的條件下伸展出巨大的文明跨度。人是靠性慾所包孕的愛走出各種原始的自然關係、確定人的關係的。換一個角度說,是愛的萌生從原始人的群交、血親、氏族、集體表象這種混沌不分的關係中抽引、引申出人的關係。這就是王振武說的“污泥生殖”。
其實即使在最文明的社會裏,或許應該說正是在最文明的社會裏,用愛和理解從層層包裹的文明矯飾中回復、昭示出人的關係,同樣是一種污泥生殖。污泥生殖因而用一種轉換了的形態呼喚着原始的單純,成為一個活的隱喻。
柏拉圖曾在《會飲篇》中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講述那個關於愛的本質的美麗故事。我的一位朋友用他的解讀給我提供了一個理解的視角:“據說,人類本來是球形的生物,後來它因自己的力量強大想反叛宙斯而被宙斯劈成兩半。每個人都幾乎是半人,但人與人彼此相愛的心愿也就種植在人心裏了。因為每個人都渴望恢復完整,而愛就是期待在機遇中實現與補全與另一半相癒合,以便醫治分裂的傷痛。”這是人的註定的命運嗎?尼采借歌德的《浮士德》的引述,將“自我”的問題引進這人的註定命運中。他表達一個重要論點:一個男人對一個對其發展真正至關重要的女人的愛,或者同樣的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或許就是一個人“真實的自我”的一部分。——由此深化了愛的哲學。
而王振武卻是用他的血肉豐滿的畫面,鋪陳出愛的誕生和它脫胎而出的那一片混沌污濁的泥土。
正是愛成為原始所包孕卻又能走出原始的真正契機。同樣,它是呼喚着情感卻永遠不會囿於情感的確定性的原始衝動。它帶着它的根,才成為人的縱橫深闊的聯繫中的一個界面。
讀王振武的原始社會札記小說,震撼現代讀者的恰恰是這種攜帶着原始衝動的激情。
這激情直接傾泄、喧騰在生和死的背景上,在讀者走出喧囂的現實生活的每一個喘息中,切近地逼視着你心底的秘密。
一個不能在生和死的交織中體驗愛的期待的人,是處於蒙蔽的價值意義中不敢直面人的存在的真實深淵的人,是不懂得生命真諦的人,正如一個時代,如果缺少對痛苦、死亡和愛的本質的揭示,則是一個貧乏的時代一樣。
生命,閃過刃口。
4
生命,閃過刃口——一個多麼令人震驚的題目。如果這三部小說可以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那麼這個題目應該是這一組小說的總題目。
王振武把愛的希望高懸在生命的頭頂:
在個體生命的每一次死亡中延續着生命的,是愛;在生命時空的每一層斷裂中連接着時空的,是愛;在人類心靈的每一個傷口彌合著心靈的,是愛。
人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尋求着人的完整,尋求着人與人的理解。生命從第一天開始就是超出生命的生命的整體。而性慾,不僅是指性快感,指本來意義上的生殖和種的繁衍,它還蘊含著人的生存的最原始、最深層的慾望——一種形而上的慾望,它應該是以對生命整體的追逐作為自己的原動力和永恆的目的的。
那歌,那在《那引向死滅的生命古歌》中被柳和韶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歌,那祭神、喚神、與神交感以此來維繫現實的可以感見的生活現象並賦予意義的歌,那在這種神秘意義的萌動下激發種族、個人的生之慾望的歌,原本是一個直觀的象徵。
王振武用輝煌的想像告訴人們:人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不是要尋根嗎!這才是生存之根,是根源或直接之物,是人與世界的最原始的關係。
我的一位朋友說的是對的:“無論是民族之根還是文化之源,都不是一個時空跨度如何遙遠的概念,它就在當下、此刻或眼前,但又是對用心靈能見到的人來說才這樣,但對能見到的人來說,尋找又是多餘的。”
在這裏,必須指出的是,當下,即此時、瞬息,不是一個單純的時間概念,否則,它就消失在時間的鏈條中了,成為當下(此時、瞬息)的遮蔽。它也不只是流動、返回,因為時間的線性的回復仍然達不到當下的敞開。當下應是時間的空間化,達到深層,形成逗留。在每一個真正的或真實的自我的深層空間,它都打斷表層的時間節奏存在着。一頭連接着人的遙遠的誕生,一頭關聯着現實生命激情的每一個涌動。能直面它的,是大思者、大勇者。人們多麼容易沉湎於生命的常態,在日常的、沉淪的生命中隨時間流逝。只有常態生活的斷裂,文明累積起來的包裹着人的層層外在的社會關係在斷裂中脫落,時間,才掙脫過去的因循慣性、將來的虛幻性和此時的遮蔽性的常態,進入當下、此時、瞬息,進入存在的直接性,進入生命的真實。只有在這生命的真實中達到心理和歷史的直接轉換,生命才能真正肩負起歷史和社會。
5
生命,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閃過刃口。
《奧義書》說: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人類存活下來,沒有像恐龍那樣滅絕,這看來是生命閃過刃口了。但存活下來是什麼意思?不是每天都有人死去,使人類忘不了自己的末日嗎?誰能保證人類活的時間比恐龍更長?誰能許諾人類不會滅絕。太陽明天照樣升起?人類終究逃不脫末日的審判,誰又敢說生命閃過刃口了……
無數的問題驚醒着人類的記憶。生命縱然美好,但生命的醜惡、腐敗幾乎觸目皆是。或許,生命是無所謂美醜的,只是人們為了各自的目的而賦予它這樣或那樣的色彩和意義罷了。這種賦予意義的生活是生命的生活,但這種賦予的意義,卻並不就是生命的本身,正如衣服不是肉體一樣。人類曾是怎樣地陶醉於它的“進步”,愈來愈把某種意義固置下來。或許這“意義”能夠造成進取鋒利的刀刃,唯其如此,這鋒利的刀刃也就“固置”為現實的生命,生命直接變成有用性,變成一把刀的鋒刃了。因為它就是這個東西,所以它不能不是這個東西,它因而是不能“越過”的。可是生命並不是刀的鋒刃,誰能說服它?誰能拯救它?
難道是為了拯救自己,生命,才要用“死”作為自己的根,即用“死”來維持生命的沿革?佛中的“涅槃”合死生於一,那真諦恐怕就在這裏吧——為了不讓生命把自己變成刀刃,變成一個東西,一個“是什麼”的什麼東西。
生命是以死為根的。“既然死是絕對的可能性,那生命就是要把一切不可能變成可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因而生死的糾纏即生死同時是生命與生俱來的。這一認識使自我調節乃至自我調節造成的超越、升華變成人的內在的機制,變成生命自身的需要。一切外在的社會關係歸根結底只是生命存在的可能樣式,它不是唯一決定性的,恰恰相反,它只是人的生命存在超出的剩餘物、沉積物。
王振武鋪陳遙遠的真實,鋪陳在生和死的糾纏中掙扎的、脫穎而出的生命,不就是直觀地要人們回到生命本身,回到生死同時的生命之源頭嗎?它不是遙遠得不可企及的過去,它就在你的當下的生命直觀中,這時,任何外在的、賦予給生命的意義甚至色彩,都是矯飾,生命,就是生命自身。
6
讀王振武的這一組小說,總有一種新奇的感覺伴隨你。彷彿你正在一步步走進一個人隱秘的內心世界。這個人是如此地執着、專註,把一個男人和女人的遭遇、理解、默契,看作生命奧秘的無解之解。以致,這遭遇、理解、默契,能承擔起歷史、社會,承擔起任何外在的困難和風險。於是,王振武孜孜描寫的原始風尚、風土人情……似乎都可以退到背景上,然而這背景的真實又是如此重要。王振武懂得這一點。他絲毫不敢讓他的思索、感覺隨意飄浮,而是將他思索、感覺的觸角一直伸到每一個細節的描寫上,粘滿實實在在的泥土。
於是我才能緊跟被視作腹中有污鬼的雉,在族人驚恐的眼光追逼下,彷彿站到那一個杳無人跡的晦暗的狹谷之口。前面,靠近像居室一般高的柴堆,站着華髮的后鷂;后鷂左側,是披野雞皮的巫鴻,頭上系了一圈野雞翎。當巫鴻一次又一次抓起蓍草,迅疾投進面前的黑彩筒形瓶,又一次次縮回手,飛快地無聲地努動打皺的嘴皮時;當后鷂像刨豬皮一樣不時掀起胸前乾癟的乳,不時撓着,眯起混濁的眼,傾聽族內人們的聲音,彷彿是傾聽着自己血脈的跳動,傾聽着古老的種族的呼喊時,雉像是一個聲音,從族人的那片混聲中浮出來了,從后鷂的血脈里汩出來了,被撞擊、擠壓,向血流底層陷進去,成為水面的一個氣泡,破裂,沉到幽遠的水底……這是比大火燒灼更恐懼的一刻。
其實這裏的複述已多少抽繹掉了原作的真切和具體。因而複述不僅是多餘的,而且是可能失真的。但我仍忍不住複述了。是想用複述帶出我的感覺的真實,帶出我的無法言說的情緒——在讀這三篇小說時,一種混沌的力量攫住了我,其中混雜着各種複雜的、尚不明確的情緒。正是有了這情緒和這情緒孕育而生的感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心靈世界才可能在一點上直接相通。
7
即使是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我也有過一剎那直面恐懼的時候,因孤獨直面恐懼,因被一個無形的力量撥弄而恐懼,甚至就是因恐懼而恐懼。恐懼是紛雜的聲音驟然停止的死寂,生命在這瞬間的死寂中傾聽自己無聲的喘息。
我不知道王振武、我和雉,哪一個更真實。我只切身地感到,人的存在的情緒狀態,恰恰是因為相似,才可觸摸地形成了個體的人之間無法相通的隔膜;而人的瞬息的感覺,無論是複雜的或簡單的,卻能在瞬間跨越時空遇合。於是無法相通的情緒也遇合了。是感覺一下子帶出了整個情緒。這感覺,至少是最真實的。
問題是:生命,閃過了刃口,這是一種感覺的真實;生命,沒有閃過刃口,這是另一種感覺的真實,哪一種感覺的真實更真實呢?
雉死了,死在無法逃脫的箭下,死在猩紅的大火里。柳和水,死而復生,孕育了新的生命,但終究也會死的。人終歸是要死的。每一個個體的人都將預先被拋入人類的末日審判,然而在死亡的一刻降臨前,死亡總是一個謎。而誕生,對於生者本人原本也是一個謎。因為“開端”與“終結”於體驗着的生命的個體,是一樣不可知的。人的整個生命就是在這誕生和死亡的不可知的背景下凸現出來的。死亡的自我意識,才真正驚奮着生的意義。
肉體不能翻越死亡,翻越生的極限,精神呢?
人們說精神是無限的,它作為類意識似乎可以翻越有限的肉體即有限的個體生命。但人類,人類不也是宇宙中的一個個體嗎?那想翻越人類生命的精神又是什麼呢?只有一個回答:上帝、神靈。這無非是說,上帝或神靈是生命與死的空寂相交接的邊緣概念。任何想向外無限擴展的精神都會碰在上帝的邊緣上而被擠壓回來,回到內心中來,回到你想做這種翻越、超升的心靈中來。
感受它吧,感受這個承受莫名而困惑而尋求的靈魂吧!
生命,永遠在刃口。但真實的生命又總可能直面“閃過”刃口的當下、此時、瞬息。
8
我就這樣讀着,感受着,表達着。我作為讀者與王振武,與王振武筆下的人物在文字中相遇。
(據說,文字可以呼喚神靈,為什麼我的文字不可以把王振武呼喚到我的面前呢?)
我期待在迎面而來的王振武的讀者中,我能成為“參與性體驗”的無數角度中的一個角度。因為無論我多麼想力求“客觀”,我的經歷、氣質,我的歷史生存的影響,已無可挽回地滲入了我的理解中。我永遠不能複製一個王振武,只能儘力地追溯着他的作品的表達。好在新解釋學早已打破了舊解釋學把作者與讀者的關係看作是解釋的主要關係、因而認為天才的讀者可能複製作者的幻想。我清醒地看到:我只能面對作者所說的東西,而且我是有限的,位置已定的。即使王振武的表達只是在上一個時刻剛剛過去,時間,也已像深淵一樣阻隔在我們之間。
這不也是我的命運的預示嗎?我曾跨越時間的深淵回答你的呼喚。現在,輪到我了,輪到我來呼喚了。
1987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