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表達的途中
走向表達的途中
1
是什麼時候讀書時抄在筆記本上的一節詩——“關於樹葉的哭叫”:
在幻想的貧乏中,
再沒有比這更悲慘的
它們只不過是縈繞耳際的聲音
存在於自身中,直到最後
這哭叫不為任何人所聆聽
這裏的問題在於,這哭叫只是在體驗的自我沉溺里縈繞在自己耳際,而從來沒有變成真實的聲音。
因而,表達有時也會成為生命攸關的事件。
2
沒有思想框架,感受就無法表達。它或淤塞,或流失,不能獲得生命的形式。
3
從概念到概念,是一種虛假的普遍性的表達。因為內部無思。
4
美是一個極限概念,是不能說的。
無論是美,是真實,甚至是醜惡、虛假,當你自覺意識到地說時,就彷彿把它從生活的混沌整體中喧嘩出來,抽離出來。這喧嘩是語言的誇大,這抽離是意識到的變形。在這語言的誇大和意識到的變形中,感覺退隱了,感覺連帶的情緒退隱了,一切都失去了它本然的意義。
5
一個似乎找到了準確表達的情緒,面臨著兩種可能性:一是迷失在這準確的表達里,一是在反思自身中通過對不確定的關聯域的意識達到超越。
6
語言有時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一旦脫離特定的環境,它的不確定簡直連着各種陷阱。
7
語言,一旦脫離詩的本質,就往往變成一種強大的固置手段。當它和其他固置因素連結在一起時,例如同聯想連在一起時,特別容易造成定向表達和遮蔽。
8
許多年了,我保留着一個習慣:當夜晚一個人走路又不急着趕路時,在夜色的掩飾下喃喃地自語。
這自語不是連貫的思索,不是成熟的表達;不,它甚至什麼都不是,就只是一連串沒有明顯節奏的聲音。如果在這什麼都沒有之中還有一點什麼的話,那就是語調。這語調連帶着無法言說的情緒,彷彿就是無法言說的情緒的直觀。它無需對象而自行顯現。
9
語言的直接性使它能和任何東西發生關係,但它不是任何東西。因而,它有一種獨立性。這種獨立性是以否定性的方式自行證明的。
10
語言的本質是詩的,它銷聲匿跡在它的深層空間中。語言用語言的直接性將自己覆蓋著。
11
任何一個東西都不能離開它的背景、氛圍。
語言總是只能在語言和什麼的關係中把握。
12
語言的遮蔽性暗藏着它真實的空間。
13
日常語言是被批判的對象,同時又必須回到它去。它才是最原始的語言,混沌、質樸。人們以為它不閃光,那是因為它遮蔽着,麻痹着人們,人們卻不自知。
14
情緒可以把觀念作為帶出自己的手段,如同把情感作為帶出自己的手段一樣。
15
質樸的語言和質樸的情感的融合,同樣可以帶出深層的情緒。
只有帶着深層情緒的情感表達,才具有生命力。
16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懂得沉默,並不是不說話就是沉默,並不是每一個對話的間隙都是沉默。
沉默是言語表達的無意陷落,是習慣語的斷裂。
它期待着語言回復自身。
它本身就是一種表達。
17
只有在情緒氛圍的籠罩下,沉默才成其為沉默。
18
只有懂得沉默的人才真正懂得表達。
19
我喜歡對話。
在對話時,在被相互激發的問題和思索中,對話的雙方就像背景一樣補充着話語。
對於說者來說,這“背景”帶着瞬間的心理活動,帶着生動的表情、姿態、手勢,甚至帶着間或的無意識的停頓,成為話語表達的深層空間。
而聽者,作為一個承擔著個人的經驗整體,生動地、現實地站在說者面前,他的內心體驗也直接補充着說者的。
20
在寫作時,是沒有直接對象的。即使內心有一個初讀對象,當作品成為一個獨立的文本世界后,這個對象也就淹沒了或消失了。因而,寫與說相比,必須有更大的可容性、空間性,才能克服語言一旦與身體、聲音相脫離,失去直感性、直觀性,失去活的生命聯繫,而經常陷入的約定的、外在的、沒有歧義的,因而死氣沉沉的困境。正是因為如此,古往今來的作家們才那樣有意無意地追求活的言語,用活的言語構造作品的世界。因為只有活的言語通過“語用”同人的情緒直接相關聯,才能帶出一個活的背景,帶出文字表達的深層空間。
21
人們常常作對話狀,似乎說得很熱鬧,似乎你說的我懂,我說的你也懂,其實並沒有真的進入。而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沒有沉默,沒有在無言中的沉入、逗留,沒有激起波瀾的情緒,就沒有真正的對話。
22
思,有直接的和間接的。
直接的,就是從生活中直悟、啟迪。
間接的,其實就是反思。
前者——直覺,領悟,解蔽,敞開。
後者——轉化的批判形式,進入文化場,再覆蓋生活。
23
一個活生生的對象的反思,是可能走出理性的樊籠的。
24
有這樣一種感覺,它的沉重和冷峻本身已成為想像中炫目的光彩。
因而可以這樣呼喚這感覺:
漆光衝天,如果能在一個瞬間劃破光明,那就給它一個瞬間的生命。
25
思索與感覺,即個性,即生命,即整體。
26
每一個真誠地面對生活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途徑尋找着自己的表達,因為每個珍視一次性生命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存在是獨特的、無可重複的。於是人們靠表達自我造形,綿延,自我顯露,遮蔽,自我理解,超越,以獨特而平凡的個體性顯示歷史發展的尖銳形式。
在痛苦地尋求自己的表達中,我感受着西西弗斯的絕望。我無意喧嘩我的痛苦,一個現代的平凡的人的平凡的痛苦。因為無數的人同我一樣面臨著人生的悖論:既害怕類的吞噬,又害怕個體的孤獨;生活在瞬間,卻追求着永恆……
27
寫作對於我,就像是跋涉在沒有盡頭的路上。沒有剛上路的興奮,也沒有看到終點的喜悅。表達只不過是這途中的機遇。常有路邊的白骨令我戰慄。但我只能走着,期待着。
28
表達,既是隨機的,又是被情緒所牽引的情緒,就像地心的引力一樣,使表達的隨機和這隨機的自由,永遠承受着莫名的鉗制。
29
現代人在尋求表達時強調機遇性和隨機性。因為機遇意味着多種可能性空間的客觀存在。但以隨機性為前提的主體的選擇,實際上是把理性判斷置於客觀存在的多種可能性和表達之間。於是,客觀的可能性和理性判斷便實際上在一種客觀的距離中限制着表達本身。
其實在機遇性和隨機性下隱藏着的,正是情緒。它使外在的主體和客體的距離消失在了內在的原初的融合中。因而如果有“選擇”的話,應該是情緒本身孕育的多種可能性與表達的多種可能性的“切中”。在這個意義上,情緒原本就是自行顯現的。
30
淤積的情緒終於牽動了深層的思索。
換一個角度,在時間張力的哪一個瞬間,深層空間一下子被打開,彷彿濃密的陽光突然找到一個傾瀉的縫隙,將黑暗衝破一個缺口。在強烈的反差對比中,一個什麼東西在模糊的背景上浮現了出來,直到帶出一個新奇的世界。
31
每日每日,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我禁不住同自己私語,如同在噪聲中尋求音響。那神秘的音符、音色,原本就駐留在心的深處,飄忽而來,又悄然遁去。於是我永遠在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