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聆聽那樹葉的哭叫——悼萌萌
誰能聆聽那樹葉的哭叫——悼萌萌
文/魯樞元
生命的存在是一條坎坷不平的路,生命的擁有者就像一位在冥冥中被支使着的行人,艱難地向前掙扎着。生活是一條路,一條生命就是一位跋涉者。在萌萌的著述中,生存之謎卻又被揭開十層新的帷幕:一邊是生存的悶悶的鑼聲,一邊是死亡的咚咚的鼓點,在這晨鐘暮鼓的轟鳴中是莊嚴、肅靜、如醉如痴舞動着的生命。
這是16年前,我為萌萌撰寫的書評中的一段話,16年過去,萌萌的生命的晨鐘暮鼓已經歇息了聲音,她那莊嚴、肅靜、如醉如痴的生命之舞也已經靜止下來。她已經重歸天地宇宙的大化中,開始了生命的又一輪演進。
我最後一次見到萌萌,是2005年11月27日,在海口海甸島她的家中。我是為了籌備生態文藝學的田野考察活動回到海南的,聽張平說,萌萌這段時間身體狀況很不好,頸椎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她曾經陪她找過按摩醫生,效果不知如何。於是,我在回蘇州前,便去看望了萌萌,還捧上一束雪白的康乃馨。
萌萌果然有些憔悴,但依然笑得很有精神。她笑着說,我是梳洗打扮了才見你的。我知道,萌萌從來都是這樣,她不願意讓朋友看到她病痛的樣子。我向她詳細介紹了我們這次活動的設想,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勸我快一點調回海南。我答應退休之後就回來,她說,回來后我們幾家人就全都搬到鄉下住,過田園生活。接着就興緻勃勃地計劃蓋什麼樣的房子,扎什麼樣的籬笆,種些什麼樣的瓜果蔬菜,養什麼樣的家禽家畜。這時,已經完全看不出她是個病人。
等我回到蘇州不到半個月,海南那邊就傳來噩耗,萌萌得的是肺癌,而且到了晚期,已經嚴重擴散。後來,又說在廣州進行化療、放射治療,效果很好,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大約是2006年7月初,萌萌在廣州的病榻上還托歐陽潔捎話來,說她要參加我們在海南舉辦的生態文藝學田野考察。
暑假期間我偕張平到俄羅斯看朋友,偶爾打開電腦,竟看到萌萌已經於8月12日去世的消息。我對於萌萌的病原本就近乎絕望,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她走得竟如此匆忙,一個端莊美麗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
我沒有來得及為她送行。但就在她去世前的一周裏邊,我曾經兩次夢見她,憔悴,依然美麗、端莊,似乎在收拾行裝,往一個什麼地方去。那也許就是在向我告別。也許只是由於我心裏一直在為她的病情擔憂。
我認識萌萌,是在20世紀80年代,先是由於和她父親曾卓先生通信。曾卓先生在寫給我的信中,幾乎每封都要提到他的這個寶貝女兒,言語間總是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讚賞與驕傲。後來,遵照曾卓先生信中的指示,我給萌萌寄去了我的書。接下來便有了我與萌萌的通信。一年後,她和蕭帆到鄭州,我們見了面。同時,我還把我鄭州的朋友王鴻生、耿占春、李艾雲介紹給了她,因為在我看來,他們都是些雪萊、濟慈、普希金一類的人,精神上可能更為投契。果然,萌萌要回武漢,在火車站送行的時候,三個人與萌萌握手相對,竟無語凝噎,一一為萌萌唱起歌來,唱得萌萌淚流滿面,全然不顧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最近,我清點了一下萌萌寫給我的信,不多,共16封。每封信中談論的主要內容,無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她和她的朋友們(志揚、道堅、祖慰、世南、尚揚、友漁、家琪、小楓、曉芒、有伯、雁瑾……)在忙着張羅什麼事,她似乎是個專為朋友活着的人;二是她正在撰寫一部題為“在邏輯與想像的背後”的專著,寫得很苦,時時寫不下去。而那時,我正在寫《超越語言》,希望藉助杜夫海納的現象學美學的理論,深入探討一下“語言”上邊與下邊的存在,初稿已經完成,已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編輯出版。萌萌真誠地希望在這方面能夠和我進行一些切磋與交流,並在寫給我的一封長信中,詳細地指出《超越語言》中存在的一些不足。
大約是1988年的深秋,我到武漢為華中師範大學的研究生講課,講文學語言問題,萌萌執意來聽。霜降過後,天氣已經很冷,桂子山上的樹木已開始凋零。她衣服單薄,穿了我的一件破毛衣坐在教室後邊,一連幾天,聽得很專註。結果,我感到,她聽得也很失望。甚至,課下的交流也很難進行。在《超越語言》正式出版時,我曾在書中記述了那時的情景:
武昌東湖畔。湖水湛藍、湛藍,落葉杉凝重得絳紫一片。路很平坦,上坡。M女士正在寫一本題為“在邏輯與想像背後”的書,構思得很苦。“你說的那個情感我以為不應是這樣的,情感算什麼算得了什麼有多少哲學意義有什麼很了不起……我說的是情緒,最要緊的是情緒,最抽象最具體最游移最漫無邊際的是情緒,也直觀,也感性。誰說不是現象學的直觀?你的情感是籠統,沒有分析就不具備意義。本體論性質。是利科爾還是斯托曼?展現於時間中的在世結構……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這個你這你這麼糟糕……”看來我實在不是一個談哲學的對手,尤其是和一位女士談哲學。M女士氣得杏眼圓睜,我更加無所適從。陽光始終鋪在石子路上,有些耀眼。沉默大約350米,話題終於轉換……
萌萌對我在《超越語言》一書中的哲學蒙昧表現出掩飾不住的煩惱,我自己也深感內疚。使我聊以自慰的是,當她讀到我書中徵引的一段文字時,她哭了。這是法國作家雨果的一段話:
孩子的咿呀聲,既是語言,又不是語言;不是音符,卻是詩歌;不是字母,卻是話語;這種喃喃學語是在天上開始的,到了人世間也不會終結;那是誕生以前就開始的,現在還在繼續,是連續不斷的。這種含糊的話語包括孩子過去做天使時所說過的話,和他成年以後所要說的話,搖籃有“昨天”,正如墳墓也有“明天”;這個明天和這個昨天的雙重神秘在這種不可解的孩子歌聲里混合起來了……
萌萌揉揉眼睛說,真好。看來,萌萌堅持去做的,是從文學與詩歌現象中開掘哲學的精義,而我所從事的往往只是採摘現成的哲學觀念為我的文學命題證明。況且,我的哲學基礎一直沒能達到與萌萌進行哲學對話的水平。後來我們都到了海南,雖然同在一個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我和萌萌也從未能在學理上進行過深入的探討。
但是,這並沒有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
我曾經對王鴻生提起過,在海南,有的人與我學術觀念接近,但情感上很難貼得更近;有的人與我聲氣相投,而治學卻不在一條路上,這是我在島上的一大苦惱。當我決意離開海南時,在朋友們為我餞行的那個晚上,萌萌難過得再次流下眼淚。以後,每次見到我,她的第一句話總是:樞元,回來吧!萌萌的這份情誼當然不只對我,她總希望她看重的、熱愛的朋友都聚集到海南來,為此她嘔心瀝血、不遺餘力。然而,這些朋友調來了,卻又調離了,一個一個又都遠走高飛,對萌萌來說無疑是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20世紀80年代過去,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當年,萌萌在主編《1999獨白》的時候,對即將到來的這個新世紀未必沒有些許期待。然而,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些許的期待也已經落空。新世紀開始,我不知道萌萌在思考些什麼,我只是感到她的情緒越來越壞,身體狀況也越來越糟。萌萌最看重的是個人的生存狀態,而她自己卻已陷入無可調解的生存矛盾中。萌萌曾經對我說過:“我並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甚至,我比許多人有更強的虛榮,只不過我有企求更高的心……如果這一輩子我有什麼值得自詡的,僅僅可以說我有一定的反省能力,我幾乎是不斷地在審視着自己,我因此生活得很累,很沉重。我付出的多,收穫的少,我不能說我傷心,然而卻真的常常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萌萌天性里執着地追求清潔與完美,從寫書、交友,到選購一雙鞋子、一隻髮夾,然而新世紀的空氣里卻日益瀰漫起污濁、惡俗和油滑。對於別人可能是一分的失望、一重的打擊,對於敏感而又脆弱的萌萌來說可能是十分百分、千重萬重。在這生命的晨鐘暮鼓的催逼下,她已經掙扎得筋疲力盡。後來,當她想到退居林野、瀟洒度日的時候,已經遲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癌症,只不過是最後終結她的生命的一種方式。萌萌的死,或許還提示我們:那純真的、高貴的生存本來就是一場悲劇。
先前,萌萌在給我的信中曾不止一次地提起這樣一個詩的意象:“樹葉的哭叫”。她說:“在幻想的貧乏中,再沒有比這更悲慘的,它存在於自身之中,翻滾着、喧嘩着,卻又不為任何人聆聽。”“不為任何人所聆聽的哭叫是最悲慘的了,問題不在於,它是否為別人聆聽,而在於它只是在自我沉溺里縈繞在自己耳際,從來沒有變成過真實的聲音。”
如今,樹葉已經枯萎,從樹上飄落到泥土中。我深深地遺憾,直到那樹葉枯萎,我終未能聽出樹葉哭叫的聲音。
也許,心靈的樹葉才剛剛開始在泥土中萌芽——那將是一個再生的萌萌。讓我們學會聆聽,學會聆聽那無聲的聲音,尤其學會聆聽那無聲的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