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花魁 五
素心姑娘與易水清一個在橋上,一個在船上,遙遙相望。易水清此時已盤腿坐下,將七弦琴置於膝上,向素心姑娘微微點頭,示意斗琴可以開始了。素心姑娘見了,手指便輕輕撩動琴弦,立即有悠揚的琴聲在河面上蕩漾開來。忽然,又有一段琴聲響起,與之相和,是易水清出手了。
河上遊人只聽得兩道琴音如水般交融在一起,互相響應,全然分不出彼此。素心姑娘的琴聲好似皎潔的月光,在世間灑下一片銀霜,而易水清的琴聲好似山澗清澈的溪水,正在月光的照耀下潺潺流動。
遊人們變得寂靜了,誰也不忍心打破此刻的清幽之境。
易水清微微笑着,臉上儘是從容之色。素心姑娘在廊橋上遠遠看着,忽然目光一凝,手指飛速在琴上翻動,琴聲便突然急了起來,好似陣陣金鳴之音。
易水清眉頭一皺,也加快了手指。河上眾人便聽見了兩股凌厲的琴聲互相攻伐,如同水火難容。方才還龍鳳和鳴的兩道琴聲忽然相爭起來,月照清溪之境已成了刀劍相抗,眾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重,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兩道琴聲誰也容不下誰,好似兩個高明的劍客在決鬥,你的招式快我便比你更快,一番追趕之下竟是平分秋色,誰也奈何不了誰。
易水清面色凝重,匆匆瞥了一眼素心姑娘,卻無法從她蒙在臉上的面紗中看出什麼,只有露在外面的一雙鳳目發出的明亮的眼光,令人不敢逼視。
陸離在船頭上聽着,他以為二人斗琴是文雅的舉動,卻沒想到其中的殺氣這樣濃厚。
就在兩股琴聲斗得無比激烈之時,素心姑娘卻忽然停了手,只聽她說道:“沒想到這位公子琴藝如此高超,不愧是陸道長的朋友。小女子可要使出全力了,請公子留心!”素心姑娘先前見到易水清雖是男子打扮,皮膚卻比女子還要白凈,也無喉結,舉手投足間儘是女兒神態,便知易水清也是女子身。但她見易水清未穿女裝,而且不曾出聲,顯然是刻意隱瞞,便不點破。
易水清聽了,深吸一口氣,朝素心姑娘點了點頭,手指撫着的琴弦,像是劍客緊握的劍柄。
只見素心姑娘一雙美目忽然凌厲起來,兩隻手上十個手指如同無數雨珠落地一般撥動琴弦,七根琴弦都在顫抖,並且愈顫愈烈,竟成了七道模糊的殘影。
易水清眉頭皺得更緊了,全部手指也跟着急速翻動起來。
河上的遊人們只聽得兩股琴聲瞬息間化作千軍萬馬對峙陣前,頓時連大氣也不敢出了,又聽見琴聲一轉,兩方士兵便徒然相接,兵器與鎧甲相碰,慘烈至極,他們彷彿能聞到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
因為只是斗琴,不像論道時那般比斗破陣,故而易水清並未以真氣加持琴音。兩股琴聲廝殺正酣,易水清的額頭上不住地滾落豆大的汗珠。陸離見了,暗自心急,卻幫不上半點忙。
兩軍攻伐,終有一敗。不久后,只見易水清的七弦琴忽然發出“噔”地一聲,琴弦忽然崩斷了一根。易水清隨即停下手指,怔怔地看着那根斷了的琴弦。
素心姑娘也停下了,隨後輕聲說道:“承讓,是小女子勝了。”
遊人們這時回過神來,紛紛贊道:“如此看來,方才素心姑娘只是信手奏得一曲,便奪下花魁之位!若不是陸道長這位朋友,我們恐怕難以見識到世間竟有如此高超的琴藝!”
易水清長嘆一聲,喚過陸離耳語幾句,陸離便說道:“我這位朋友說,多謝素心姑娘,使她知道了天外有天,她輸得心服口服。”
素心姑娘說道:“不敢,陸道長這位朋友心境高遠,非我能比。只是奏琴是我吃飯的活計,若是以琴音相鬥,自然是小女子更擅勝場。其實琴藝是怡情養性的手段,本無勝負,還請陸道長這位朋友莫要執着才是。”
易水清聽了,鄭重點頭。
素心姑娘又說道:“陸道長莫要忘了斗琴之前的約定,小女子先回忘玄樓等着道長!”說完,便離開了廊橋。
剛才悉心感受兩人斗琴,無暇他顧,這時素心姑娘提起,陸離才想起先前的約定。“難道真要赴這花魁之約?”陸離木然想着,“話已出口,如何不去?只要不越雷池半步,我與素心姑娘在忘玄樓里對坐一夜又有何妨?”
陸離正想着,卻見易水清已將七弦琴收起,正對他笑道:“我技不如人,要苦了師弟了!”
陸離苦笑兩聲,不知如何作答。
易水清又說道:“鬥豔結束,夜已深了,我和齊師妹先回紫金觀了,師弟你切莫辜負素心姑娘一片痴心。”說完,便走進船艙。幾息過後,她和易水清所在的畫舫便緩緩開動,向下遊行去。
陸離靜立在船頭,只見身旁身後的大小船隻也相繼離去,駛過他所在的畫舫時,遊人都朝他拱手說道:“恭喜陸道長,恭喜陸道長!”
不久后,河上遊人便悉數離去,只余陸離所在的這唯一的一艘船。似乎是清風吹散了秦淮河上的喧騰,只剩下繁華過後的凄清,兩岸燈火雖然俱在,卻始終少了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滋味。陸離望着倒映了燈火闌珊的水面,心中愁緒翻騰,驀然想道:“今夜我是真的喝醉了。”
此時一直在船艙里靜坐的陳淳華走到船板上,見到陸離落寞的背影,不禁說道:“陸道友何必如此憂愁?”
陸離幡然回神,說道:“原來陳道友還在船上,我竟忘記了!”
陳淳華笑道:“我雖然一直在船艙里,卻聽得見外面的聲音,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陸道友為何發愁。”
陸離苦笑道:“不過是一場鬧劇,讓陳道友見笑了!”
此時,一艘小船緩緩向陸離駛來,上面是兩個丫鬟,一個在划船,一個提着大紅燈籠立於船頭。陳淳華見了,說道:“想必這便是來接陸道友的。”
陸離輕聲說道:“這船,我實在不知道是該上還是不該上。”
陳淳華笑道:“我全真掌教真人有言,心持真明,萬事皆允。陸道友何不上船?”
那艘小船已行至陸離近前,站在船頭的丫鬟對陸離欠身說道:“陸道長請上船吧,我家素心姑娘正在忘玄樓恭候。”
陸離嘆了一口氣,對陳淳華說道:“那便有勞陳道友照顧船里醉倒的三人了。”
陳淳華點了點頭,便回了船艙。
陸離跨上小船,由兩名丫鬟帶着,向下游駛去。此時夜已深了,兩岸燈火雖還亮着,喧嘩之聲已經黯淡了許多。秦淮河上的風也大了起來,小船上沒有遮擋,除了輕微的風聲之外,陸離能聽見的,便是兩岸青樓里,偶爾遠遠傳出的嬌笑聲了。
船行不久,陸離便看見不遠處的岸上,一名白衣女子靜立在閣樓上臨河的欄杆邊。再近些時,陸離便看見那女子臉上矇著面紗。
“前面便是忘玄樓了。”一名丫鬟說道。
陸離望着素心姑娘,只見忘玄樓上暈紅的燈光映在素心姑娘潔白的面紗上,連她秀美的鳳目里都被染成了艷紅色。陸離漸漸覺得腦子裏有些迷糊,方才河風吹醒了他因喝酒而迷醉的神智,此時又不知為何,連素心姑娘的身形輪廓都有些看不清了。
素心姑娘見陸離快到了,便來到岸邊迎接。小船不比畫舫沉穩,行在河面上有些搖晃,陸離便覺得腦子更加迷糊了。他小心踏着沒入水裏的青石台階上了岸,便聽見素心姑娘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說道:“奴家靜候道長多時了。”
還未等陸離回話,素心姑娘便在前面領着陸離走向忘玄樓。忘玄樓里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的聲音,只要妖艷的紅光湧出門口、窗格。陸離走入其中,先是見到了一扇屏風,上面是以精緻的技藝雕刻出的游龍戲鳳的圖案,不時還有金光閃耀。陸離經過時細看了一眼,原來圖案上龍的鱗片和風的羽毛都用金粉描了邊。
再往裏走,便看見大堂里擺放着十套紅木桌椅,因為無人落座,顯得空蕩蕩的。旁邊是一座樓梯,素心姑娘慢悠悠地踏上台階,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陸離。她雖矇著面紗,陸離也能看出她滿眼的笑意。小船上那兩個丫鬟已經不知所蹤,陸離跟着她緩緩走上二樓。看着她倩麗柔美的背影,陸離心中又湧起那股熟悉之感。但陸離此時腦子迷糊得緊,怎麼也想不起來,就好像她的面紗蒙在了陸離的眼睛上,使他無法將這一切看得真切。
二人穿過燈影婆娑的走廊,素心姑娘站在最深處的一扇門前,撩開了掛在門前的紅布門帘,“吱呀”一聲推開了木門,走進房中點燃了燈,蓋上紅紗製成的燈罩,立在門邊,說道:“陸道長,請進!”
陸離覺得腳步有些虛浮,便埋着頭扶着門框站了一陣,可感覺並沒有好受些。他一抬頭便看見她的雙眼凝視着他,他便皺着眉頭與她對視,又聽見她說道:“怎麼?陸道長,還沒記起我嗎?”
陸離覺得雙眼迷離起來,需凝住眼光才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你到底是誰?”
素心姑娘輕笑道:“陸道長進來便知。”
陸離走入房中,只見牆上掛了幾幅山水畫卷,中間的木桌上擺了一盞油燈,最裏面是一張紅綉床,從被面到紗帳都是紅色的,旁邊是一張梳妝枱,上面是一個用金線繪了牡丹的首飾盒,和一面光潔的銅鏡,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氣。
素心姑娘走到梳妝枱前,面對着銅鏡,說道:“既然我帶着面紗陸道長便認不出我,那我取下這面紗可好?”
陸離自覺神智不清,勉力定住心神,已無暇回答素心姑娘。
素心姑娘見了,便走到陸離身前,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陸道長,你不說話,是不想我取下面紗嗎?”
陸離感覺到了耳邊傳來絲絲熱氣,不禁心中一盪。
“難到你不想見到我臉?”
耳邊的熱氣已傳來的陸離的臉上,直令他的雙頰緋紅。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不斷傳來的熱氣像是要鑽進陸離的心裏面,他再也不敢待在素心姑娘的身旁,便強打其精神,慌慌張張地逃離開,卻走到了綉床前,被絆住了腿,一下子坐到了床上。
素心姑娘見了,不禁嬌笑道:“原來陸道長這般心急,一句話也不說便直向奴家的綉床而去。”
陸離覺得陣陣睡意襲來,眼皮似有千鈞重。他想運行真氣重振精神,卻發現
無論如何也無法引導真氣在經脈之中運轉。
“你是誰?快快取下面紗!”陸離勉強喝道。
素心姑娘在陸離身邊坐下,笑道:“陸道長怎麼突然這般兇惡,是我惹你生氣了嗎?”
“你為何邀我到此?”陸離的聲音越來越虛弱,維持眼皮不合上已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方才在廊橋之上,我已經告訴過陸道長了,是小女子好生仰慕陸道長,便請陸道長到此促膝長談一夜。”
陸離忽然想起了什麼,便驚道:“方才在廊橋之上,我喝的那杯酒里,定是被你下了迷藥!”
“陸道長論道之時力敵全真,可謂道法高深,為何當時連迷藥也嘗不出來?”
陸離心中氣憤,只想轉頭便走,可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連身體也是靠在床邊才不至於倒下。陸離斷斷續續地說道:“你......你到底是誰......有何企圖......”
“陸道長既然想知道,何不親手取下我的面紗?”說著,她將臉湊到陸離近前。
她閃着光芒的雙眸就在陸離眼前,陸離已能聞到她身上發出的淡淡香氣,心跳便突然快了起來。陸離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想伸到她的耳邊取下系住面紗的絲線,卻因氣力不繼,手在半途落下,隔着面紗碰到了她溫熱的臉頰。
陸離察覺到她眼中凶光一閃,便又打起精神舉着手,小心地取下了她耳邊的絲線。她的面紗失了絲線維繫,便輕輕滑落,一張美麗的臉便呈現在陸離眼前。他只見這張臉無比冷艷,一雙鳳目似凶似媚,眉間一團形似火焰的朱印。他心中頓時翻起滔天巨浪,不由驚道:“卓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