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執念 三
那老婦便是年輕人的娘親,她也死了。我見年輕人的至親於頃刻之間雙雙慘死,心中一時悲痛難當,而這一切之始,便是呂承淵那句要殺年輕人的話。我看向呂承淵,只見他也在看那名老婦,正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擋在呂承淵的面前,冷聲說道:“頃刻之間,此人雙親便慘死當場,難道你還要殺他嗎?”
呂承淵聞言回頭,對我破口大罵道:“怎麼你也這般糊塗?枉為修道之人!”
人們都向我投來目光,其中不乏恨意。
自我下山以來,俗世百姓見了我無不是畢恭畢敬,誰人敢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當時太年輕,一下子怒氣上涌,便對呂承淵喝道:“我看你才糊塗!這年輕人難道不是活生生一條性命嗎?況且他雙親已死,在世上便只剩下他孤零零地一個人了,你的心腸怎麼這般狠毒?竟還要殺他!”
呂承淵猛然攥住我的衣領,怒道:“殺他是為了救此地眾人的性命,非是濫殺無辜的行徑。”他一下子推開我,指着年輕人說道:“你且細看,此人印堂發黑,雙眼不見瞳仁,分明是離魂之象,可見那惡鬼附身在此人體內,已將其神魂蠶食殆盡,就算你有法子驅散惡鬼,也不過是救回了一具空殼!況且,你有法子驅散惡鬼嗎?”
呂承淵看我的眼神滿是怒火,令我不敢直視。面對他的逼問,我只得答道:“我沒有法子......”
只聽呂承淵冷哼一聲,又說道:“這惡鬼吸取玄月真陰,神魂很快便會補齊,到時化作陰煞,你可有把握對付?”
呂承淵所言,句句擲地有聲,我連頭也不敢抬,只好低聲答道:“我沒有半分把握......”
呂承淵忽又暴喝道:“那你為何阻我殺他?難道是想我們一起死在此地嗎?”
“我......我......”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為何,心裏忽然浮現出老農儘力趕路的模樣。我向四周看了看,在對我怒目而視的人群縫隙中看見了倒在地上的老婦的屍體。我又回頭看,老農的屍體也倒在地上,雙眼仍未閉上。兩處屍體都有鮮血溢出,浸染了大片地面,如同兩隻凝望夜空的通紅的眼睛。
我走到老農屍體近前,附身抹下老農不願垂落的眼皮。之後,我拔出隨身長劍,指着呂承淵,冷聲說道:“老伯請我來此,是讓我救這年輕人性命!你若要殺他,先殺了我!”
呂承淵見了,凝視着我,眼中厲芒閃了又閃,終於緩緩拔出了劍,沉聲說道:“妖族在附近村落作亂,隨時會到此地。你我二人同為道門子弟,本應同仇敵愾,卻在此時拔劍相向......”
我見呂承淵拔出了劍,分明是執意要殺這年輕人,也想對我出手,登時心下震怒。不等他話說完,我便喝道:“無需多言,請出招吧!”
想我自幼專研劍法,教中師兄弟鮮有敵手,就算放眼天下,自問也難在同齡修行人中找到對手。既然呂承淵也是使劍的,那我便以劍相阻。
只見呂承淵止住話頭,神情忽然變得肅穆無比,好似天神臨凡。一息過後,他手中長劍直直指向我,一瞬間放出萬丈金光,耀眼至極,將在場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刺得睜不開眼。我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殺氣襲來,雖然我被那金光刺得眼睛不能視物,也知道是呂承淵攻來了,心道一聲:“來得好!”當即將生平所學劍法之精髓盡歸一劍,迎上了殺氣。
我自認劍法過人,就算這呂承淵如何厲害,想要擊敗我,總免不得在我劍下走上幾招。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話講得當真不錯。只這一劍!只這一劍呂承淵便令我一敗塗地。當時我感覺手中長劍已經挨到呂承淵的劍鋒,之後金光兀自消散,待我睜開眼,呂承淵劍尖離我眉心不過毫釐,而我手裏只剩下半截殘劍。
“讓開!”呂承淵面無表情,對我淡然說道。
我當時只覺得腦海里空白一片,什麼念頭也沒有,聽了呂承淵的話,便側身讓開。呂承淵快步上前,一劍刺透了年輕人的胸口。年輕人一聲慘叫,隨後口鼻冒出一陣黑霧,其中似有人形,緩緩消散在夜空,能隱隱聽見有尖厲凄慘的嘯音傳來。
我一直呆立在原地,呂承淵那一劍對我打擊太大,使我久久無法緩過神來。之後呂承淵指使村民將年輕人一家三口的屍體埋在一起,又走到我身旁,對我說道:“先前在鄰村與那妖怪搏鬥之時,因要幫助村民脫困,出手總有顧及,沒能將其除掉。現村民已在此地安頓,你便留在此地,防備妖族。我折返回去,定要除掉那妖怪!”
他說完,轉身便走。我依他所言,在這個村子守了兩個月,所幸並沒有妖族前來,而我再也沒見過他。我問過逃難來的村民,都不知道他所屬何派,姓甚名誰。直到昨日見了陸小友的真武盪魔劍法,才知他師承真武宗。今日又在這飛仙觀里,從陸小友口中得知他喚作呂承淵。
那時我心高氣傲,從未敗得如此徹底。呂承淵那一劍,幾乎擊碎了我的道心。此後我再無心研習劍法,終日昏昏噩噩,連修行也荒廢了不少時日。那時我經常做夢,不時夢到那金光萬丈的一劍。那耀眼的金光使我戰意全無,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辦法破去那一劍。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走出魔障,之後又在終南山閉關十年,終於從記憶里的金光中悟出一招天罡劍意,有五成把握可以破去呂承淵那一劍。
我出關后,偶然得知掌教真人有意於南方道派論道,便主動提議,由我帶領教中年輕高手與南方道派同輩弟子切磋。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呂承淵那一劍何其霸道,其師門必定不凡。也許此次南下,我能在金陵見到呂承淵,就算見不到他本人,也一定能見到和他同一門派的弟子。只要那名弟子使出那金光萬丈的一劍,我便能按圖索驥,最終還是會見到呂承淵。我想以天罡劍意再會一會那霸道無匹的一劍,是否還會像當年那般一敗塗地。
可嘆造化弄人,呂承淵當年那一劍,已成了我的執念,也可說是心魔。但沒想到的是,他本人竟然已失蹤多年,生死尚且不明,談何去向?
許志清說完,眼眉低垂,兀自嘆息。
陸離聽完,遲遲不能定神,他似乎在張天師與許志清的講述中,親眼見到了那從未謀面的二師叔。
片刻后,張天師出聲道:“會不會是呂承淵當年與那妖怪搏鬥之時,不幸殞命,故而許多年來渺無音訊?”
許志清眼神忽然一亮,說道:“有此可能!不知天師見到呂承淵時,是何年何月?”
張天師想了一陣,說道:“距今正好是二十年,當時落葉紛飛,應是九月深秋。”
許志清說道:“我見呂承淵時,也正好是二十年前。當時村民都着薄衫,想來應是夏季。如此說來,我見呂承淵的時間,還在天師之前。那麼呂承淵便不是死在那妖怪手中,也許他現今還在人世也未可知!”
張天師說道:“就算他尚在人世,可人海茫茫,如何尋得他?”
許志清忽又眉頭緊鎖,陷入沉思。
張天師對陸離說道:“我與許道友當年皆是在北方遇見你二師叔的,由此可知他當年多在北方走動。陸小友,你若有心,可去北方探尋呂承淵的下落。”
“二師叔當年不止擊敗許前輩,更是一劍擊敗了張天師。若有他在,我真武宗何愁不能光大!”想到此,陸離對張天師恭敬道:“多謝天師提點,陸離感激不盡!若能找到二師叔,實在是真武宗之幸!”
許志清忽然精神一振,凝視了陸離片刻,誠聲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陸小友能夠成全!”
陸離疑道:“許前輩直言便是,若晚輩可以辦到,自當儘力而為。”
“自我悟出天罡劍意之後,無時無刻不想與貴派真武盪魔劍法再較量一番。可呂承淵失蹤多年,沒有半點消息。尊師又遠在襄州,難以得見。既然陸小友會這門劍法,而且近在眼前,所以我想請陸小友使出真武盪魔劍法,我使出天罡劍意,我二人對攻一劍,如何?”許志清說完,見陸離神色躊躇,忙又說道:“我即是長輩,在修行上自然比陸小友多花些時日。”說著,許志清向張天施師了一禮,“在下斗膽想請天師做個見證,我與陸小友對攻之時,只使出五成功力,也不算佔了年長的便宜。”
張天師笑道:“能有幸見識兩門精妙絕倫之劍法比試,我自然樂意至極,卻不知陸小友意下如何。”
陸離從未想過能與長輩交手,況且在許志清先前所講述的往事裏,已言及許志清二十年前便於劍法上有極高的造詣,陸離沒有半點信心戰勝他。陸離說道:“晚輩自然不是許前輩的對手,只怕出手之後,墜了真武盪魔劍法的威名。”
許志清嘆道:“我比陸小友長一輩,自知此等要求實在無禮。可這是我二十年來的夙願,所以只得厚着臉皮懇請陸小友垂憐。我並沒有十成的把握破去真武盪魔劍法,況且我只用五成功力。陸小友修為精深,遠勝我當年,想來就是那呂承淵,陸小友也是可以相較的。陸小友何必妄自菲薄,儘力一試便可。”
見陸離還在猶豫,張天師也勸道:“陸小友,許道友精研劍道,能自創劍法,想來已至化境。你與許道友比試,若是贏了,更顯真武盪魔劍法之威;即便輸了也不打緊,許道友自然不吝賜教,可以指點一番,於你也是大有裨益。如此想來,你應當同意比試才是。”
陸離見張天師出言相勸,便說道:“即如此,還請許前輩手下留情!”
許志清聽了,當即欣喜道:“還請天師出手封住我身上幾處大穴,以免失了公允。”
張天師手指在許志清胸口輕點幾下,又喚道童取來兩柄法劍。二人接過法劍,許志清說道:“陸小友莫要保留,全力出手便是!”
陸離正色說道:“那便得罪了!”
二人相距五尺,以法劍互指,張天師立於一旁凝神細觀。
只聽得許志清喝道:“留神了!”
陸離當即心內抱元守一,神情肅穆,將全身真氣匯入劍身。許志清手中法劍響起陣陣劍嘯,劍身顫動不已。一息過後,二人同時前沖,法劍刺向對方。張天師忽然見到金白二色光華綻放,填滿了整個偏殿。兩種光華分庭相抗,金光霸道無匹,白光凌厲至極,好似棋逢對手,天雷與地火相激。只一瞬間,兩柄長劍相碰,“當”地一聲,勝負已然決出。
張天師看得清清楚楚,許志清法劍被金光絞成碎片,陸離因去勢太猛,收不住手,手中法劍刺入了許志清的肩膀一寸。光華散去,許志清眼裏黯然失色,獃獃地望着陸離。
“我仍是一敗塗地......”又是“當”地一聲,許志清手中殘劍墜地。陸離慌忙撤回劍,惶恐地說道:“我......我使出全力,難以收手,不料傷了許前輩......”
許志清苦笑道:“陸小友你能使出全力,我求之不得。我只是受了點皮外傷,算不了什麼。”
張天師說道:“許道友只用了五成功力,雖然輸了,可此等胸襟,實在難得!”
許志清搖了搖頭,黯然說道:“真武盪魔劍法之神妙,着實難測。我創出的天罡劍意,只得其形,終是不得其神。看來,我還要再閉關十年,或許可以參透其中的奧秘。”
陸離見許志清兩眼無神,全無先前的光采,心中不禁為之生出一絲酸楚。他想到許志清閉關十年,只為破去一門劍法,當真是至痴至性,這等執念,世間實在少有。他又轉念一想,或許許志清正因如此,太過執着,反而失了劍法的真義。“除了這天罡劍意之外,恐怕這世上在沒有專為破去另一門劍法而生的武藝了。”他想到此,心中似乎悟到了些什麼。
陸離拱手道:“許前輩,晚輩忽然生出了些想法,是關於此次勝負,若說得不對,還請許前輩當晚輩是在胡言亂語,莫要怪罪。”
許志清笑道:“陸小友若有見解,還請如實相告,怎麼會怪罪?”
張天師也看向陸離,靜等他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