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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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轉喻

在一個小小的村鎮,住着一個身體瘦弱,模樣不漂亮的男子,不過,他擁有一所房子,屋子旁邊又連着一間雜貨鋪。因此,他倒也能娶到一位妻子。他自知缺點,所以,沒有娶才貌出眾的女子,只選了一個窮家女,普普通通的相貌。

誰也沒想到,結了婚之後的窮家女因為不用挨苦工作,吃得好,穿得好,竟然變成了美人。她在雜貨店裏幫助丈夫打理店務,吸引了許多人。其中,就有一名軍曹來買東西了,而且,漸漸地,就和美麗的女店主暗暗地相戀起來了。

不久,軍曹隨着隊伍給調到別的地方去,相戀的人只得分開,軍曹寫了許多情書給她,而她,又憂鬱又傷心,茶飯不思,苦苦相思。這件事,結果當然給丈夫知道了。這一天,他再也忍不住,拿出抽屜里的手槍,跑到店鋪中砰砰砰放了三槍。店內顧客正多,人們只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有人倒地。丈夫到警署去自首了。

警官問:你把妻子殺了吧?他說不。他說他才不會殺妻子,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又美麗,又勤勞,店裏一切的事都靠她,她懂會計,又會寫信做買賣,他絕不會殺她。那麼,警官又問:你把軍曹殺了吧?他說也不是,軍曹給調走了,不在這裏,殺他不到。警官問:那你把誰殺了?他答:我殺了郵差。因為是他把信派來,是那些信使我的妻子神魂傾倒,哀傷欲絕。

上述的故事,是巴西作家拉楚·迪·姬羅絲[雷切爾·德奎羅茲(RacheldeQueiroz)]寫的。她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呢?原來頗有緣起。一九三〇年時,姬羅絲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有個文評家指斥她寫了男主角晚上出外時“胸前沒扣紐扣”,應該寫他的“襯衫”沒扣紐扣,不是“胸前”。作者羞愧無語,接受責備。可後來作者的拉丁文教授告訴她,她並沒犯錯,她用的描述法,正是修辭格中的轉喻。

2宴慶

母親說:我不想你去,因為那是有錢人家的宴會。不過,羅素拉卻說:有錢人也上天堂的哩。今年,羅素拉九歲了,她在學校里也讀聖經,她是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母親叫她不要參加露西安娜的生日派對,但女兒口口聲聲說露西安娜是她的朋友,而且,她邀請了她。

露西安娜家很有錢,房子又大又漂亮,羅素拉常常到她家去,兩個小女孩一起做功課,在廚房裏喝茶,講些私己話。羅素拉的母親老是說:別以為別人真把你當朋友,你是誰?你不過是露西安娜家裏一個女僕的女兒。

羅素拉和露西安娜並不是同學,她不過是跟母親一起上露西安娜家去,才認識這位富家千金的。羅素拉覺得母親對有錢人有偏見,她想,有錢人又沒罪。她又想,假若有一天,她住在一座美麗的宮殿中,母親仍會愛她嗎?

宴會的日子到了,羅素拉穿上聖誕節才穿的漂亮衣服,母親早已為她漿熨好了,她還用蘋果醋洗過頭髮,這樣,頭髮就會又乾淨又光亮。許多小孩子也來參加露西安娜的生日會,他們都是她的同學。所有小孩子都不準到廚房去,只有羅素拉可以,太太是這樣說的,你可以去,羅素拉,別的小孩不可以,因為他們會打碎東西。

生日會真熱鬧,吃蛋糕啦,看魔術表演啦,羅素拉幫忙把蛋糕分派給各位小朋友,又幫助魔術師抱着猴子讓他變戲法。最快樂的宴會也有結束的時候,於是大家都說再見了。每個小孩子離去的時候,太太都送他們一件禮物,女孩子送一個手鐲,男孩子送一個搖搖。羅素拉想,她今天幫了許多忙,盡了許多力,太太一定送她一個手鐲和一個搖搖。她走到門口和太太道別,太太從手袋中抽出兩張錢幣來,說:這是你賺回來的,謝謝你的幫忙。

莉莉安娜·海克[利利亞娜·海克(LilianaHeker)],阿根廷作家,寫了上述的故事。前不久在書店裏見到一冊拉丁美洲女作家的短篇小說翻譯集,叫《別的火》(OtherFires),這是其中的一篇。

3居所

我們在當地時間早上八點半抵達這個城市。我們覺得,這裏的氣候好極了,是春天。城市內一片青綠,異常乾淨,街道並不寬闊,它們根本不是馬路,而是田園小徑,兩旁種滿果樹,果實累累。

城裏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商業區和工業區,房子都是平房,白色的小屋,前面有花園。屋內傢具齊備,瓶內插了鮮花,早餐放在桌上,微風拂動紗窗帘。不過,屋內沒有人。街道上也沒有一個人。

這是一座理想的城市,如此安靜、清潔。想想我們住的那地方,城市是灰色的,到處是工廠的煙囪,沒有樹木,摩天大廈林立,貧民區佔據城市的各個角落,車輛阻塞道路,到處是灰塵和喧聲。對比起來,我們抵達的這座城市簡直是一座金城。

我們終於見到了人。他們都在廣場上。我說“廣場”,其實不大對,這裏的廣場和我們的不同,不是水泥的建築,也不是公園那樣的地方,而是原始的土地,未開墾的平原。城市裏的人都在這裏,躺在地上,頭髮摻混了草葉,微風拂動他們的衣衫,他們的頭髮上的蝴蝶絲帶,衣衫上的花邊都在風中飄逸。他們並沒有死亡,都有呼吸。

我們走到他們身邊,用手在他們的眼前擺動,和他們說話,但他們彷彿魚一般,開口吐出些空氣,並不回話,甚至沉默不言。這些人什麼也不做,也不交談,只躺在地上,睜大眼睛。他們什麼也不必做,科技如此發達,電子儀器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主公,自從離開我們的星球到處探索,這是我們抵達的美麗的城市,我已向您詳細彙報。至於我,我寧願勞苦流汗,寧願住在喧鬧、污濁、窄狹、多車的城市,總比躺在草地上什麼也不做等待死亡好些。

科幻小說在西班牙及葡萄牙作品中並不多見,阿根廷的安芝利嘉·高洛迪莎[安赫利卡·戈洛迪莎(AngélicaGorodischer)]比較例外,她寫了一些。

4美食

每當下雨,雨滴打在窗上,我又聽見他們的哀號了。聲音那麼尖銳,彷彿刺穿人的皮膚。聲音隨着水溫提高,我彷彿又看見它們的小小黑珠子似的眼睛,在眼眶內浮出來。

它們在雨季誕生,長在菜園裏,藏在葉子下,躲在莖枝上,或者縮在濕草中。人們在那些地方找到它們,把它們拖曳出來,拿到市場上去賣,價錢挺不壞。一般來說,五個仙三隻,如果數量多,十五個仙一打。

我家每個星期總買它兩個比索,成為星期日的上菜,用來招待嘉賓。當人們稱讚烹飪精美,母親就會說:沒別的地方煮得更可口了。

我記得那幽暗的廚房,以及烹煮它們的鍋子和木匙。廚子是一個肥胖的婦人,對它們的叫喊充耳不聞。她繼續扇爐火,燒紅火炭。我住在屋子的頂樓,仍能聽到它們尖叫。總是下雨天,它們的呼喊混合了雨聲。它們彷彿要經過整個世代才能死去,它們的痛苦似乎永不終結。我就留在房間裏,把頭埋在枕頭下,但在枕頭下,仍能聽到它們的呼號。

有時候,我在半夜中醒來,仍能聽到它們在悲呼。我不知道它們是否仍然生存,還是,它們的叫聲已經存入我的體內,進入我的耳膜,侵入我的腦海。不管是體內或體外,都使我心碎。

有時候,我看見上百隻小眼睛貼在滴水的窗玻璃上,閃閃亮的黑色、渾圓、流淚的濕眼,乞求憐憫。但我們家中並無憐憫。沒有人為殘酷感悟。那些眼睛和哀號一直追隨我,直到如今。家中的人有時叫我去買它們,我總是空手回,說找不到,家人知道我說謊。烹調它們是一件繁瑣的事,得喂它們吃罕有的草藥,仔細地洗得非常乾淨,然後放在鍋中。水漸漸熱,它們就開始哀號了。

《美食》,墨西哥作家安柏蘿·戴維拉[安帕羅·達維拉(AmparoDávila)]的短篇小說。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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