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墨弓勁弩
大梁城東外土路上,馬蹄隆隆,宋武趴伏在馬背上,兩腿緊緊夾着馬腹,右掖夾着戰戟,左手挽着韁繩一路疾馳。
大紅披風揚起,背負的兩條赤羽抖動。
天空之上,小青吊著竹籃盤旋,不時鳴叫,他的每次鳴叫,宋武便會調轉馬頭,在田野之中恣意驅馳。
土路兩側,一股股武裝弓手、劍手如捕食鳥雀的鷹隼一樣,相互競爭的同時,又不得不依靠對方堵截宋武的生路。
一處山陵上,李斯展目觀察,看一眼空中的小青,頗有躊躇,不確信再問:“都梁,真有把握?”
跟在他身邊的青年一襲單薄發白褐色麻衣,短褲遮住膝蓋露出一雙毛茸茸小腿,腳踏草鞋,短髮,額間扎着一根麻繩。
典型的墨家弟子打扮,這人還背負着藤箱,雙手拄着竹杖眺望,語氣確鑿:“要看魏軍能否驅趕王孫子武入彀,王孫子武在陸上,僅靠在下是不成的,最少需要三人布成箭陣,在合圍、藉助地勢的情況下,才有把握射殺王孫子武。”
這人就是墨家棄徒都梁,他認真觀察棄馬後步行的宋武運動能力,不由腦袋一偏,挑眉:“李斯,你這師弟不好惹,五百金少了,要殺他,最少一千金。”
李斯皺眉,陰着臉:“你只有一箭的機會,成與不成只在於一箭之間。五百金能射這一箭,為何臨陣毀約,要一千金?”
都梁手中竹杖舉起頂在李斯胸口,斜眼觀察着宋武蹤跡,都梁微微搖頭:“五百金一箭,價格公道。即使王孫子武被逼無奈走水路,在下也無必殺之心。這樣的人物若不能一擊而殺,將來在下的性命將難保。所以,在下要射出兩箭,兩箭殺不得,為了你我的安全,在下願意再白送一箭。”
“一千金,買到三箭,節省了足足五百金,這是在下誠意所在。”
都梁微笑着,李斯很想抬起拳頭朝這張臉狠狠砸下去,強忍着:“若射殺子武,箭還是能尋回的,可對?”
“所以在下才提議,三支箭一千金,畢竟能否尋回這箭,終究是難以確定的事情。能找回一支箭,在下方能保本。可是,箭落在水中,誰有把握能找回?”
都梁眯眼:“若是連這五百金的誠意都無,在下便不得不考慮今後你我的友誼了。以王孫子武之慷慨,六縣之地說棄就棄,如此豪爽之人,在下若投奔其門下,千金年祿難說,但一年五百金的俸祿,還是有的。”
李斯臉皮抽了抽,扭頭過去揮手:“我給你一千五百金,務必得手。”
都梁收回竹杖,雙手拄着一搖一晃走了,語氣幽幽:“在下說了一千金就一千金,再說,在下只有三支箭,縱有九成九的把握擊殺王孫子武,但殺不死,在下也無法子。”
墨家箭陣能逼的武安君白起自盡,難道還殺不死一個初出茅廬的宋武?
李斯也不看宋武怎麼死,左右看一眼后,便向大梁城移動。
山陵上空,一層薄雲中,子源一手提着姬無命,一手如翅撲扇,調轉方向跟着都梁移動。
大梁城東南二十里,丹水東岸,沼澤蘆葦之中。
風吹蘆葦,蘆花如浪。
隔着一排蘆葦,宋武突然停步猛地一戟裹挾全身慣性猛地刺出,蘆葦叢中一人被當胸搠死,這人臨死瞪目雙手緊緊按住戰戟,宋武拔不出戰戟,當即棄戟,反手抽出商闕劍,疾步後退。
十餘名劍手分作前後兩排揮劍追擊,一排排蘆葦被斬成兩截,很快將周圍蘆葦叢掃盡,一片空地上將宋武包圍。
“除了魏王要殺我,還有誰?”
宋武右手持劍,左手挽着四尺長弓條,被包圍后他原地緩緩自轉,包圍他的劍手分作兩排,一排正轉,一排反轉,干擾着宋武。
“除了魏王,自然還有其他不願看到王孫出世的人。我等不過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雖敬重王孫仁勇高義,但身為人臣,也別無他法。”
這裏還在大梁王氣干擾範圍內,桓沖、彭錐帶領的兩路人馬還沒有出發,更不可能拱衛宋武。現在的宋武,借不到多少外力。
一眾劍手結陣意在打擊宋武戰意並干擾宋武,偏偏無效,還在旋轉。
宋武來不及分析太多,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一隅之地若不能快速脫身,則會被一堆堆的殺手纏死,困殺在這丹水東岸。
猛地踏前,宋武持劍刺擊的同時,左手揮動的弓條順勢隨着身姿扭動而抽打,一眾劍手圍而不戰,不敢與宋武在三步之內戰鬥,往往三五人齊齊揮劍逼退宋武,打定主意拖住宋武。
都梁在丹水西岸岸邊淤泥沙地上移動,隔着稀疏蘆葦叢看一眼被圍困的宋武,依舊不減速,朝着下游繼續疾馳。就這麼點尋常人手,若想殺死王孫子武,那李斯也不會忍痛出資千金之巨來殺王孫子武。
他眼中,最先堵到宋武的這些劍手,已經是死人了。
天空之中,姬無命看着宋武困獸猶鬥,烈風刮臉,呼喊:“先生,王孫子武勢難長久!一旦氣力衰竭,必將罹難!”
子源扭頭看一眼,目光極遠,看到了另一處爆發戰鬥的地方:“無礙。”
戰鬥的另一處,暴渠一手拖着鐵錐,一手高舉着一名手腳撲騰的劍手大步如飛衝撞而去,擋路的劍手紛紛退避,躲閃不及的被暴渠拋出的人砸翻在地。
暴渠也鬱悶,要趕路去齊國,甩脫韓國追兵不久,偏偏又有一幫魏國人行動詭異追擊他;一幫劍手也鬱悶,道路已被封鎖,尋常人物察覺氣氛不對自然會逃離這片區域,偏偏暴渠向著宋武的方向移動,不是宋武的援兵又是什麼?
丹水東岸蘆葦叢里,王平雙臂環抱,懷中夾着一口劍移動着。不像其他劍手那樣,在蘆葦叢中留下大片痕迹,王平身形穿梭,蘆葦叢彷彿一陣風刮過,並無什麼痕迹。
再次被五口齊齊刺來的劍陣逼退,宋武氣惱,怒容:“欺我無人?”
一眾劍手不應答,連續依靠劍陣配合逼退宋武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三五組合而成的劍陣一波波推向宋武。
逼得宋武連連後退,最終被合圍,宋武周邊劍手齊齊下意識結陣衝刺。就在倏忽之間,宋武五尺範圍內站滿了一圈劍手,人人持劍刺中宋武身軀,疼得宋武齜牙抽冷氣。
劍刺不入,整整十四名劍手瞬間發愣。
就這麼一瞬間,宋武身軀扭動間手腕一轉,商闕劍隨着宋武旋轉而劃出一個圓。
十四名劍手被齊齊斬首,斷頸處瞬間噴濺出來的熱血足有三四丈高,半空中的血泉在風中霧化,又淅淅瀝瀝落下。
還未收劍,宋武便成了血人。
這道三四丈高的血幕,給了周邊搜尋的劍手明確無比的信號。
十四枚頭顱滾落在地,一枚頭顱正對着宋武,雙眸中滿是不可思議。
宋武握着商闕劍切斷武卒戰甲束甲繩索,將武卒戰甲分解成塊遺棄后,瞥到那雙不甘的眼眸,抹一把臉上血漬:“不如此,如何能震懾他人?”
斗劍?以商闕劍削鐵如泥的特性,他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一名劍手,令對方劍斷人亡。可是,這樣的擊殺……不會有威懾力!
除了殺幾人,嚇退其他人外,根本嚇不住其他團伙!
歸劍入鞘,取出弓弦掛在弓條上,解開箭壺繩索,宋武左手持弓,右手指間扣箭鑽入蘆葦叢中,沿着丹水向下游即東南大宋郡的方向移動。
只要脫離大梁王氣鎮壓範圍,縱使車騎追擊,他追不上他永不疲倦的一雙腿!
一路無阻,宋武腳步輕快穿梭在蘆葦叢中,突然面前蘆葦從被收割一空,他突然止步,也來不及了。
他面前八十步的地方,赤紅衣甲的魏軍拉成一條自東北到西南的陣線,魏軍軍士張弓待命列成三列。
就在一瞬間,對面軍官也察覺宋武,高舉戰劍:“引!”
“發!”
最少五百枚利箭破空拋射而起,不分先後落在宋武周邊,緊接着又是連續兩輪箭雨落地,原先宋武所處地方的蘆葦叢,不少蘆葦桿被箭矢划斷,蘆葦叢也稀疏起來。
魏軍陣線北端,一夥劍手不小心衝出蘆葦叢暴露在魏軍視線內,不問敵我,魏軍弓手張弓就射,也不追擊,就是三輪箭雨砸下。
身後有箭雨,面前又有人影堵截,宋武棄弓后跳入丹水。
就在一裡外的西岸,都梁拆了藤箱取出工具拼接,瞥到宋武落水,也不着急,繼續不緊不慢拼裝。
他頭頂上,子源就俯首盯着他。
“先生……”
“噓。”
子源眯着眼,雙目盯在都梁取出的一條赤紅弓條上,看着都樑上弦,將弓固定在支架上改造成弩,看着都梁將無色透明水晶一般的長箭扣入弩中。
看着都梁瞄準,對着五裡外的丹水拋射。
水晶長箭無色無聲,入水也無動靜,子源能看到的只是五里之外的丹水水面上,漂起了大股殷紅。
都梁第三箭剛剛射完,子源便棄了姬無命向著都梁俯衝而去,任由姬無命半空栽落,驚慌大叫着。
一把扣住赤紅弓條,子源又一拳砸中都梁面龐,夾帶着弓條遁入土中。
都梁被打翻在地痛嚎一聲,等他起來時已不見了赤紅弓條,更不見任何線索,整個人傻愣愣站在那裏,良久仰天長嘯,無比悲憤:“李斯誤我!”
姬無命摔在一灘淤泥里,深深陷入,任他如何呼喊,就是不見子源來就他。而他的身軀,卻漸漸沒入淤泥沼澤,心中絕望、忿恨,想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就放棄了他。
王平緩步來到淤泥沼澤旁,看看只剩下一隻泥手還在擺動的沼澤,又看看子源離去的方向,眨眨眼皮,還是忍不住怒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