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不歸之途
李斯來的匆匆,去的更是匆匆。
宋武望着面前空了的酒碟沉思,心中激蕩久久難平,很想追出去將李斯手刃。
輕快腳步聲傳來,聽這頻率,宋武頭也不扭頭就知道是誰:“先生去而復返,還是刻意留在這裏,要看子武的笑話?”
子源撫掌,抖抖袍袖,頷首微笑:“何來的笑話?”
宋武扭頭過去,下巴微微揚起:“適才,先生勸子武莫要因六縣之地而追悔。子武自以為不會後悔,更自詡不知後悔為何物。然而,李斯之生死操於我手,不論是殺是放,子武心中皆有顧慮。這顧慮,便是怕今後心生悔意。對比之前,豈不可笑?”
子源搖頭,盤坐後上下打量宋武,眼眉含笑:“子武還是童身吧?”
宋武努嘴:“……”
堂堂王孫,再落魄,竟然十七歲時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傳出去的確是列國貴族中的恥辱。
搖頭呵呵做笑,子源頗有感嘆長長唉了一聲,笑着:“千金美姬,人皆所慕也;膏腴疆土,人之所慕也;賢良猛士,亦是人人所慕之物。王孫至今不通女子柔情,自不會如魏王、信陵君、龍陽君這般因情殤而空痴恨;同理亦然,王孫自幼顛沛,未享受過宮宦環侍,出入車馬景從的愜意、威風,自然也就不看重這區區六縣之地。”
子源探頭看一眼街道上李斯離去的背影:“而李斯……王孫能棄六縣之地,卻難棄患難之交啊。王孫重情義,放縱李斯而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宋武緩緩點頭:“重情義……先生這話子武以為不準。誠然,李斯是我友,然而他要壞荀師基業,荀師恩重,李斯恩薄,世無兩全之法,子武唯有取重而棄輕。”
“然而……”
宋武沉吟,突然抬頭睜目:“可先生如何確定,子武要殺李斯!”
子源微笑,雙手攤開以示無害:“原本,在下已在半里之外。可察覺王孫殺氣,這才折身歸來一探究竟。王孫言舉心意變動之間,帶動的可不僅僅是王孫一人的殺意。”
環視周邊,子源閉目:“漫天諸靈,都庇護着王孫。王孫之敵,自然是萬靈之敵。”
宋武莫名煩躁,語氣不快:“先生知道羨門子高,可知道他如今在何處?太多的事情,羨門子高知道,先生也洞悉,而子武卻一無所知。又如先生所言,子武身具萬靈庇佑,萬靈環繞周身,如一重銅汁鐵水澆鑄身上,有萬靈,便有萬般的難受!”
上下打量宋武,子源語氣肯定:“的確,萬靈加身,的確不好受。子武如今還在世,萬靈期望於子武中興勁宋;若子武事敗而身死,萬靈反噬靈魄,這才是真正的不好受。”
語氣一轉,子源起身:“至於羨門子高,他應該在齊國蓬萊,三月後會前往薛國。這也是之前在下建議王孫前往薛國一行的因由。”
扭頭目送子源離去,宋武挑挑眉頭,微微垂首閉目小憩,就等着天亮出城。
街道上,馬車裏,被子源擄走的姬無命如今身披紅袍外罩皮甲,雙手握着韁繩抖動御車,不解問:“先生,為何王孫子武不殺那人?”
宋武的殺伐果斷,他在首陽山中是見過的,也聽說過。聽材軍、宋兵說過他們在宋武率領下擊敗秦國銳士繳獲財物的風光事,也親身經歷過遇伏后從容佈陣,殺狗一樣擊殺塞外邊夷的戰事。
車上子源閉目,雙手交疊縮在袖中各握着長短不一的算籌進行推算,一心二用:“為什麼要殺?以子武的脾性、意氣,是無意爭奪荀子衣缽的。何況,荀子都放走了李斯,說明荀子是另有用意的,既然如此,那子武還殺李斯做什麼?警告恐嚇一番,便足矣。”
頓了頓,子源繼續說:“無命,你要明白世有陰陽之分,人有善惡之別。陰陽有升沉之爭,卻無生死之爭,正所謂‘孤陽不生,孤陰不存’是也。這善惡也是如此,人性之惡,是殺不盡的。”
姬無命點頭,夜風迎面灌入口中,依舊有些不服氣:“依學生來看,還是王孫子武念及舊情,不願親手殺死李斯。”
子源呵呵做笑:“所以王孫子武是王孫子武,而你卻只是姬無命。無命啊,王孫子武如何抉擇是他的事情,你不必為他操心顧慮。你需要思慮的是自己的前程,歸途。”
“前程?歸途?”
“是,前程是無命要去的地方,歸途卻是無命最適合安身立命的地方。這是兩條路,是由心抉擇踏上歸途,而是與王孫子武一樣背負使命,走上一條不歸之途。”
姬無命聽的有些糊塗,不是不理解子源口中前程與歸途的區別:“先生言下之意,學生是明白的。可是,學生不明白王孫子武為何會如此堅決的走向復國之路?這是一條不歸之途,當今世道列國爭雄只餘下七雄之國,與衛、薛二小國。弗論衛薛,就連韓魏二國也是朝不保夕受盡欺凌。如此世道,王孫子武立志復國,這……這學生感慨其志氣雄壯之餘,又想不明白。”
見子源不說話,姬無命又說:“這可能就是先生之前說的那樣,王孫子武是王孫子武,而無命只能是無命。”
子源沉吟良久,問:“以王孫子武之智,絕不會自取滅亡。可卻,心懷復國之志並付諸於行動。如此自尋死路,便是無命疑惑的地方吧?”
姬無命尷尬笑笑,總不能直接問為什麼宋武要自尋死路。
子源仰頭看着漫天星辰,眨眨眼:“其實,我也想不明白。為此,我曾問了一位先靈,先靈說王孫子武有一口氣咽不下。於王孫子武而言,前程,便是歸途,無有不歸之途一說。”
他說的寥悵,姬無命忍不住問:“那先生的前程、歸途是什麼?”
子源垂頭,搖頭:“在選擇前程還是歸途的時候,我遲疑不定。然而,光陰不待,當我能選而不選的時光一去之後,我便再無機會做出抉擇了。如今,我依舊夾在前程、歸途之間,不偏不倚,與世同存。或許,這就是我的道途。”
說完笑笑,子源問:“無命的抉擇呢?如今我尚能庇護無命,若不再庇護,無命就該做出選擇了。若還是如我這般不做選擇,不偏不倚……我能與世同存,不意味着無命亦能活命於世。”
姬無命輕拉韁繩,降低車速陷入思慮,除了搖頭還是搖頭:“難,無命不懼一死。可如王孫子武那樣懷復國之志,無命不怕事敗身死,而是怕竭慮數十載,蒼頭華髮,然而終究難逃一敗。”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機關算盡后的失敗,以及死亡。死亡的命運人人都難逃,可耗盡心血的計劃卻註定是失敗的命運,這就是一件很難讓人接受的事情了。
“思慮重重便會延誤機緣,蹉跎一生。如何抉擇,無命且思量着。於凡人而言,事大莫過於一死。對我等而已,死得其所,才是大事。”
子源語氣緩緩,目光發怔,似乎自己想死,都是一件難事。
北門酒館處,王平走出來,抖抖袍袖整理下衣襟,向南走去。
十字路口處,打着火把的王宮衛士正列隊回宮,四個角設立的叢台上,城防魏軍弓手張弓,就瞄着王宮衛士。
今夜的宵禁就是一場笑話,城中士民誰能睡着?無不是披甲,整戈待旦。
就連街道上,也多出不少遊俠兒,一個個別有目的,或許有不少純粹就是出來看熱鬧。
騰領着五名遊俠打扮的抱劍銳士迎住王平,拱手解釋:“今夜城中不安,公子又遣我等來接應二位先生。”
說著,騰朝北張望,問:“先生,王孫子武那裏如何回復?”
作為秦國沒落宗室,騰小小年紀能混入王宮成為王子伴讀之一,其資質、眼光自然是令秦王子楚放心的。一個代表殷商治統的王孫,對於急需要大義名分一統天下的秦國來說,無異於一個軍團的戰鬥力!
以前關起函谷關門,秦人在關中怎麼胡來都沒問題。現在要出關一統天下,必須要考慮一統天下相關的事情。
王平輕輕搖頭,不見李斯,問:“李斯呢?”
騰心中失望,指着南邊道:“李斯說是王孫子武志氣高潔,非百里之地所能動。”
秦國如今的宿將王齕、蒙驁都只是擁有封地稅賦收入,卻無財政管理權,更別說封地內的民事、軍事等政務治理權。許給宋武這個空頭王孫百里之地的封國,已經是趙政所能拿出的最高誠意。
人家連百里之地都看不上,秦國還能拿出什麼別的來?
或許可以咬牙拿出來,但會引發國中集體不滿,這將嚴重破壞國內的賞罰運行規則。
王平也是點頭,遺憾道:“適才與王孫子武暢聊天下格局,王孫子武眼界、器量當世一奇,令王某頓生忌憚之心。此人若不能為公子效力,當剪除以絕後患。”
這話讓騰皺眉:“先生,這是否不妥?”
王平正色:“為天下安定計較,無有該死或不該死之論。觀王孫子武行裝,王某料定此人天明開城之際便會逃入大宋郡。到那時宋人踴躍投奔其麾下,再要行剪除之計,可就難了。走,此事還需稟告公子,請公子裁定。”
騰扭頭看一眼北邊街道,有些氣惱跺跺腳,緊跟着王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