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刺殺計劃
天色啟明,北城最為靜謐的龍陽君府邸內院,此時剛出浴池的宋武盤坐在銅鏡前,開始整理自己的髮型,戴上裝飾三根尺長絢麗翎羽的小冠,額間紮上綴飾五枚玉片的抹額。
從頭到腳,依次再穿上中衣、及膝短褲、襪子,最後披上黃底赤紋大袖錦袍,紮好繩帶后,宋武將最後一樣衣飾雙手拿起,細細觀摩。
是一條金絲白玉帶,玉帶左側掛着銅環以方便掛劍,而玉帶右側早早掛好了玉飾,一共紅白兩串,這兩套玉飾由足足二十餘枚造型不同,代表各種信息、規格的玉片組成。
宋武解讀着玉片代表的信息,種種規格明顯,這是侯爵、王太子、公爵太子級別才能配用的玉帶。整個魏國,目前能使用這種規格玉帶的人,只有四個人,魏王父子,信陵君、龍陽君。
沒什麼好怕的,宋武毫不猶豫將玉帶紮上,實扎,紮緊。
掛好商闕劍,披上一件黑底紅邊細紅紋對襟的半身戎服,宋武緩步走出,在門檻前駐足,先伸出左腳。
兩名跪伏在門檻兒處的女僕楞了楞,便先給宋武的左腳套上靴子,其後是右腳。
另一邊,龍陽君也做好準備出門,先伸出右腳,再伸出左腳。
今天龍陽君要舉薦宋武為魏國客將,基本上就是走個形式,關鍵在於就是帶宋武入宮與魏王見見面,談點具體的條件。若是舉薦其他人,給魏王認認臉也是走形式。可宋武不一樣,論血脈高貴,宋武在魏王面前也是有資格擺譜的。
南城市肆,一處棋樓里。
朝晨的金色陽光透窗而入,趙政面東,吹着清涼晨風,金輝落在他的臉上。
他身後的草席地上,李斯在小木几上擺着碗碟充當建築,以孔幣、刀幣、黑白棋子遍佈四周,將龍陽君府邸至宮城後門這一片的防禦、地形勾勒清楚。
龍陽君府邸正門處,他擺放着一枚套環白色玉璧,象徵著龍陽君。而李斯的手不離這枚玉璧,一直輕點着,沉吟度量着。
李斯深信,只要龍陽君遇刺,魏國上層就將失去緩衝。到時候信陵君不動手,魏王就會動手!
王平推門而入,另一手端着餐盤,看一眼李斯與李斯弄得一團糟的木幾,對趙政背影道:“公子,該就餐了。”
“吃不下。”
閉着眼睛,趙政感受着清冷晨風中旭日金輝蘊含著的熱量,語氣悠悠越發凌厲:“三川軍團自成立以來屢戰屢敗,宜陽前後兩戰無不是大敗,以至於全軍畏戰,畏信陵君如虎!”
“國中動蕩不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此進退失措之時。眼前,唯一破局之處就在大梁,身在大梁,政卻無良策可行。坐看聯軍威勢日漲,政如何能吃得下?”
宜陽戰場信陵君還沒親自出動,就派出朱亥,就一個朱亥憑着蠻力,在信陵君的遙遙指揮下,就那麼一捅,直接將蒙驁腰眼子捅了個對穿。在戰敗的陰雲下,以及前兩次敗於信陵君的先例下,導致關中軍團畏戰不前。
從之前的求戰心切,直接變成了啞巴。
趙政憤怒的不是關中軍團的畏戰,而是國中形勢的惡化。三川軍團的敗績,導致呂不韋、秦王、華陽太后這些人都抬不起頭來。眼前最需要的就是關中軍團出關穩定局勢,可宗室、老秦人竟然見死不救,故意看笑話一樣裝啞巴。
國中的三足鼎立已經隨着三川軍團接連戰敗,隨着老將蒙驁重傷而被打破。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關中軍團也想的簡單,大不了封閉函谷關,與各國聯軍慢慢打。反正聯軍的補給線長於秦軍,越是相持,秦軍的勝算就越大。
若關中軍團想的複雜,那一切都將很危險。別忘了,秦王子楚有十幾個兄弟!這些人,在軍隊支持下,完全可以取代秦王子楚!到那時,管你呂不韋這幫關東人,還是華陽太后這幫楚地貴戚,還是秦王子楚一家子,都將成為喪家之犬!
若是這樣,趙政還如何能一統天下,成就人皇偉業,完成自己與蕭瑤心的約定?
關中軍團現在就是坐地起價,甚至不少中間派還贊成關中軍團的保守主張。企圖效仿故例,比如可以像上一次五國聯軍攻秦那樣,依靠函谷天險將各國熬得沒耐心,不戰自退。
退了還不要緊,竟然莫名其妙的聯手將宋國給滅了,弄得關東列國之間彼此都佔了好處,可又都彼此懷疑,很擔心自己淪為宋國第二。
這就是宋國滅亡后,為什麼秦軍在白起率領下砍死列國百萬之軍,偏偏再無討秦聯軍組建的重要原因之一!
整整過去了一代半人,各國之間才恢復了基本的信用,在信陵君的崇高名望號召下,在秦國國君更替這兩個重要因素下,再次組建了聯軍。
而如今,對趙政而言,三川軍團獨力解決聯軍威脅,才能保證秦王子楚的王位穩固,才能保證國內的平穩,能絕了大多數叔叔伯伯的妄想!
可單純在軍事力量上,三川軍團撐死只能擋住韓國兵鋒,根本無力與信陵君指揮的五國聯軍對壘,而信陵君又是構成聯軍的核心人物。
這種情況下幹掉信陵君,等於釜底抽薪,可整個大梁,不缺這種能接觸到信陵君的劍客,可沒有一個人會做這種事情!
底層的暴力借不到,那隻能想其他法子了,比如李斯提議的刺殺龍陽君。
可龍陽君是好刺殺的?
小小的木几上,趙政在主位,他下面李斯王平對坐,旁邊還有一名叫騰的少年旁聽,旁聽李斯的刺殺計劃。
李斯搓搓臉,總結着:“從龍陽君府邸至宮城北門,先是向西六十步,再南轉一百三十步,共約二百步。魏軍防禦方面,除宮門處兩什守宮衛士外,還有約一屯巡哨,沿途二百步內共有叢台十八座,每座弓手五人,若不能急切得手,每座叢台弓手可暴增至二三十人。”
他抬手指着沿途叢台分佈位置,在幾處叢台分佈稀疏地方重重點了點,作為備選動手地點:“此外,龍陽君有甲兵八百,其中最為驍銳的百人被稱作鐵面扈從。”
趙政皺眉,看李斯那慎重的模樣問:“鐵面扈從?有何特殊之處?”
李斯撫須,目光凝着:“龍陽君享有魏國五縣封邑,其中二縣封邑約兩萬三千戶,這二縣所得稅金龍陽君盡數分撥於這鐵面扈從。是故,這鐵面扈從有二百戶稅金,兵甲自備,且驍勇異常,為護衛龍陽君安全,能說是死不旋踵。”
二百戶的稅金供養一名武士,意味着每一名鐵面扈從在經濟上與秦國軍侯是等同的。能入選,自然在武技、忠誠上不成問題,而有這麼豐厚的經濟基礎,那這些鐵面扈從給自己置辦的軍械自然是最為上乘的貨色。
正常的徵兵是一戶人家供養的徵召兵,正軍是有編製,兵器盔甲由國家負責的常備軍,平均下來正軍的供養成本在十戶。二百戶的經濟,巨大的量變自然會產生不小的質變!
看着趙政,李斯緩緩說:“鐵面扈從分作內外兩隊,每隊分作三班。龍陽君例行入宮,除一班扈從十二人外,另有御手、長隨五六人。算上龍陽君,總共約在十八人,近二十人規模。要強殺龍陽君,絕不能依靠血氣之勇。”
趙政沉吟,王平身子微微前傾,雙目盯着李斯雙目:“不依靠血氣之勇?那依靠什麼?”
王平有學問,李斯也有學問,只是王平更有勇力且體格魁梧,與李斯坐到一起,王平顯得像個粗人。
李斯捏須,不怵王平頗有威勢的雙眸,微笑:“器械。”
正在為人手問題頭疼的趙政來了興趣:“哦?願聞先生高見。”
信心滿面,李斯棄了王平微微側頭看着趙政:“斯聽說墨家子弟雲集大梁,其中也有一些墨家棄徒混跡其中。只要有錢,這些人自能製造出斯所需要的手弩。”
王平皺眉問:“需要多少?”
李斯不滿瞥一眼插話的王平,微微抬起下巴:“最少五百金。”
王平冷哼一聲:“異想天開,能殺龍陽君這等絕世劍客的手弩,哪是區區五百金所能買?何況,當時輕裝出關,眼前也沒五百金可用。”
北城巡哨體系森嚴,大威力的弩自然有大體格,不適合隱藏,也就不適合用作刺殺。只有手弩可以,可手弩的射程、穿透力、續發、精準都是問題。
沒錢……李斯感覺有些牙疼,不搭理王平,看向趙政,語氣肯定:“公子,只需五百金,打造一副三連手弩不在話下,五步之內可洞金穿石!只要射中龍陽君,斯有十成把握,可保證龍陽君必死無疑。”
趙政看看力主刺殺的李斯,又看看態度敷衍的王平:“先生……這五百金雖多,可政三五日內也能湊足。可刺殺龍陽君的機會只有一次,若失手,龍陽君有備,可就再無良機了。”
說著,趙政瞥一眼少年騰,這是秦王子楚送給他的伴讀,也是宗室出身,不過祖上有罪被剝奪了姓氏,有的只是一個名。
騰微微點頭:“不需五日,三日內就可湊足千金。各地赴魏人手,今明兩日可抵大半,三日內可齊。五百金、千金都拿得出來。”
一聽有錢,李斯鬆了一口氣,看着趙政等待下文。
趙政沉吟再三,又問:“先生,何以斷定殺龍陽君,魏國便會大亂?在政看來,無龍陽君鼎力支持,以魏王圉貪鄙畏強秉性,自當服軟,禪位於信陵君。若是如此,今番刺殺龍陽君,豈不是害人害己?”
李斯微微俯首:“公子所慮有理,然而公子只看到了魏王圉秉性中的畏懼暴強,卻忽視其秉性中的無賴本質。信陵君是信人、完人,是道德有方的真君子。是故,魏王圉不懼信陵君手握兵權,如孟子所言,君子可欺以其方。”
“龍陽君在,魏王不怕信陵君起兵,就因為龍陽君勢必與信陵君決死一戰,將使得魏國殘破。魏國殘破,這是信陵君最不願看到的。”
“若龍陽君遇刺,魏王將成驚弓之鳥。比之信陵君,魏王只看重他的王位,他不會計較魏國是否衰敗。為保住性命、王位,失去龍陽君側翼之後,這位魏王絕對會捨命一擊。不是魏王自以為能擊敗信陵君,而是他將會以己度人猜忌信陵君,進而想着先下手為強。”
趙政還是皺眉:“先生,若信陵君擊敗魏王,豈不是?”
李斯微笑不減:“不會,信陵君是真君子,是真正愛魏國的人。若信陵君有子,為強國,信陵君自會背負罵名自立為王。可是,信陵君無子,所在意的除了魏國基業外,就剩下自己的青史聲譽了。”
為名所困,沒有子嗣,嚴格以道德修養要求自己,這就是李斯眼中信陵君的三個極大破綻。
王平又問:“那有了洞金穿石的手弩,又如何能保證能一擊必殺?莫非,就憑先生的一席話語三寸之舌?”
李斯不搭理王平,抱起漆碗仰頭小飲一口,語氣悠悠:“殺龍陽君,我自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