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南來的五香大頭菜:蔓菁

野有蔓草 南來的五香大頭菜:蔓菁

我們知道,現在學界普遍認為,《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續寫的。因為紅學家們發現,從第八十一回開始,不但小說的文筆、人物性格都有了明顯變化,而且就連一些吃穿衣食上的細節也露出了一個“怯”字。其中一個讀者們吐槽不已的橋段出現在第八十七回:

這裏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墜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

作為一個北方人,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是什麼東西,後來搜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就是我們常見的鹹菜疙瘩,用蔓菁的塊根腌制而成。不知道還好,知道了不免怒從心頭起:高鶚竟然讓嬌滴滴的林妹妹吃這個?在我們一般人的認知當中,這種鹹菜疙瘩都是給窮苦人吃的,在錦衣玉食的賈府中,可能連下人都不屑一吃。這裏竟然讓林黛玉特意關照,多半是因為高鶚不是高門大戶出身,從小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吧。

不過你可能想像不到,我們今天瞧不上的這個“大頭菜”,曾經也有着輝煌的歷史,可以做成王公貴族們追捧的佳肴,甚至還是蘇東坡先生筆下的常客!從3000年前的西周時期到現在,蔓菁始終陪伴着我們中國人一起生活。

遙遠的過去

蔓菁,也叫蕪菁,它的樣子和蘿蔔很像,也是長在地面以下的白色塊根,不過比白蘿蔔更圓更矮胖一些,吃起來也更硬而韌,不像蘿蔔那樣清脆多汁。在《詩經》當中,它倆也被放到了一起來說。《詩經·國風》中有一首《谷風》,裏面就有一句:“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按照三國時期陸璣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的解釋,“葑”就是我們今天的蔓菁;“菲”就是我們今天的蘿蔔。

只有知道了這兩種植物的含義,我們才能正確解讀出這句詩的意思——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可憐妻子傾訴說:“你去採摘來了蔓菁和蘿蔔這兩種主要吃根的植物,卻把它們的根莖拋棄掉,就像選擇妻子的時候,拋棄了德行良好的我,選擇了長得漂亮的那個狐狸精,難道你忘了當年我們的山盟海誓,要一起相伴同生共死嗎?”

“采葑采菲”後來成了一個成語,意思卻變得截然相反,意思是在選擇人才時取其所長。對於這兩種蔬菜的指代,現在也很少有人再去探究了,“菲”字成了女孩子取名時的常用字,人們並不在意它原本指的是蘿蔔,而“葑”則漸漸成了生僻字被人遺忘。

在西周初期,周昭王想要率兵征伐南方的楚國,楚國畏懼不已,於是送來了大量名貴的貢品。《尚書·禹供》中就記載“荊州包匭菁茅”,“茅”就是茅草,當時的人們用它來蓋房子、包東西,非常實用;“菁”當然就是我們的蔓菁啦,是當時讓人趨之若鶩的美味佳肴。

到了戰國時期,太湖(古稱具區)地區出產的蔓菁就跟今天的大閘蟹一樣,是讓人垂涎三尺的名吃。在呂不韋的門客們編著的《呂氏春秋·本味篇》中像報菜名一樣,一口氣列舉了全國各地的各種美食,什麼猩猩唇、獾獾炙(一種鳥的腳掌)、洞庭江豚、醴水之魚等不一而足,其中“菜之美者”裏面就包括“具區之菁”,也就是太湖蔓菁。

蔓菁的吃法

蔓菁不僅僅是一種蔬菜,在遇到災荒時,更可以作為主食充饑,因為它的根莖中不但和其他蔬菜一樣含有豐富的纖維素,更含有大量糖類和粗蛋白,可以為饑寒交迫的災民提供久違的能量和體力。所以清代人汪灝在《廣群芳譜·蔬譜·蔓菁》中說:“人久食蔬,無谷氣即有菜色,食蔓菁者獨否。”

蔓菁這種東西,渾身上下都是寶,不但根莖能吃,而且葉子也可以拿來炒菜吃。更關鍵的是,它生長起來非常容易,不需要多施糞肥。所以早在東漢時期就被官府看中,作為飢荒時候栽種的首選蔬菜。特別是在連年戰亂的漢末三國時期,全國各地都把蔓菁作為救命稻草。《後漢書·孝桓帝紀》記載:“(永興二年,即公元154年)六月,彭城泗水增長逆。……蝗災為害……其令所傷郡國種蕪菁以助人食。”《資治通鑒》也記載:“魏明帝青龍元年,陸遜入江夏,催人種葑豆。”正是這不起眼的蔓菁,幫助東吳大都督陸遜打贏了夷陵之戰,把劉備一統天下的野心葬送在了白帝城。

唐代文學家劉禹錫在《嘉話錄》中介紹說:“取其才出甲可生啖,一也;葉舒可煮食,二也;久居則隨以滋長,三也;棄不令惜,四也;回則易尋而采之,五也;冬有根可劚食,六也。”正因為它這麼有用,三國時期的蜀國名相諸葛亮才命令軍民多種蔓菁,以至於讓它成為四川地區的特產之一,又稱為“諸葛菜”。正是這種廣告效應,蔓菁逐漸成了古代百姓身邊的家常蔬菜。

那麼古人是怎麼吃蔓菁的呢?南北朝時期農學家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說:“作湯凈洗蕪菁根,漉着一解瓮子中,以葦獲塞瓮里以閉口,着釜上,系甑帶,以干牛糞燃火,竟夜蒸之,粗細均熟。”看樣子,就跟我們蒸紅薯或者土豆吃差不多,味道也頗有相似之處。想像一下2000年前一位在飢荒中餓了許久的古人,打開翁蓋之後,從白氣蒸騰中端出已經被蒸得軟糯香甜的蔓菁,肯定也會感受到滿滿的幸福吧。

到了文人的手裏,蔓菁就又變成了高大上的美食。宋代大文學家蘇東坡前半生錦衣玉食,沒想到一朝入罪被貶黃州,只剩下蔬菜可以吃了。不過因禍得福,他也在這裏認識了蔓菁這種味道獨特的美食,並且用它作為主料之一,創造了和“東坡肉”齊名的“東坡羹”:“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皆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塗釜緣及瓷碗,下菜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薑,以油碗覆之……飯熟,羹亦爛可食。”菘就是大白菜,蘆菔就是蘿蔔,剩下兩種蔓菁和薺菜也都是非常常見的蔬菜,不說它是否真的美味,單單東坡先生這種肉食動物可以安心吃菜的心態就讓人十分佩服。

用蔓菁腌鹹菜的技術可能要到明朝才開始流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了它的詳細做法:“削凈為菹,甚佳。今燕京人以瓶腌藏,謂之‘閉瓮菜’。”後來的“五香大頭菜”估計就是從這種鹹菜發展而來的。當然,即使林黛玉真的吃過蔓菁,做法也肯定和傳說中的“茄鯗”一樣,不但用料考究,而且做法也會大費周折。

龐大的家族

我們經常吃到的鹹菜除了蔓菁、蘿蔔以外,還有芥菜、苤藍、蕪菁甘藍,以及廣東人吃的芥藍等多種,它們不但樣子長得很像,而且或多或少也都有點親戚關係,接下來,我們就一起認識這個混亂而龐大的家族。

從植物學分類角度說,蔓菁和蘿蔔都屬於十字花科,但是並不屬於同一個屬,蔓菁屬於芸薹屬,而蘿蔔則屬於蘿蔔屬,也就是說,它們只能算得上是遠親,看它們的葉子就能看出來,差別很大。十字花科可能是為我們的餐桌貢獻最大的一個植物分類,我們常吃的蔬菜大多數都來自這一科,而其中最為常見的就是蔓菁所屬的芸薹屬。

芸薹屬裏面的老大哥,自然是大白菜了,畢竟它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我國北方人冬天裏最重要的蔬菜。和白菜“血緣”上比較接近的蔬菜有芥菜、榨菜、雪裏蕻、小白菜等品種,南方人說的青菜一般都是指這些菜的葉子,但是具體指的是誰跟誰,每個地方說得都不一樣。

蔓菁和大白菜不是很親,倒是比較接近北方人所說的“洋白菜”,也就是甘藍。不管是綠甘藍、紫甘藍,還是用來觀賞的羽衣甘藍,都是它的表兄弟。顧名思義,它們和“青菜”相比,葉子顯得更藍一些,當然,苤藍和芥藍也都是這個小家族的成員。那苤藍和蔓菁的差別主要在哪裏呢?苤藍吃的是膨大的地上莖,蔓菁吃的是根部,仔細看就能發現,苤藍的葉子是長在它那個“大頭”上面的。蔓菁和苤藍還可以雜交,它們的孩子就是蔓菁苤藍,它吃的也是根,不過樣子更像紡錘。

那麼油菜又該怎麼算呢?其實油菜不是一個基因上的分類,而是功能上的分類,凡是種子能榨油的十字花科植物,我們都叫它油菜。通常所說的油菜分三種,一種是白菜型,一種是芥菜型,還有一種是甘藍型。在我的河北老家,有一種油菜叫“耙齒蔓”,它的根部也常常會膨大成小蘿蔔的形狀,可以吃,家鄉人管它叫“蔓菁”,也叫“小人蔘”。這種蔓菁一般放到玉米粥裏面煮着吃,熟了以後,味道有點怪怪的,甜絲絲的,又略帶苦味。家裏老人都說這東西營養價值特別高,飢荒時候可以拿來救命。

蔓菁是一種特別接地氣的蔬菜,儘管不是什麼名貴菜,但不管是煮着吃、蒸着吃,還是腌鹹菜,都是讓人吃起來舒心順意的美食。南宋詩人陸遊最不得志的時候,在詩中寫道:“江邊依舊釣舟橫,萬事何曾有一成?空憶廬山風雨夜,自吹小灶煮蔓菁。”無論我們身處順境,還是貧寒,蔓菁都是陪伴在身邊的好朋友。

清康熙時代豇豆紅萊菔尊:萊菔尊又稱蘿蔔尊,是清代流行器形之一,因其形狀類似蘿蔔得名。

蔓菁

拉丁學名:Brassicarapa

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罌粟目,十字花科,芸薹屬。一年生草本蔬菜,亞歐大陸廣泛種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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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不正經的博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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