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在1945年的年末,希爾維婭正式在國際紅十字會擁有了一間辦公室,屋子高而寬敞,一面牆壁擺滿了書,天氣晴朗的時候,能從窗戶望見美麗的湖水。她有時候會在辦公室里請同事們喝下午茶,麵包配的是果醬,是她從修道院裏學會的做法。
和辦公環境完全相反的是手頭的工作。整個歐洲,不,更準確地說,整個世界都還處在戰爭的陰霾里。想要為改善情況做點事情,擺在面前的就是文山會海。作為國際紅十字會的高級僱員,希爾維婭還有接待來訪者的工作。她在戰爭時代積累了不少好名聲,如今都變成她接待室里的訪客。有時候是好心的富裕人士、有時候是好奇的記者,更多的時候是需要幫助的人,不少人來到她面前,請求她幫忙尋找他們的親人。
希爾維婭知道他們找錯了人,但她只能儘力傾聽他們的需求,幫助他們打開心扉,比起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她更像心理諮詢師。等到他們離開之後,她再請求工作人員在收集到的戰俘名單上搜尋——可這些搜尋大部分都沒有什麼結果。
希爾維婭自己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每當新名單到來的時候,它們會最先出現在她的桌上,但每一次的結果都讓人失望。她知道這是荒謬的、徒勞的努力,即使是希姆萊在逃亡的時候,都知道改變自己的外貌,改用別的名字,她又能對着這些名單看出什麼呢?
但她每一次都沒有落下。
“希爾維婭。”
正當她對着名單研究的時候,有人打斷了她的思緒。
“抱歉,現在不是上班.......安娜!”希爾維婭看着眼前的人,安娜的容貌和戰爭時完全不一樣了,她摘掉了自己近乎標誌性的玳瑁眼鏡,又把淺褐色的頭髮剪短,換上了短上衣和利落的直筒褲,顯得非常精明強幹。
“怎麼,不給我一個擁抱嗎?”安娜向她張開雙臂,抱住了她的肩膀:“那我只能來抱抱你,親愛的,你還好嗎?”
希爾維婭拍了拍安娜的背,好安撫她激動的情緒:“當然。”她請自己的老友在接待室的沙發上坐下來,夕陽的餘暉落在湖泊上,形成一片粼粼的金光。
安娜就着茶水開始喋喋不休自己的事情,她從德國離開后,和凱特在瑞士分別,立刻回到奧地利參加了起義:
“在耶穌受難日那天,遠處傳來了隆隆的炮聲,第二天,盟軍空襲了橋樑和交叉路口,我們不得不把床鋪搬到了地下室或者掩體裏。但曾經統治這座城市的法西斯混蛋們再也不敢穿着他們的制服耀武揚威了。舉着一紅一白旗幟的市民向德國部隊發起了比敵人的炮火還要猛烈的攻擊。但很遺憾的是......我們還是有同伴在勝利前被納粹絞死在了一塊交通標誌下。”
這悲傷的情緒在她臉上很快被驕傲的神情掩飾了下去,她用興高采烈的語氣描述一個歡樂的情景:當5月8日的勝利消息傳到維也納的時候,人們走向街頭,開始狂歡。紅軍士兵也在維也納廣場跳起了歡快的俄國歌舞。圍觀的維也納人也加入了進去,然後是那些樂團的樂手們,在施特勞斯的舞曲下,人們一起跳起了華爾茲。
希爾維婭被她那種驕傲的神情感染了,她想起了紐約時代廣場上那著名的一吻,在得知戰爭結束的消息時,一位水兵摟着一位護士熱吻,哪怕他們其實素不相識——在漫長的戰爭之後,人們實在太需要舞蹈、擁抱和親吻了。
“親愛的安娜,戰爭結束后,你在做什麼?”
“我加入社會民主黨,在政府里工作——主要負責外事工作。”安娜笑着道,“怎麼?很驚訝?我認為這是布爾什維克黨人帶來的好處之一,他們認為女性擁有和男性相同的權力。”
希爾維婭露出一個笑容:“不,我當然認為這很好,安娜。”她只是又想起了紐倫堡時傑克遜大法官對她說的話。
“至於我來這裏的目的嘛,除了尋求幫助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我們正在策劃去蘇聯訪問。如果能有國際紅十字會牽頭,是再好不過的了。”她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
希爾維婭不由得笑了出來:“你是想減少訪問的政治意味?”
安娜點了點頭。顯然,人們很容易從報紙上長篇累牘的關於紐倫堡的報道中,讀出異樣的空氣,蘇聯擺出的德國證人和英美擺出的德國證人互相指責和攻擊,彷彿這樣做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似的。
希爾維婭想了想,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迫切地需要一個機會去歐洲大陸上走一走,這樣就能從親身體會中,切實地抓出一個主要的方向來主導自己接下來的工作。
戰後的第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這支代表團終於收到了蘇聯紅十字會的邀請,他們從日內瓦出發,橫穿大半個歐洲訪問蘇聯。
希爾維婭曾經預想過自己要見到的情景,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真正走到歐洲大陸上時,她看到的是一片混亂無序的廢墟,到處是離喪、流徙、飢荒、戰爭兒童、哀鴻遍野。
在每個城市,都能看到大片沒有屋頂或者沒有牆壁的未倒塌房屋,人們就蜷縮在裏面,孩子們在裸露的電線、尖銳的碎磚和玻璃之間奔跑。在這些地方,沒有電視節目、沒有電影、沒有報紙,甚至連乾淨的水都很寶貴。
希爾維婭曾到訪過的一個城市,全城的人都要到自流井裏打水,只有他們這樣的“貴賓”才有資格擁有每天一瓶水的供應。在這樣的衛生條件下,瘟疫如影隨形,他們所帶的藥物很快在普遍的救濟中用得乾乾淨淨。
一個美國記者曾在報紙上下了這樣的批語,說歐洲大陸的情況,是“在二十世紀的破爛機器之間,人們過着中世紀的生活。”希爾維婭和安娜深以為然,但如果僅僅是物質上的緊缺,倒不至於讓她們如此焦慮。
納粹的殘酷戰爭,造成了可怕的道德危機。比如暴力驅逐族群,這種行為在戰爭期間開展得太多了,人們司空見慣,也駕輕就熟。於是,德國人和德裔居民被驅逐出城市,猶太人也不可能回到自己曾經的家園,然後是其他族群之間的戰爭:希臘人反對保加利亞人,塞爾維亞人反對克羅地亞人,羅馬尼亞人反對匈牙利馬扎爾人,波蘭人反對烏克蘭人。
有時候看着這一切,希爾維婭不禁會想起斯文森的質問:“難道這個世界的本質是混亂和無序嗎?”但她得不到答案,她也和安娜討論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只有迅速地建立秩序,才能結束這一切。然而,建立什麼樣的秩序呢?
“或者還有一個答案。”列車開進俄羅斯領土,窗外出現了一座冒着濃煙的煙囪,人們向那邊張望,似乎是什麼鋼鐵廠在生產。希爾維婭突然想到了什麼,她興緻勃勃地和安娜提起之前的話題。
安娜被這些爭論搞得疲憊不堪,她覺得難過的不是目前的情況,而是找不到完美的解法。但聽到希爾維婭這樣說,她還是有興趣聽的:“什麼?”
“發展。”希爾維婭盯着遠方的煙囪,“加快經濟上的復興,讓人們都投入工作,然後重建自己的家園,在擁有了良好的房屋、舒適的床鋪、精緻的一日三餐、其樂融融的家庭和看得見美好未來的工作之後,人們就會暫時忘卻這些的。”
“這不是解決,”安娜看了她一眼,“這是掩蓋,希爾維婭。”
“有的矛盾就是不一定會有答案的,安娜。”希爾維婭嘆了口氣,“我們要抓住最關鍵的問題,我們的精力太有限了,只能抓住一項關鍵性的任務。”
“你是不是背着我學過馬克思主義?”安娜玩笑似的瞪了希爾維婭一眼:“這是抓住主要矛盾,是不是?”
“只能說,真理總有共通之處。”希爾維婭笑着道,她已經習慣掩飾自己的情緒了。
在蘇聯的領土上,這種混亂無序終於有所收斂。布爾什維克黨人在利用他們的組織重新建立秩序,開始生產。但戰爭並未遠去,反而在土地上留下了可怕的傷痕。
整個訪問團曾經受邀去參加一所學校的紀念碑揭幕式,在戰後餘生者肅立的隊伍和參觀者之前,已在戰爭中滿頭白髮的校長讀了犧牲者名單,他一邊回憶學生們的特徵,一邊說出他們在戰爭中的功績——大部分人都沒有活下來。希爾維婭朝着餘生者的人群望去,在這稀稀落落的隊伍中,不少人身有殘疾。
希爾維婭對他們在蘇聯的旅行充滿了好奇心,她對一切都感興趣,街邊的建築,人們的聊天.......但這種好奇心並不為蘇聯當局歡迎。他們對一切非官方非正式的接觸都感到緊張。
甚至有一次,安娜神秘兮兮地告訴希爾維婭:“我聽到有人議論,說你表現得像個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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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白旗幟是指奧地利國旗。
二戰後一起跳舞是真事兒,有個歌曲叫《五月華爾茲》(也叫五月圓舞曲),就是說這個事兒的。
在戰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歐洲都是一片凋敝。至於道德問題,直到現在我們還在討論。所以本文也只是點一下,很難再涉及得很深了。
考據完之後又是半夜了hhhh看來下一更只能明天白天了。
(以及如果大家記性夠好的話,會發現抓主要矛盾這個事兒其實是施季里茨告訴希爾維婭的。)感謝在2021-02-0800:18:28~2021-02-0923:36: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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