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是的,請幫我接祖·夏彥—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少校。”
漫長的十一月很快走到尾聲的時候,希爾維婭接到了第五代夏彥親王斯坦斯洛斯的請帖,邀請她前往夏彥宮過聖誕。
憑心而論,希爾維婭並不願意把被監視的恐怖氣氛帶到夏彥宮,但聖誕節又是理應團聚的日子。
“希婭,怎麼了嗎?”
海因里希語氣平和,但掩飾不了他的疲倦。六年來的戰場生活,已經把他從意氣風發的少年磨成了一個老兵。
希爾維婭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海因里希是個很驕傲的人,他的脆弱和敏感,即使是家人也並不能輕易觸碰。
“我收到了斯坦斯洛斯伯父的請帖。你有想過聖誕節怎麼過嗎?哥哥?”
“不好說,聖誕節每個人都想回家,但戰況越來越激烈,我懷疑他們在平安夜和聖誕節也不會停止空襲。我得留下來,讓那些更多家人在德國的飛行員過個團圓的聖誕節。”
海因里希的聲音忽而變得悶悶的,顯然他用手捂住了話筒,不願意其他人聽到這句話。畢竟,一戰中聖誕節時交戰雙方都自動停了火。軍人們,尤其是列兵們往往對此抱有幻想。
“也就是說,你不會和我一起過聖誕了?”希爾維婭思索了片刻,“那麼,我留在波茨坦,如何?沒有必要讓斯坦斯洛斯伯父也感受一下蓋世太保的威力。”
“那我打電話給他。”海因里希話音未落,兄妹倆齊齊在電話里嘆了口氣,意識到這個有趣的巧合,兩人又都不禁笑了一下。
“謝謝你的體貼,哥哥。”希爾維婭笑得尤其放肆而快樂,“讓我不用面對我們親愛的姨媽的嘮叨。”
她話音未落,一道電話鈴突然響起——電話那邊變得吵鬧起來,海因里希放下了電話,不一會兒他折返回來:“希婭,躲到城堡地窖里去!快點!”
“有空襲嗎?哥哥?”希爾維婭明白這句命令口氣的話語的意思。
“是。”
海因里希做了簡短的回答,就掛掉了電話。顯然是跑向了自己的飛機——理論上,作為夜戰飛行員的海因里希不必在此刻出戰。但他顯然是被徵召了,希爾維婭簡直無法想像到底有多少轟炸機前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叫來艾瑪,讓她關好門窗,去地窖躲避,自己則端了蠟燭,走上了樓。
夜色還沒完全降臨,天邊處鍍着萬丈金光。希爾維婭坐到鋼琴前,開始彈奏《冬風練習曲》。
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由於蕭邦的“波蘭身份”——他是一位在希特拉種族理論里的下等人,在第三帝國演奏這首曲子顯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她緩慢地彈奏着前面的和弦,最後一個音符結束的時候,一架飛機從天邊掠過——大轟炸開始了。
深藍色的天空上,好似被不稱職的畫家灑上了銀白色的顏料,飛機和高射炮的火力交織着,蓋過了希爾維婭手下磅礴的音符——她的右手飛快地在琴鍵上穿梭變化着,音符描繪着枯葉被東風捲起的音調。
正如樂曲那樣,黑色的飛機像枯葉一樣向下墜落,而更多濃烈的紅隨即被潑上了畫布——柏林正在燃燒。
希爾維婭繼續彈奏着樂章,幾乎能體會到蕭邦的悲憤與激昂,音符如狂風呼嘯而來,以很快的速度一忽而過,又有聲音從不知名的渺然某處傳來,眼前與耳邊交織,直到最後一串音符結束,她抬起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沒有掌聲,沒有欣賞者,連艾瑪也聽不到這首曲目完美的演奏,但希爾維婭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受——說不好是快樂,還是悲傷。
她走到窗邊,黑白紅藍交織的天幕上,夜色下的戰鬥還在繼續,戰爭!這就是戰爭!把一切化為烏有的過程!
不知道過了多久,轟炸終於結束了,高射炮熄了火,天上再也看不到飛機的痕迹,狂風捲起森林裏的樹葉,拍在她面前的玻璃上。希爾維婭輕輕嘆息了一聲,風助火勢,不知道柏林今晚有多少建築要被燒毀。就像不列顛之戰時的倫敦一樣。
她漫無目的地放空了一會兒,盯着星光閃爍的天空,忽而的電話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實在想不出誰會在時候打電話給她,安娜?她應該在奧地利,難道維也納也遭到了轟炸?那座文化與藝術之城……這可太糟糕了。
希爾維婭跑到電話機邊,說話的卻是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希爾維婭,你還好嗎?”
施季里茨。
希爾維婭不記得自己給過施季里茨自己的電話。當然了,一個帝國保安總局的上校要查一個人的聯繫方式,總是容易的。
“是,你那裏如何,施季里茨?”
“我在帝國保安總局的辦公室給你打電話,希爾維婭,這裏現在是安全的,沒有轟炸,也沒有監聽。”施季里茨說,他的語氣頗為輕鬆,“你那裏沒有遭遇轟炸嗎?”
“哥哥曾經告訴過我,這裏周圍的樹林足夠茂密,茂密到能讓飛行員們在夜色下看不到這個目標。”希爾維婭說,“只是,還是躲起來穩妥,不過我沒有這樣做,難得沒有監視與監聽的時候,我決定片刻地主宰一下自己的生活。”
施季里茨在電話那邊笑了:“在第三帝國,每個人都是處於監聽別人與被別人監聽的狀態下。沒有人能避免,而你,親愛的希爾維婭,你不是第三帝國的臣民,以至於連前一種狀態都不會有。”
希爾維婭笑道:“你打電話給我,難道只是為了說這個嗎?親愛的施季里茨?”
“我只是想要確認你的安全,希爾維婭。但剛剛的話題讓我想起一件事情。”施季里茨忽而嚴肅起來,“你在第三帝國期間,最好不要參加太多的貴族聚會,比如安娜·索爾夫夫人的,或者毛奇伯爵的。”
“我能知道原因嗎?”希爾維婭敏銳地意識到她在柏林的幾個貴族宴會上的觥籌交錯之間聽過這幾個名字。他們曾在羅瑪莉和哈塞爾的口中出現過。
施季里茨沉默了片刻,幾乎要在希爾維婭開口說:“我可以不知道。”的時候,他開口說:“蓋世太保在留意那些聚會。希爾維婭。納粹帝國是不歡迎舊帝國的貴族的。”
希爾維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提示:“我知道了,施季里茨。謝謝你。對了,順便說一句,明天你會來下棋嗎?”
“我的建議是,最近幾天,你最好都別來柏林。尤其是在夜色降臨之後。”施季里茨說,“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空襲還是會繼續。”
“你說得對。”希爾維婭嘆息了一聲。她忽而想起什麼似的:“聖誕節你準備怎麼過?親愛的施季里茨。”
施季里茨在那邊沉默了,甚至沉默得比之前更久:“……我不過聖誕節,希爾維婭。我會在帝國保安總局值班。”
“真可惜啊。”希爾維婭說,“我本來想邀請你來波茨坦作客。”
施季里茨笑了一下:“謝謝你的好意,希爾維婭。不過我得掛了,請早些休息吧。”
確實到了希爾維婭睡覺的時間,但她坐在了鋼琴前,她思考着施季里茨的忠告,在腦海里緩慢地拼湊着一幅關係圖。而後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皺着眉緩緩走下樓梯——她在觸碰某個很機密的事件,她很多親近的人都牽涉其中,而她,由於這樣那樣主動或被動的原因,對此一無所知。
和很多人不同,希爾維婭害怕的不是未知的東西,她有着作為學者的求知慾,旺盛而不停歇,她唯一害怕的是,她無能為力。
她正在尋找這樣的機會,連續三日的轟炸之後,一個電話把機會遞給了她——來自俾斯麥府的電話。
俾斯麥夫人親自打來了電話:“親愛的希爾維婭,您要來這裏用晚飯嗎?我們有一點生蚝,還有一點酒。都是躲轟炸的朋友們帶來的。”
“躲轟炸的朋友們?”希爾維婭笑了,“很多人嗎?”
“是的。親愛的蜜絲,啊,就是瑪麗·瓦西契可夫公主,羅瑪莉,還有幾對你不認得的貴族夫婦,他們現在都來了。馮·克拉姆男爵也來了,你不是頗為喜歡他的嗎?據說他之後會留在波茨坦一段時間。””俾斯麥夫人說,“他剛剛到,看到轟炸的慘狀幾乎落淚——唉,我們文明的終結啊。”
德國的文明恐怕早在1933年,當納粹以恐懼和狂熱控制輿論上台的時候,就走向終結了。希爾維婭心想。
這話顯得過分刻薄,希爾維婭沒有說出來,她想了想,問道:“我這裏還有幾個空房間,或許可以幫你們收留朋友。”
“不不不,親愛的希爾維婭,你只是暫時被扣在德國,怎麼能麻煩你呢……嗯,再說如果我們不能照顧好你,反而要你照顧,那海因里希回來的時候,我們如何向他交代呢?”俾斯麥夫人說道。
希爾維婭笑了:“那我就直接來吃晚飯了——好讓你們照顧我一下不是?”
俾斯麥夫人在電話那邊笑了一陣:“你可真是個好妹妹,好的,好的,親愛的希爾維婭。我們一會兒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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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的一天,回得太晚以至於失去知覺,所以如果有錯字,我提前致歉。歡迎大家留言捉蟲!我會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