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弄巧】304
七月初七,乞巧之夜。
蘇南府外落華林,三騎快馬在茂密的香樟樹間呼嘯而過。
林間小路的後面是遠方,遠方的盡頭是她們的來處——西嶺。
而小路的朝向,正是蘇南府。
月色下,三匹駿馬奔馳如梭,前後不過相差半個身位。
從她們清瘦雅逸的身姿可以輕易看出馬上三人皆為女子。
其中兩人穿着相同的海青袍,逍遙巾上亦戴着同樣的輕紗帷帽。
另一人身着威嚴華麗的紫霄諸天法衣,頭戴颯爽紫霄疊雲冠,縱馬跑在前首。
其人青絲粉面,涼唇輕抿,一雙眉微微蹙着,眉下淺瞳如水。神色雖然冷峻,卻難掩微微急切的心境。
她不言語,只一路不斷催鞭,疾馳。
兩個十四五歲的弟子也一刻不敢怠慢,緊隨其後。
她們知道今夜正當七夕,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之夜。
也知道非雲師尊必是急於趕到蘇南。
但卻不知師尊這般匆匆,究竟是去面見何人。
三年前堃山大戰,九州十二門為鬼煞所傷者如今後患堪憂。
尋醫調養數年無果的合盟弟子,每每投到青遙宮來求救。
那時明心太師尊已入問天塔,全賴非雲師尊一力診療。
莫說師尊身體羸弱不便出行,便是單論師尊的青玄醫術,就值得天下所有病患親至紫麓山來登門拜訪。
弟子常春慢下一點速度,悄聲向並駕齊驅的常悠念道:“師尊若不是去救人,怎會催得馬兒那樣快?”
常悠頗與某人神似,悠悠然笑眯眯道:“師尊平日冷若冰霜少見笑顏,尤其為人診病時更是眉頭緊蹙不苟言笑。但這次么……不一樣。所以我斷定她老人家此行,絕不是給人瞧病去的。”
常春不解,搖頭道:“怎麼不一樣?這一路上我也沒見師尊笑過啊。”
常悠得意道:“傻瓜。師尊不是不笑,她只是不對你笑。”
非雲雖策馬在前,卻依然將兩個小徒的竊竊私語清晰聽在耳中。
不是不笑……
這句話曾經有人對她說過。
那時不解,如今卻是深有感觸。
自那人離了紫麓山,她好像真的,再就沒有笑過。
“不對我笑,對你笑啦?”常春有些氣不過,忽又想起什麼,小心提醒道:“我說你,別總她老人家她老人家的。咱們師尊那麼年輕,才不是老人家。你再亂說被師尊聽見,小心她老人家拿你練針。”
“噫!小聲點!”常悠心頭一凜,陪師父研習針法灸術的恐懼瞬間湧上心頭,急與常春噓聲道:“你剛才也說了老人家,為什麼師尊獨獨總讓我陪她練針?”
獨獨總讓常悠陪着練針?
非雲皺起眉頭。
這麼一說自己好像的確總讓那徒弟隨在身旁。
雖是無心而為,但潛意識裏,也終該有個緣由。
為什麼……
非雲細細思慮。
常悠性格隨和卻又不失精靈,臉上笑意常在,好似這天底下就沒有什麼值得為難的事。
譬如煉藥下針遇到癥結,尋常小徒大多苦熬猛究,非要死纏爛打弄出個結果。
常悠可好,藥草一放,兀自攤在青遙台上望天。
沒幾個時辰,反倒第一個解了難題。
這樣子,像極了那年與她一同師承明心的人……
想到那個人,非雲胸口一緊。
不是近鄉情怯,卻有八分相似。
“還不是你天資聰慧,師父有心栽培。”常春一言,無意間給非雲找了個放鬆心情的好借口。
常悠一邊謙虛一邊逗笑常春道:“總顧着誇我,師姐自己也不賴嘛。師叔們都叫你妙手回春小華佗呢。”
常春白了常悠一眼,明媚笑道:“我可差得遠了。來年首徒甄選,師妹你加加油,冠個凌尊名頭回來。師姐看好你喲。”
“來年首徒甄選?”常悠撇撇嘴,無奈道:“拜託,我還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達慧悟境呢。”
“哈哈哈。”常春咯咯笑着,快馬加鞭向前馳去。
不管非雲師尊是不是一路冷着臉,反正小丫頭關在山裏太久,出來一趟,心情大好。
常悠也夾了馬肚飛速趕上。
她時而偷瞄前面非雲師尊專心策馬的背影,實在猜不透平日裏說幾句話都會咳咳喘喘的師尊,怎麼御起馬來竟是這般駕輕就熟。
…………
已近酉時還有人上山拜訪,葯童倒也不意外。
病入膏肓的人時時都有,而他家公子又偏偏是世人眼中的神醫。
一條通向李家玉草園的山路,早就被晝夜不歇的訪客踏得平整了。
畢竟生病可不分日子,就是年關也照樣有人命懸一線奔上山來。
可惜乞巧節偏偏不巧。
黃芪拉開大門,隨口打發道:“今天不看病,我們公子不在,七夕約了姑娘們出去吃酒了。”
“叨擾了。”常春上前拱手招呼。
“媽呀,道師!”黃芪舉起燈籠一照,嚇得差點把燈籠掉到地上,反手就要關門。
“別怕么。”常悠早就料到,把打馬的鞭繩往門中一卡,緩緩言道:“我們知道你的身份,不是來為難你的。”
“這……”黃芪小心翼翼又拉開大門,提燈去照。
但見眼前這三位可能還真是來看病的。
兩個小徒各個神清氣爽,自是無礙。
中間那位嘛,衣着雖是氣勢凌雲,人卻臉色蒼白、血息微弱。
一看就是陳年舊疾,已將身子都傷得透了。
“幾位是……”但那三人一身道師裝扮,黃芪依然不敢貿然接納,還是要探探山門來路。
常春客氣道:“我等乃是天御宗青遙宮……”
“你們……是天御宗的上仙?失敬失敬。”黃芪哪敢怠慢天御宗的人,即刻回禮。
本來他一打眼看見那兩個小弟子的海青袍,就覺得眼熟。
可中間那位紫衣仙子的架勢,又讓他着實不敢肯定。
畢竟這不林山玉草園裏可從沒駕臨過這麼年輕就如此高位……還好像病得不輕的人物。
再說,天御宗青遙宮醫術出神入化,天下皆知。
大雲峰下百芳海,植滿神葯仙草,無人不曉。
青遙宮的人,哪有千里迢迢到他這小葯園來求醫問葯的道理。
於是,黃芪小心翼翼詢道:“不知三位上仙,此來為何?”
這一問常悠和常春便都答不上來了,只能眼巴巴轉過頭,盯着她們的師父。
“咳咳……我找人。”非雲淡淡一言。
黃芪聞言心中有數,仍確認道:“不知上仙欲見何人?”
“凌非茗。”
三年沒有言此名字,口齒間竟有了陌生的感覺。
那人早已退去首徒位置,非雲卻仍然叫着她凌字的尊號。
彷彿這稱呼早已成了習慣,從那年她看着那人做了青遙宮的首徒開始。
常春與常悠聽了這名字,不由相視一望,吐舌驚訝。
兩年前天御宗廣招門徒。
她們過了入宗試典拜入青遙門下,就只見過非雲道尊和一眾師叔。
雖然也曾從師叔們口中聽說,青遙宮原還有個極厲害的師伯。
那師伯曾是明心太師尊座下首徒,便是道號非茗。
可惜她們來時非茗師伯已經離山而去,無緣得見。
不過非茗師伯人雖不在,傳言卻不曾消止。
尤其那些與非茗師伯同輩的師叔,一提起非茗師伯的往事,無不面露傾慕之色。
但不知為何,唯獨她們的師尊非雲,兩年來從未提起過非茗師伯一嘴。
就算偶然聽到別人談論,她那本就嚴肅萬分的神情也會立刻陰了顏色。
弟子們甚至猜測非茗師伯會不會是非雲道尊的冤家宿敵、心頭大忌。
但是她們入門短輩分低,師尊和師伯的秘事她們當然是也不知道,也不敢問。
今日可是萬萬沒想到,平日連青遙台都不下半步的師尊,竟然連日策馬揚鞭,專程趕到蘇南府來見非茗師伯。
兩個小丫頭互相使起眼色,激烈的交流着。
這恐怕是所有一同吃睡一同練功一同悲喜一同成長的孩子之間,最莫名其妙的默契吧。
常春瞪瞪眼睛:師尊不會是來找師伯尋仇的吧?
常悠閉閉眼睛:拜託,她們是同門姐妹,哪來的仇怨。
常春努努嘴:怎麼不會有?你仔細看師尊的手,都氣得發抖了。”
常悠撇撇嘴:得了吧,夜裏風涼,師尊體弱,那是凍的。
常春樹起眉毛:屁個凍得咧。七月初七的好天氣,你倒凍到發抖給我看看。
常悠咧咧嘴:也可能是太久沒見師伯,師尊心裏緊張。
常悠這次倒是猜中了,可惜常春不能理解。
非茗師伯到底是個怎樣的神人,竟能讓不苟言笑的師尊如此緊張。
常春皺眉:非茗師伯會不會比師尊還凶還冷還嚇人?
常悠噗嗤一笑,又搖頭又點頭,表達了一串極其複雜的內涵:師姐你記錯了。天御宗以前的確有個師伯比咱們師尊還凶還冷還嚇人。聽說是天樞宮明陸太師尊的座下首徒。但是她也離山許久了,擱那之後,我們師尊她老人家就是當之無愧的天,御,宗,第,一,凶。
“你是……黃芪?咳咳……”天御宗第一凶難得主動與人招呼。
“上仙可是……非雲道尊?”黃芪眼中一亮。
不知自己上輩子入葯救過多少條性命,竟修來這輩子青遙宮醫醫仙藥仙雙雙駕臨玉草園。
“小葯靈不錯嘛,還認得我家師尊。”常春得意洋洋,對黃芪的表現十分滿意。
黃芪急忙拉開大門把三人請進玉草園,一邊引路,一邊討好道:“哎呀,小靈有福。承蒙非茗上仙不棄棲居在此。平日裏常指點小靈藥經醫術,使小靈受益匪淺。可惜上仙手臂有傷不好行針,便常在嘴邊慨嘆誇讚,說要是非雲師妹在的話……”
黃芪說著忽覺脊背一冷。
玉草園的光線黑暗,但他還是察覺到了非雲的凌厲視線,瞬間激活了求生欲。
“唉呀哈哈,道尊勿怪,是小靈效仿非茗上仙太入戲啦。”黃芪含糊笑着,企圖快速矇混過關,繼續道:“非茗上仙說,要是非雲道尊在的話,就讓小靈見識見識什麼叫大巧如雲,小巧滌塵,織如彩煉,點如繁星的蓋世針法。所以小靈也算是久聞非雲道尊的威名了。”
常春聽罷,大聲驚嘆道:“哇,非茗師伯都是這麼直白誇讚我家師尊的嗎?”
“一字不差。”黃芪認真道:“小靈自是不敢欺騙列位上仙的。而且非茗上仙還說……”
“師伯還說什麼?”常悠也耐不住驕傲,想多聽聽那個神秘師伯大夸特誇自家師父。
“她能說什麼。咳咳……”非雲卻是冷冷打斷了黃芪,板著臉道:“她嘴裏可吐不出什麼象牙。無非是些浮誇之言,不聽也罷。咳咳……”
非雲這樣嫌棄着,腦海里浮現出許多往昔。
那時青遙台邊,總有一個瘦弱的身影怯怯等着另個人的歸來。
因為那人歸來時,許是攤開手掌,為她帶來幾顆糖果。
許是眉飛色舞加油添醋為她講上一段山下見聞。
更重要的,那人帶回了她懸着的一顆心。
後來,她羞於殷切等待,便開始假裝路過,恰巧遇見那人歸來。
再後來就更不知為何,她寧要故意熬過幾個時辰再去相見,也不肯專程去見了。
但那人一見她時,笑意向來依舊。
每次歸來,糖果從沒少過,故事也從沒斷過。
直到三年前那一別,她盼了數月時間,卻只等來一封信。
沒有糖果,也沒有故事,只有寥寥幾行字跡。
她看了又看,幾近千遍。
那人的一顰一笑,一聲一言,好像突然就無影無蹤的淡入了歲月。
只剩她一人,還記得清清楚楚。
或許未必是那人忘了,青遙台上依然有人在等待。
只是那人從來不知,在她心中,永遠會為那人等待。
非雲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嚇得兩個小徒緊張不已。
常春忍不住向常悠擠眼睛:看吧,連被誇獎都不開心,師尊和師伯果然有仇來着。
這回,常悠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重重點頭,深表同意。
“她……傷勢怎樣?”天御宗第一凶更未主動關心過誰。
一開口,又把剛認定兩人是宿敵關係的常春常悠給說糊塗了。
黃芪認真應道:“非茗上仙手上的外傷已經無礙。只是蘇南府氣候雖暖,陰雨也多。每到潮濕季節,上仙的胳膊就會犯痛。我與南卿姑娘想了諸多辦法,依然收效甚微。上仙不怨不艾,反來還要安慰我們。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至少哪日有雨她都提前知曉,再不怕我們忘帶雨傘淋成落湯雞。”
非雲聽罷,心中酸楚。
這確是那人性格,向來只以笑意示人。縱有任何苦痛,也從不與外人道來。
有時候,非雲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終日耳濡目染,被那人給帶壞了。所以也落下了無法坦然表達真實心境的怪毛病。
可是她卻無法怨怪那人。
因為她對那人的心跡,本就無法如實表白。
…………
最後,常春和常悠還是沒見到傳說中的非茗師伯。
剛到師伯住的小屋院門外,師尊就把她們託付給黃芪帶去吃飯了。
美其名曰正是長身體的年歲,既不可誤了吃食也不能少了睡眠。
還允許她們破例用過晚膳后不必修習持明,趕快卧榻好好休息就是了。
安排兩個小徒急急離去,非雲自己卻在那扇門扉前猶豫了很久。還把蒼白的掌心生生握出几絲紅印來。
她設想了許多開口的方式,調整了幾個見面的表情,甚至在心中默默排練了諸多面對凌非茗的態度。
譬如既往不咎的溫柔,毫不在意的淡然,十分不滿的怪責以及錘死你算了的憤怒。
但卻選來選去,始終沒有一個讓她感到滿意的方案。
“我都等累了,你倒是進來呀。”寂靜的屋子裏忽然傳出一聲召喚。
非雲心房一顫,熟悉的聲音瞬間便要撕裂她的淚腺。
“你……知道我來了。”非雲深吸口氣,保持鎮定,推開小屋房門。
不曾想凌非茗竟就站在門后,她若走得急些幾乎不可避免就要撞進那人懷中。
如此說來……
方才她在門外猶疑時,凌非茗豈不就與她僅有一門之隔。
那許是闊別三年,她與那人最相臨近的距離。
想到此,非雲心中又是一陣悸動。
“早就察覺你的氣息了。弱歸弱,但是我熟悉。”凌非茗笑眯眯上前挽住非雲。
這一下非雲更加不能從容。
也不知是車馬勞頓的錯,還是身體羸弱的鍋。
非雲只覺得心跳不可抑制的急速加快,心臟也不爭氣的縮成一團。
腿腳更加酸軟發虛,要不是強行挺着,怕是要眩暈在凌非茗身邊了。
“師妹,你不舒服?”凌非茗察覺非雲的異樣,趕快將她扶在桌邊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香茶。
非雲在心中把不爭氣的自己罵了一遍,喝下那杯壓驚的茶。
為了保持鎮定,她甚至遲遲不敢與凌非茗視線相接。
凌非茗早就看出非雲的局促,主動攀談逗她放鬆道:“不知青遙道尊大駕光臨,小道有失遠迎,還請道尊大人原諒則個。”
非雲聽凌非茗揶揄她,瞪了凌非茗一眼,不客氣的嗔斥道:“你還敢拿道尊說事,咳咳……當年要不是你執意下山,又何須我來擔此重任!”
“哈哈哈。”凌非茗看着非雲微微慍怒的樣子,愉快笑道:“這才是我的非雲師妹嘛。”
非雲一怔,無奈的笑笑。
那人可真是有辦法,只一句話就讓她放鬆了心緒。
凌非茗見非雲眉心舒展開來,反攻為守,故作委屈道:“師妹可真薄情。虧我在蘇南府一安頓下來,就立刻寫信知會給師妹知曉。師妹可好,硬是拖了三年才來看我。”
“我,你……咳咳咳……”凌非茗惡人先告狀,剛放鬆警惕的非雲忽然又是百口莫辯。
“好啦好啦。”凌非茗狡黠一笑道:“看在師妹精心挑選的見面日期份上,我就原諒你了。”
非雲沒好氣道:“日子?咳……今天什麼日子?”
“七,夕。”凌非茗勾起嘴角,一字一頓的說著。
燭光下,她凝望非雲的目光也隨着火光在緩緩流動。
“七,七夕?”非雲的心也隨之輕輕搖曳。
瞬間被識破了心思,非雲臉上微熱,別過視線支吾道:“並,並非我精心挑選……咳咳……月初從山中出來,馬不尤人,湊巧今日到達罷了……咳咳……”
“哦,馬不尤人……”凌非茗擺出全然不信的表情,盯着非雲。
非雲不再辯解,與其越描越黑,不如使出最毒辣的必殺——化解尷尬,全靠硬挨。
可惜這招雖然有效,副作用卻也很大。
凌非茗順招出招,一起沉默起來。
非雲沒辦法,在心裏又把雞賊的凌非茗罵了一遍。
她終於還是挨不過凌非茗,假意四處看看,開口問道:“七夕佳節,你怎麼一個人?”
這突然的一句話問得凌非茗有些發懵,訝異道:“當然是我一個人啊,不然呢?”
“南……南卿姑娘呢?”非雲猶豫着,還是問了出口。
“她呀。”凌非茗恍然道:“去祭奠陸家小姐了。”
非雲有些意外,道:“七夕怎還需祭奠亡者?”
“何止七夕,初一十五,大節小慶,小妖花都要去陸家小姐的墳前撫撫灰,敘敘話。”凌非茗攤手道:“每次也不要我陪着,說我是殺害陸家小姐的兇手,我去了陸家小姐要害怕呢。”
“這樣……咳咳……”非雲咳了幾下,又陷入沉默。
昔日同去往幽北,她也曾似是而非的小心試探。
南卿的確沒有表露出對凌非茗有惺惺相惜之外的情愫。
但她又不敢確定,許是南卿早已察覺她的意圖,有意隱瞞。
又或者,她其實不該去探南卿的意屬。
而是該將問路的石子,投進凌非茗的心湖。
還想趁着沉默再多斟酌片刻,可是這次,凌非茗沒有陪她出招。
“山中一切如常?師尊她老人家可還安好?”凌非茗又問。
噫!非雲聽聞,心道邪門。
要不是凌非茗就在眼前活得好好的,真要懷疑常悠那孩子是這廝轉世再生的了。
你說這兩人素未蒙面,怎麼連稱呼師尊為老人家的“惡習”都一模一樣。
“師尊才不是老人家。”非雲下意識學了常春的語氣,也逗凌非茗道:“你再亂說,小心被她老人家聽見,咳咳……罰你給梅朵梳毛搔癢。”
“哈哈哈哈。”凌非茗愉快的笑了起來。
直到又見那人明媚無憂的笑容,非雲才發現,自己的臉頰上也已漾滿掩不住的笑意。
原來,她也不是不笑。
只是那人一向笑得明艷,她又笑得太淺。
非雲在凌非茗發現之前,收了笑容,認真道:“師尊進了問天塔,辟穀之時日日漸長。想來離大道飛升之日不遠。”
凌非茗點點頭,神色充滿期待。
非雲想了想,又道:“去年年關太師尊回山來,硬拉着非川師兄喝了一壇酒。咳咳……非川師兄從來滴酒不沾,一直睡了三天。連新年第一天的拜天祭禮都是我代為主持的。”
凌非茗愉快的拍拍桌子,也不知該先揶揄誰好,只開懷笑道:“哈哈哈,太師尊精神矍鑠,竟還開始飲酒了。我是先可憐非川師兄一宗之長顏面掃地好,還是先心疼師妹你趕鴨子上架好?”
非雲瞪了凌非茗一眼,無奈道:“還有明陸道尊的傷情有所起色,只是還不能起身讀寫。咳咳……我本想讓他安心卧榻靜心修養,他非說一日不看書卷就不舒服。咳咳……非川師兄沒辦法,從青遙宮派了四個弟子過去,陪他在聞聖閣里住下,咳咳……讓他嗅嗅筆墨書香聊以慰藉。”
“噗。”凌非茗又笑了半晌,忽道:“怎麼又是從青遙宮調派人手?前兩年天御宗廣收門徒,天樞宮就沒進個一丁半甲的?”
“沒得。”非雲目光一凜,幽幽道:“大概是被詛咒了吧。咳咳……”
凌非茗一陣汗顏。
繼而,非雲淡了神色,哀傷道:“明海道尊還守在山中,咳咳……就連每年的新除夕中秋也都不曾出來。”
凌非茗也嘆氣道:“明海師尊性子凜冽,想來一定還有心結。”
非雲隨之言道:“道仙宮有非川師兄,天樞宮明陸道尊還在,青遙宮由我忝居其位,塗明宮也勉強算有明海道尊挂名撐着。咳咳……唯獨繹武宮……”
凌非茗惋惜道:“圖巴爾還是回安王府去了?”
非雲點頭,道:“這些年他隨明達道尊精修至深,修為可堪非譚師兄。咳咳……非川師兄有意留他,可惜安王十道急令催他歸還。天御宗向來不強人所難,便未挽留。常來常基兩個小徒,也隨他一併投去了安王府。”
“嚯,那兩個小鬼頭,可是會攀高枝兒。”凌非茗撇撇嘴。
“所以眼下,便是非川師兄時刻關照着繹武宮。期望明年首徒之試,能選個勝任首徒之位的人才來,咳咳……重振繹武宮風采。”
“嗯,也只能這樣了。”凌非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將笑意浮上眼眉,期待道:“還有什麼趣事,說來我聽?”
非雲聞言一怔。
這般場景好生眼熟。
恍惚間,她彷彿看到幼時的自己,纏着剛剛歸來的那人,聽罷一件又要再聽一樁。
只是今日,那個滔滔不絕的講述者,是自己。
那個心滿意足聽着的人,是凌非茗。
非雲比誰都了解這種期盼,所以她也想再給凌非茗說些什麼。
可是這幾年天御宗元氣大傷尚且未愈,又是人丁稀薄實在平淡無事。
她搜腸刮肚想了又想,終究還是沒找出什麼新的話茬來說。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趣事聽盡的失落,只好硬着頭皮道:“還有就是……咳咳……非焉師姐和非一自下山後,不曾傳來半點消息。也不知她們如今又是怎樣。”
“說到她們兩個。”凌非茗捏着下巴,暗笑道:“下山半年,她們倒是來了一趟蘇南府。在不林山陪我小住數日,便又雲遊江湖去了。”
“她們……是……”想起堃山幻境消散時那相依相偎的兩人,非雲再次緊張起來。
她想問些什麼,又不知該怎麼開口。
可越是無法開口,又越是想確定一個答案。
“是。”凌非茗言之鑿鑿。
“是?是什麼……?”非雲一怔,凌非茗哪知她要說什麼。
“是師妹想問的。”可凌非茗偏偏就是知道,又偏偏不肯言明。
“她們……咳咳咳……”太多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早該想到的,萬萬想不到的事一股腦湧上來,非雲自己把自己逼紅了臉。
“說起來,我這裏也有一樁怪事。”凌非茗權當沒看見非雲的反應,免她為難,只神秘兮兮道:“那日非焉給我帶了些舒筋活絡的靈石,從青囊里拿出來的時候哦,不小心弄碎了一朵模樣噁心的乾花。結果你猜怎麼著,還不等我和非一反應過來。她竟然砰砰兩掌把我和非一雙雙打得飛出了房間。”
“嗯?”非雲十分詫異。
在她印象里,凌非焉一向沉穩冷靜,哪會二話不說就動手打人呢。
凌非茗忿忿道:“你看,右邊的門板是不是比左邊的新一些?”
“你撞的?”非雲更加訝異,那門板果然新一些。
“非一撞的。”凌非茗撇撇嘴巴,環起手臂道:“算她凌非焉還有點良心,先打的非一。可就算先打的非一,我那時也還是個重傷未愈的病人哎,非焉出手未免太重了吧。”
“莫非那朵噁心的花有什麼古怪?”非雲的直覺還是那麼敏銳。
“不知道。反正非焉在門窗都下了禁咒,半個時辰才解開讓我們進去。屋裏一切如常,至於發生了什麼,她不肯給我看自然是不肯說咯。”凌非茗翻翻白眼,突然向前傾身道:“好啦,別光說別人了。師妹你呢?在山中怎樣?”
“我……”這問題難倒了非雲,她着實不知從哪裏說起。
凌非茗卻殷殷笑道:“我看你該多吃點膳食。師妹身為一宮之首,瞧這瘦的,紫霄諸天法衣都快撐不起來了。眾弟子前呼後擁時,豈不少了幾分架勢。”
非雲聞言未語,只淡然一笑。
前呼後擁,非她所願。
茫茫紫麓山,偌大青遙宮,她的終日所願,只是此刻,就在眼前。
“對了。”凌非茗似乎察覺非雲的心思,搶先又道:“仙火教黎教主每年都遣人按時送來金僵蠶。托師妹的福,我的手已經可以按住笛孔了。”
手……
非雲的心咯噔一皺。
若不是她手上的傷耐不得青遙台的寒雪,她會不會還在身邊……
“師妹不信?”凌非茗見非雲繃著臉,將朝鳳湊在嘴邊道:“那我給師妹吹一曲《喜相逢》來聽。”
非雲不想那人勉強,正要阻止。
那人言畢,清脆笛音已在屋內婉轉響起。
起初非雲還以為那人會吹慢調,畢竟她的手傷不容樂觀。
然而那人卻是面露笑意,吹的急調,聲聲歡快,映襯着兩人久別相逢的愉悅之意。
非雲不知那人在三年中付出了多少艱辛和痛苦來鍛煉手臂手指。
她只知道若是旁人受了這樣的傷,五年之內都休想用那傷臂舉箸進食,何況吹笛。
然而笛聲邀人,那奏笛的人更是目光流轉,柔柔凝望。
非雲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竟染了幾分淚意。
可惜笛曲短暫,不等非雲眼眶微紅微雨落下,凌非茗一曲作罷已來到她的身旁。
“難聽。”不知自己怎麼就脫口而出這兩個字,非雲低下頭,不敢與凌非茗對視。
許是那人額上的細密汗珠刺痛了她久付的傾心。
許是那人手指的蒼白顫抖撩撥了她無端的自尊。
“嘿嘿,別擔心,這條胳膊好着呢。”凌非茗最了解非雲的口是心非,將袖子挽起一些,露出那條觸目驚心的手臂,笑與非雲道:“多虧師妹當了道師。若是閨中待嫁,怕是找不到如意郎君。”
“胡說什麼!”非雲不敢看凌非茗,更不忍去看她的傷,只好嘴上逞凶。
但那人說得對極了,她也慶幸自己跨越萬水千山,在天御宗做了道師。
她才不期待閨中待嫁。反正她已經有了她的如意人,只不過並非是個郎君。
凌非茗見非雲低頭不語,若無其事的又往前湊湊,擺動手臂道:“師妹的秀活不行呀。看這傷口縫合的,就像刺了條大蜈蚣盤在手臂上。”
“無聊。”非雲禁不住凌非茗這般逗她,嗔怒着,將凌非茗的袖子拽了下來。
可她很快就後悔了。
這一拽,力氣雖然微大,但也不至於讓那人無賴的跟着彎下身來吧。
那人的視線終於避無可避,非雲莫名吞了下口水。
“難得來探我……不如多留些時日……”那人用無法拒絕的聲線,低聲挽留。
“宮,青遙宮……事務蕪雜……”非雲好想閉上眼睛。
她怕自己再這麼近的映在那人眼眸中,心底里某些緊繃的東西就要失控了。
那人偏不知收斂,邪邪又道:“小時候,你總想和我一起下山。想來同門多年,你我還從未一同去嘗人間煙火。雲兒可知蘇南府熱鬧非凡,晝夜各有好看,我想帶你去……”
不知那人是否故意,這一聲兒時的昵稱終於巧妙扯斷了非雲從未放鬆過的底線。
“我已經不是雲兒了!”非雲用力推開那人,臉色漲的通紅,劇烈的咳喘起來。
“是,是啊……”凌非茗的心也隨之銳痛。
但她就是始終是那樣一個人,別人只看得到她的喜,永遠看不到她的悲。
“對不起。”凌非茗轉過身。
窗戶關着,她看不到任何,只能寂寥尋望心中那片遙遠的月光。
沉默,須臾的沉默。
像在咫尺的兩人間橫亘起一條飄渺星河。
可望,不可及。
如果牛郎織女是因為彼此傾心,才耐得一歲一會。
那心意無法相通的兩個人,是不是一聲再見后就會變成永別。
安靜中,再輕的腳步也會重重敲在心扉上。
凌非茗依然沒有轉身。
她覺得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非雲便是走向那扇新舊不一的門,走出玉草園,走回紫麓山。
但她卻無法平息胸口的惴惴不安。
她怕那個人真的就這麼走出這扇門,走出她的思緒,走出她的世界。
“我,非茗……我……”那人沒有叫她師姐。
那人生澀的從腰際伸出手來,將她環在懷中。
凌非茗欣然閉上眼睛。
可她依然看見了月光,柔柔灑在心間。
和她想像中的一樣,清清涼涼,陌生而溫暖。
“師妹怎麼?”不忍非云為難,凌非茗轉身牽起那雙微微顫抖的手,溫柔笑着。卻看見非雲的臉已經漾滿紅暈,被那威嚴的紫霄諸天法衣映襯着,愈顯羞怯。
非雲想掙脫凌非茗柔暖的掌心,卻不由自主將微醺的臉頰更加貼近那人的心房。
許是與她一樣難平的心跳聲終於給了她莫大勇氣。
非雲微微揚起頭,眼中流露一絲竊喜,羞澀道:“我來,咳咳……是有……重要的事……要和師姐說……”
凌非茗輕拍非雲肩頭,鄭重點頭。
“清泉宗……”非雲的神情嚴肅起來。
“清泉宗?”凌非茗嚴肅的表情垮掉了。
“入塵劍……”非雲羞澀神情不復存在。
“入塵劍??”凌非茗笑容逐漸消失。
“被盜了……”非雲神情溢滿憂心。
“這可……真是重要的事啊。”凌非茗的臉色徹底喪了起來。
“欽天監已經暗中派出高手追查此劍。咳咳……怎麼辦?圖巴爾密報來說若是入塵劍尋不回來,清泉宗恐將被當朝暗殺滅門……真要如此,說不定又是人間一場血雨腥風。咳咳……非川師兄拿不定主意天御宗要不要介入此事。他說天御宗數你最聰明,讓我來詢詢你的意見。”非雲還依在凌非茗的懷中,煞有介事的說著。
凌非茗哭笑不得,一度懷疑非雲背後環抱那一出是在報復她剛才的試探。現在這齣兒又是在字字誅心,謀殺她的自作多情。
行吧。
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也不義了。
凌非茗心思一轉,將戲就戲,低頭在滿面愁緒十分入戲的非雲額頭上印下一吻,真切道:“別擔心,讓我想想。”
輕柔的觸感。
像一片羽毛。
非雲恍然怔住。
猶記那年初入天御宗,紫麓山寒風冷得刺骨。
小小的她雙頰滾燙,燒得迷濛。
除了明心師尊,便是同樣小小的那人守在床邊精心照看。
“別擔心,讓我想想。”小小的那人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
那時的凌非茗才讀了幾本淺顯的醫典吶,便就為她拚命去想退燒良方了。
非雲苦苦一笑。
一直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來是那時的一吻,害她淪陷了此生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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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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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存的有點早,手動感謝303章的各位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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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