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闊口巨鯰
琬姒本想到朝堂內看看周考的情形,可是聽到父親要與虞侯比試,又不便離開;周發心中挂念兄長,卻也不想錯過觀看舅父射箭。他二人一起向朝堂內望去,見到太姒正在照顧周考,這才放心。
虞閼整理好衣衫,也回到朝堂坐下,一副得勝歸來的神情。他看了看玥媯,兩人相視一笑。玥媯道:“父親大人不是說要和那莘甲大人比試嗎?怎麼你不到外面觀看?”
“不用看了,我猜父親多半比不過莘甲大人。”
“喲,這還沒有將琬姒娶回來呢,你就開始向著外人了?瞧我不在父親跟前告你一狀。”
虞閼渾不在意地說道:“倒不是我向著外人,只是父親的箭術如何,難道我還不知嗎?他現在一年當中,只在初春時節狩獵一次,其餘時間,不是嫌冷就是嫌熱。就算是在家中,你又幾時見他練習過射箭?總之,若是要打賭父親與莘甲大人誰能獲勝,我肯定不會把注押在父親身上。”
果然正如虞閼所說,在試射之時,虞夢延竟然射失了兩箭,一箭射在下舌處,一箭射在侯躬處,而莘甲則是四箭全中。直到一番射時,虞夢延才總算沒再射失,但莘甲有一箭中了采,因此最後還是莘甲勝出。
虞夢延哈哈笑道:“生疏了,生疏了!莘甲大人的確箭術高超,寡人甘拜下風。”說完,他將一觶酒一飲而盡。莘甲獲勝本不需飲酒,但他也陪着虞夢延喝了一爵。
莘甲道:“虞侯大人,是否繼續二番射的比試?”
虞夢延連連擺手:“不必了,再這麼喝下去,待會我這個主人若不能作陪,豈不掃了客人的興緻?”
莘甲只得轉頭對周昌說道:“周昌大人,我們二人可有好久都沒較量過了。不如趁着今日,看看這些年到底誰的箭術更精進一些。”
周昌對他拱了拱手,笑道:“正有此意。”
這周昌常年與犬戎交戰,固然是習於戰陣,而莘甲平日修練武藝,倒也不敢稍有懈怠,因此兩人可謂是旗鼓相當。此時二人各出全力,互不相讓,竟然都是頻頻中采。庭院中圍觀的眾人,倒也不偏向於任何一方,所以無論是誰中了采,都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虞閼聽到庭院中喝采聲絡繹不絕,心下不悅,暗想:想不到這兩人箭術如此了得,倒把我方才勝過周考的風頭給蓋過去了。
這邊太姒為了給周考解酒,讓他連飲了兩爵蜜水,周考這才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聽到庭院中人聲鼎沸,向外看了看才知道原來此時是父親在和舅父比試。他很想到廊下去觀戰,可剛站起身便覺頭重腳輕,險些一跤跌倒。
太姒見周考神情沮喪,心下不忍,寬慰他道:“你莫要灰心,那虞公子比你大了四、五歲,就算輸了也不丟人。等你再大得幾歲,便不會弱於他了。”
周考不言,心中想的卻是:若我的箭術能達到父親或舅父那般境界,方才就一定能扳回劣勢。歸根到底,還是我自己學藝不精,怨不得別人。
周昌與莘甲連着比試了兩番,最後竟是各有勝負。二人相對開懷暢飲,均覺十分盡興。不知不覺間已是日近黃昏,只聽虞夢延喝令道:“來人啊,掌燈!今日之宴,定要通宵達旦,一醉方休!”
莘甲看了看周昌,低聲說道:“虞侯大人如此盛情,確是出乎我的意料。只是我們明日尚需趕路,不知該尋個什麼由頭退席,這倒真有些棘手了。”
周昌道:“我倒是沒什麼所謂,只不知大嫂是否需要休息。倘若她身子支撐不住,那無論虞侯大人如何挽留,我們也是非走不可。”
“好,且先和你嫂子商量商量,我們再做打算。”
二人回到朝堂內,莘甲將姜夫人和太姒召到一旁,說:“虞侯大人這個架勢,看來還要再舉行夜宴。我擔心如此一來,會耽誤了我們的行程,所以和你們商議一下,是否該向虞侯大人告退。”
周昌在一旁道:“大嫂,我們主要是擔心你身子尚未痊癒,怕你會吃不消。”
姜夫人答道:“我現下倒還沒有什麼疲累之感,你們不用替我擔心。”
莘甲道:“可我們明天要啟程上路,這一路上車馬勞頓,你如不好生休養,身上的傷怎麼能痊癒?”
“其實,先前狄夫人跟我說了一個法子,可以讓我們更快到達鄂城,那麼就不用這麼著急趕路了。”
太姒問道:“那是什麼法子?”
“就是到芮國去乘船,走兩天水路,然後在孟津渡口下船。只要接着再走一天陸路就到鄂城了。”
周昌等人聽了都默不作聲,姜夫人接着又道:“狄夫人還說,想留我們在虞城多住幾日,然後和我們一同前往朝歌。”
太姒忍不住道:“大嫂,先前是你堅持不肯乘船去朝歌,怎麼現在又改了主意了?”
“若是……若是只乘兩天的船,我倒還能接受。況且,狄夫人說那軹關陘的山路難走得很,我也是怕,萬一真的山上滾下巨石……”
莘甲道:“既然夫人同意乘船,那就好辦了。我們……”
“如此甚好!”太姒打斷莘甲的話道,“大嫂同意乘船,那麼我們便能早些到達朝歌,就能早日見到父親大人!我們在虞城多停留一天,待大嫂養好傷再啟程,大哥你看這樣好嗎?”
莘甲看了看夫人和周昌,見無人反對,便道:“好,就是這麼說。我們今晚也還是早些回館驛休息,虞侯大人雖是一番好意,但徹夜飲酒作樂實在是過於放縱,我不想讓幾個孩子沾染上這種驕奢淫逸的風氣。”
過不多時,莘甲向周昌遞個眼色,二人齊向虞夢延行禮道:“虞侯大人,蒙您盛情款待,我等俱都感激不盡。只是目下天色已晚,請大人准我們早些回館驛歇息。”
虞夢延道:“這太陽才剛落山,怎麼稱得上晚呢?我兒昨日在首陽山冬狩,所獲頗豐,寡人特意命人炮製了許多特色野味,還請諸位貴客務必要品嘗一二,方不枉費我一番心意啊。”
莘甲道:“多謝大人美意。只是我們還有急事要趕往朝歌面見父親,因此還望虞侯大人見諒。”
“唔,莘侯老大人身體還好嗎?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見過他了。不知邑守大人和周侯大人預備何時動身?”
“我父親年事已高,總有些舊疾纏身,倒是不勞大人掛懷。我們打算在城內休整一日,後天再出發到茅津渡乘船。”
虞夢延沉思片刻,說道:“哦,寡人正好也是要到茅津渡去。這幾年寡人不大出門走動,即使是到朝歌進貢,我也都是交給虞閼和家臣們去辦。但是這次新王即位,我也非去不可。既然如此,寡人有心欲與二位大人結伴同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莘甲心道:虞侯大人此舉頗有示好之意,倒也不便拒絕。能和虞國這樣的大國之君交好,對莘國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他說道:“能與虞侯大人偕行,我等倍感榮幸。只是不知虞侯大人需要多長時間準備,何時能夠啟程?”
虞夢延笑道:“寡人覲見商王的貢品早已備下,至於整理行裝,打點糧秣這些瑣事,一日之內便可辦妥。莘甲大人既然說是後天前往芮城,那麼我們後日一早在東城門外匯合好嗎?”
莘甲周昌心想又不耽誤自己的行程,自然並無異議,只是一再請辭。虞夢延見挽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直送到侯府門外。他見周考酒醉不能騎馬,還特意命人駕了馬車供周考乘坐。
送別莘甲等人後,虞夢延和虞閼回到朝堂內,虞閼有意向狄夫人矜誇:“母親大人,孩兒今日擊敗了那周公子,也算是為咱們虞人爭了些薄面。”
狄夫人卻只是微微笑道:“想那周方不過是個邊陲小國,勝過一個周公子,那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事。等到商王即位大典時,天下諸侯齊聚朝歌,必然要行大射之禮。你若能在大射禮時藝壓群英,那才是件令虞氏光宗耀祖的大功。”
玥媯在一旁忍不住問道:“母親,什麼是大射之禮?”
“商王即位大典時,必然要祭奠前代先王,而在行祭禮時,會挑選一十八位諸侯隨同祭拜。能夠參與歷代先王的祭禮,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天下諸侯都想爭得一席之地。因此,在祭禮之前都會先舉行大射禮,各方諸侯只可派出一人,代表本族比試射術。能在大射禮上獲得優勝的十八位諸侯,才有資格參加商王的祭禮。”
虞閼笑道:“那咱們虞國的比試人選,自然是非我莫屬了。”
玥媯不喜虞閼獨攬功勞,道:“大哥你別得意的太早,今日若不是用我的計策,你也不見得一定能取勝。”
虞夢延皺了皺眉,道:“計策?你們兩個娃兒又在搞什麼鬼?”
虞閼心中有愧,不敢接言。倒是玥媯滿不在乎地說道:“我曾聽大哥說過,製作弓箭的尾羽,以鵰翎為最上,角鷹羽次之;可咱們虞國之中有一種金雕,乃是百鳥之王,用這金雕的尾翎製成的羽箭,比起尋常鵰翎的羽箭射得更遠。只是這金雕尾翎較為難得,所以專門用於戰陣之中,而平時打獵、習練時所用的都是用普通鵰翎的羽箭。”
玥媯說到這看了父親一眼,接着道:“方才我讓大哥在試射時給那周公子用的是普通鵰翎的箭,等到正式比試時,卻給他換成金雕尾翎的箭。那周公子不知箭羽之中的奧妙,這才射失了一箭,難道不算我的功勞嗎?”
虞夢延狠狠瞪了她一眼,叱道:“胡鬧!這等事若是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來虞侯府中為坐上之賓?”
玥媯從小被驕縱慣了,絕少被父親這般訓斥,當下眼眶都紅了,委屈地說道:“女兒也是為了大哥的終身大事,希望能幫大哥在琬姒面前一顯身手。不料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真是枉費我一番好心。”
虞夢延見玥媯如此情狀,心中有氣也不好發作。虞閼見狀忙出來圓場:“父親,想那周方不過是個小國,就算我們戲耍了周公子,您也不必為此動怒啊。”
虞夢延道:“哼,你可不要小看了周侯,此人打起仗來是個難纏的對手,說不定日後我們還會有求於他。”
虞閼不以為然地笑道:“我們虞國兵精糧足、地勢險要,除了商方的大軍之外,其餘諸侯我們何曾怕過誰來?又怎麼會有求於周方?”
“你懂什麼?我虞國之所以能富甲天下,完全是依仗着城外的鹽池,而四方諸侯中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覬覦咱們這塊寶地。我雖然沒有成為天下共主的雄心,可總也需盡心儘力保住老祖宗傳下來的基業。似你這般年少輕狂、目中無人,我百年之後,怎麼能放心將國君之位傳給你?”虞夢延說到激動處,不住地以手捶地。虞閼見父親語氣極重,嚇得俯伏在地,連聲道:“孩兒知錯了。”
虞夢延嘆了口氣,接着道:“今後你務必要謹言慎行,千萬不可再惹是生非,四面樹敵。要知道眼下虞國的心腹大患,就在肘腋之間,‘闊口巨鯰’的名頭,你總該知道吧?”
玥媯插口說道:“闊口巨鯰,我也知道啊。那是大河中所生的一種巨大魚怪,據說身長几達丈許,能將五、六歲的小孩整個吞下。小時候母親不准我去河邊玩耍,總是說小心別被巨鯰吃了。可要說這巨鯰是我虞國的心腹大患,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吧?”
虞閼聽后連連向她遞眼色,小聲道:“父親說的闊口巨鯰是人,不是魚。你別亂說話。”玥媯瞪大雙眼看着他,心想:闊口巨鯰怎麼會是人?
虞夢延道:“我說的其實是芮國國君芮侯綱,‘闊口巨鯰’是別人在背後給他起的綽號。光聽這名號,就可知那芮綱的秉性,是個貪得無厭之人。他掌控着從風陵渡口到孟津渡口的河道,芮國水軍在這一帶河道上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過往船隻唯有向其貢納財物方可保得平安。如果僅是如此倒還罷了,那芮綱竟下令禁止客商乘船到虞國來買鹽,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把我們虞國逼入絕境。”
虞閼聽后大怒,道:“父親!與其坐以待斃,為何不趁早與他們決一死戰?我們虞國有一萬雄兵,難道還打不過一個芮國?”
虞夢延搖了搖頭:“若單隻一個芮國,當然不是我們對手。只是那芮綱卻也不傻,他早已和大河南岸的崇國結為攻守同盟,那崇侯虎自稱是大夏的直系後裔,實力並不弱於我國。這兩個方國聯起手來,我們可說並沒有多少勝算。”
虞閼霍地站起身來,緊握雙拳說道:“可是我們就這樣任由芮國欺侮卻毫無作為嗎?那也太窩囊了!”
“你給我坐下!”虞夢延喝道。虞閼強抑心中憤懣,鼻中呼呼喘氣,半晌才坐回到席上。
“為今之計,只有趁着崇國與別國起了戰端,自顧不暇之際,我們方可對芮國動武。在此之前,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時機,萬不可魯莽行事。”虞夢延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道:“你可知道你前日險些闖下多大的禍事?那周公子和琬姒若是被大火燒死,抑或是被亂箭射死,莘、周兩國必然要來興兵問罪。若這時芮國和崇國再趁虛而入,我虞氏頃刻間便有亡國絕祀之災!你該慶幸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否則的話……哼!”
虞閼聞言嚇出一身冷汗,慌忙道:“父親大人恕罪!”
虞夢延揮了揮手,道:“時候不早了,你和玥兒都下去歇息吧。”虞閼和玥媯向父母告退,這才各自回房。虞夢延坐在席上,半晌無語。狄夫人見狀,替他斟了一爵酒,說道:“你是想結交周侯昌,讓他去牽制崇國對吧?可是我聽說周方國力孱弱,恐怕不是崇國的對手,想那周侯必然不敢主動去招惹崇國吧?”
“夫人,你對周昌不太了解。此人率領五千士卒就敢進攻殷城,和先王商羨大人大戰於殷郊,是曾令殷城人聞名而色變的厲害人物。如果連周昌都不敢和崇虎交手,其餘諸侯之中就更找不出敢去招惹崇國的人了。”
狄夫人詫異問道:“可就算周昌有那個膽量,你又有什麼法子能令他聽命於你,去和崇國作對呢?”
虞夢延道:“如今我們的頭號敵人就是芮國,臨近的諸方國,凡是能夠拉攏的都要盡量拉攏。周昌這個人,威逼利誘這等手段恐怕都不管用,那就只剩下聯姻一途了。我看那周大公子已經束髮,年紀應該和玥兒差不多大,若是……”
“別的我都可以依着你,唯獨這件事卻是不行。”狄夫人打斷虞夢延道,“閼兒想娶那莘侯的公孫,這我倒不反對——莘國雖小,畢竟也是世代公侯,配得上我虞氏的門第。可你只有玥兒這一個女兒,總該給她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更何況,我看那周昌也不像是個任人擺佈的人,若他將來竟不奉你差遣,這嫁出去的女兒還能要得回來?那時節你豈不是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虞夢延覷了夫人一眼,心中隱隱覺得她所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他道:“你且容我再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