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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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知柔一見到錢李氏,便明白那蔣七為何對她一見傾心,不惜殘害舉子性命,事發后又甘冒巨大風險把她留在長安。

倒不是容貌有多出眾,長安多美人,蔣七這樣的大家子弟見過的美人如過江之鯽,然而錢李氏的美不在皮相,而在神韻,端的是楚楚動人,在庭中裊裊娜娜地一站,便如弱柳扶風,一雙妙目溫婉而含水,似淚光又似眼波蕩漾,令人見之難忘。

藺知柔更喜歡顧雙月那樣生機勃勃、飛揚跋扈的美人,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錢李氏的確是我見猶憐。

她穿得很素凈,一身無紋無繡的素白衫子,然而衣衫料子是價比黃金的上好吳綾,裙擺下露出的絲履上綴着兩顆指甲蓋大的東珠,烏雲般的髮髻上壓着一對白玉背銀插梳,雕鏤的花紋極精極巧,一看就是造價不菲,那玉梳背更是整塊上好和闐白玉剖作兩半雕琢而成。

若非知道她的身份,任誰都會以為她生來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娘子,想不到短短數月前,她還只是個荊釵布裙、賃室而居的窮書生之妻。

藺知柔瞥了高豐年一眼,只見這將近四十的漢子雙頰透紅,腰板挺得筆直,不知不覺地拿起腔調來,是男子在美貌異性面前不自覺的反應——錢李氏是他從長壽坊一路帶回來的,此時仍是這副模樣,李三娘的姿容之美可見一斑。

錢李氏款款地向藺知柔和高豐年行禮,嬌怯怯地道了一聲“萬福”,便即微微咬住下唇,滿臉張皇之色,像只受了驚嚇的鴿子。

高豐年憐惜之情頓生,溫聲安撫道:“李娘子,你別怕,藺監察最是和善的,你將知道的事細細說來即可,就像方才在車上那樣。”

錢李氏向高豐年露出個感激的淺笑,覷了一眼藺知柔,眼中露出些許遲疑,這位藺御史是她夫君的同年,寫得一手錦繡文章,當初她夫君每每提及都讚不絕口,然而她見到本人,卻沒有料想中的親切,不知怎麼的,比之高大魁梧、方面闊嘴的高御史,這個白皙俊美,像女子般秀雅的藺御史似乎更叫人害怕。

她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小腹上,輕輕撫了撫。

藺知柔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停留須臾,微微頷首:“進去說。”說罷上了台階,褰簾走進一間精舍。

這排精舍就在台獄旁,設了佛堂、佛鐘,立有佛像,有小吏定時敲鐘、添油焚香,為的是以佛法感化嫌犯,令其悔罪向善,自覺供認罪行——不知是哪位鬼才想出來的辦法,有沒有用不得而知,總之一代代保留了下來,平日御史們詢問證人、提審嫌犯,大多在此地,等待審問的證人也臨時安置在這裏。

到得房中,藺知柔請李三娘坐下,見她緊張,還讓僕役端了茶水來,待她鎮定些許,這才開始問案。

李三娘的敘述與江壽兒交代的經過相差無幾。她去年秋季隨新婚的夫婿自江南北上赴考,到長安后先是在宣平坊宣慈寺普通院內賃了一間房舍居住,有一日蔣七郎與夫人張氏前去宣慈寺禮佛,正巧撞上外出歸來的錢伯陽夫婦,對李三娘一見起意,沒幾日便派家奴前去說合,並向錢伯陽許以重利和官位。

錢伯陽怒不可遏,但他們夫婦無權無勢,不敢觸怒權貴,便悄悄從城西北搬到城東南,在廣德坊找了家僻靜的邸店,賃了個小院。

但是蔣七要在長安城裏找個異鄉舉子有何難?沒過多久,錢氏夫婦的藏身之處便被發現了。

那日錢伯陽去吏部堪驗身份,江壽兒受蔣家管事指使,糾集了一群地痞去“斡旋”。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是耿介孤傲的讀書人。錢伯陽回家剛好撞見地痞鬧事,忍無可忍把江壽兒打傷。

接着便是錢伯陽不知所蹤,屍體出現在南郊。李三娘一個無依無靠、任人欺凌的弱女子自然成了刀俎上的魚肉,被蔣七霸佔,成了他的“別宅婦”。

李三娘說著說著泣不成聲,站起身盈盈下拜:“懇求兩位御史為先夫伸冤雪恨,民女萬死莫報。”

高豐年不由動容,遞過一方乾淨帕子:“李娘子,逝者已矣,節哀順變,我們一定會儘力繩拿真兇,還尊夫一個公道。”

李三娘雙手接過,低頭輕輕拭淚:“民女結草銜環難報兩位官人的恩德。”

高豐年已為官十數載,已不是初登仕途的毛頭小子,但見到李三娘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義憤填膺,熱血上涌。

藺知柔神色仍是淡淡的:“你如何知道兇手並非江壽兒?”

高豐年經她這麼一說,方才察覺其中的漏洞——即便覬覦錢李氏的是蔣七,也不能證明殺人的就不是江壽兒。

李三娘一怔:“民女……民女起先也道是江壽兒懷恨報復,這才殘害先夫性命……直到有一日,蔣……蔣七郎醉后不慎吐露實情,才知他料到江壽兒要報復先夫,便遣人暗中盯着他,待他將先夫打傷離去,就對先夫……”

她說到這裏又抽噎了一聲:“對先夫痛下殺手……”

藺知柔不為所動:“蔣七坦白罪行時可有旁人在場?”

李三娘搖了搖頭:“只有民女一人,但他告訴民女,此事是吩咐仇管事辦的。”

高豐年道:“只需將那管事緝拿歸案,嚴加審問便可知道真相。你放心,我等奉命撥亂反正,定會查明此案。”

他轉向藺知柔道:“藺侍御,你說是不是?”

藺知柔微一頷首,對李三娘道:“你先前未曾懷疑過蔣七,緣何突然想起去問他?”

李三娘不由一愣,她隻字未提是自己將蔣七郎灌醉套話,這御史又是怎麼猜到的?

她看向御史的眼睛,只見那雙眼眸深靜又寒涼,猶如深秋的湖水。

李三娘一陣心悸,彷彿藏在心底的那些隱秘心思都被抖摟出來,攤到了陽光下,無處遁形。

她想找個理由搪塞,舌頭卻僵在嘴裏,她自然懷疑蔣七郎,即便以為人真是江壽兒殺的,她難道猜不出背後是誰指使?

但這個念頭她從來不敢深想。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稱殺害錢伯陽的另有其人,若是她想為亡夫報仇雪恨,寫信之人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這才尋機灌醉蔣七郎,誘哄他道出實情。

好在那御史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見她遲疑,便道:“關於案情,李娘子還有旁的要說么?”

錢李氏思索片刻,附身拜下:“民女知道的就是這些,多謝兩位官人。”

藺知柔便對一旁奮筆疾書的書吏道:“李娘子交代的話都記下來了?

書吏寫完最後一筆,撂下筆管:“請兩位侍御過目。”

藺知柔和高豐年湊到書案前披覽。才看了幾行,高豐年忽覺腹中絞痛,發出一串“咕嚕嚕”的聲響。

精舍本就僻靜,這聲音便顯得格外響亮。

高豐年捂着肚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藺知柔關切道:“高兄臉色不好,可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高豐年強撐着擺擺手:“無妨……”

話音未落,又是一串響雷般的腹鳴,高豐年越發尷尬得無地自容,然而比起尷尬,更要命的是腹痛難耐,眼看着要支持不住。

可是身為御史,差事辦到一半去上茅廁,這要是被長官知道,即便不加叱責,也難免留下不可靠的印象。

藺知柔道:“可是因為方才飲了冷茶的緣故?”

高豐年本來也疑心是茶的緣故,然而聽藺知柔這麼一說,倒慚愧自己小人之心:“許是早晨吃的胡麻餅不新鮮。”

藺知柔道:“高兄身體抱恙便先去歇息吧,這裏也差不多了。”

高豐年顧不上再遲疑,起身一揖:“那高某便失陪了,有勞藺賢弟。”

說罷便迫不及待地疾奔而去。

藺知柔將書吏的記錄瀏覽了一遍,對他道:“沒什麼疏漏,勞你呈送給台長與雜端過目吧。”

書吏領了命離開,藺知柔望着半卷的疏簾,待他的身影消失,這才看向李三娘:“敢問李娘子,你腹中的孩子多大了?”

錢李氏的臉龐頓時變得煞白:“民女……民女……官人如何知曉……”

藺知柔淡淡道:“藺某隻是隨便一猜。”

她只要一緊張就本能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如何逃得過有心人的眼睛?這李三娘實在是個一眼望得到底的人。

“在下猜得對么?”藺知柔掀起眼皮,秀美的眼睛裏沒有什麼溫情,寒涼的目光像一把薄而鋒利的刀。

她用這目光剖開眼前這弱女子的心,不帶什麼感情,就像技藝精湛的外科醫生面對一台必須做的手術。

李三娘低垂着頭囁嚅道:“約莫四五個月……”

錢伯陽死於半年多前,她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蔣七的,這是她本能守護的骨肉,亦是她的恥辱。

藺知柔彷彿對她的窘迫一無所覺:“待此間事了,李娘子有何打算?”

她的目光輕輕劃過她置於腹部的手,李三娘只覺遍體生寒,遲疑道:“民女只想替先夫尋個公道,然後……然後便離開長安返回家鄉……”

藺知柔點點頭:“那人承諾過幫你離開長安吧?”

李三娘如遭雷擊,身子像風中的落葉般晃了晃,勉強穩住心神道:“官人的話民女……民女聽不明白……”

藺知柔摩挲了一下手中茶杯:“那人有沒有告訴過你,他許你的公道是何公道?”

李三娘微微睜大眼,水眸中滿是茫然。

“他大約忘了告訴你,”藺知柔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真兇這時候大約已經畏罪自盡或者意外身亡,死無對證。那真兇既能把血衣兇器埋到江壽兒家中,自然與他熟識,說他暗中銜恨所以殺人嫁禍,案子便到此為止。蔣家即便找不幹凈,最多把那個姓仇的管事推出來頂罪。”

她抿了口茶,接着道:“而蔣七多半問一個治家不嚴、縱容奴僕之過,大不了貶官奪職,等上一年半載風頭過去,又可官復原職。而你……”

她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些許憐憫:“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運氣好能從蔣家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一輩子東藏西躲、顛沛流離,若是運氣差一點……”

李三娘目瞪口呆,雙肩垮塌下來:“可是,可是……”

“可是那人答應你,會將殺夫仇人繩之以法?”藺知柔一哂,聲音變得冷酷,“你當知道,蔣七這樣的出身,是不會為這種事償命的。”

李三娘失魂落魄,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民女只想替先夫伸冤,便是死也甘願!”

“李娘子為了替夫雪冤不惜玉石俱焚,可欽可佩,奈何只是蜉蝣撼樹,可得乎?”

她頓了頓道:“若李娘子執意要以卵擊石,在下自當奉陪,御史本就當肅正彈非、不避權貴,賠上仕途亦無怨。”

李三娘覷了她一眼,隨即垂下眼帘:“我……”

“不過,”藺知柔頓了頓道,“若李娘子願意銜恨隱忍,倒也未必報不了此仇。”

李三娘本已萬念俱灰,此時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連忙拜下,噙着淚道:“還請官人為民女指條明路。”

藺知柔以指尖輕輕敲了敲書案:“蜉蝣撼不動巨樹,要將巨樹連根拔起,只有從中間蛀成空殼。”

她抬起眼看進李三娘的眼睛裏,方才還涼薄如水的眼睛裏彷彿燃着兩簇火:“若是李娘子信得過藺某,三年後可帶着蔣七貪贓枉法的證據來找我,藺某必定萬死不辭。”

不等她回答,藺知柔接着道:“距三司會審還有五日,在此之前請李娘子在此歇息,你可以好好想想。”

說罷她也不等李三娘答覆,站起身走出門外。

她不需要李三娘的答覆,甚至不需要去看她神色,第一眼看見李三娘,她就知道她是個軟弱的人,軟弱不是錯,軟弱的人只是需要一個台階,一個可以自欺欺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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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第一考霸(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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