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
風飄凌與沈游之見他話語如此慷鏘有力,先是不約而同地笑了,然後看向謝景行,彷彿在等着他的答案。
白相卿捏着玉簫,輕聲道:“景行師弟,隨我復興主宗,你可願意?”
謝景行定定地看着白相卿固執直起的脊背,他依舊如松竹般,有一段不可折的君子傲骨。即使受命運磋磨,歷經心灰意冷,一旦站起,就不可以打倒。
他淡淡地笑了,毫不猶豫:“自然願意。”
白相卿一怔,他沒想到謝景行答應的這麼快,問道:“你可知當年儒門為何沒落?”
謝景行很清楚儒宗道統沒落,並非單純因為自己的遺言語焉不詳。
他攏起袖,淡淡地道:“儒門無聖。”
僅僅四字,一針見血。
非常淺顯直白的道理。
風飄凌執盞的手一頓,然後垂下眼睫,道:“你倒是通透。”
自從儒門玄聖謝衍墜天,儒門沒落已成定局。
佛門有佛宗,道家有道祖,魔道有帝尊。
而儒宗曾為正道第一宗,天下之表率,若是無聖,怎能服眾?
當年的謝衍心裏清楚,若是他登仙門成功,儒宗便能千秋萬代,自己的目的也能實現,若是敗了,宗門必然淪落,只是早晚問題。
但他無條件相信他的三個徒弟,定然能夠撐起儒宗,護好門下弟子,不負他的栽培。
事實上他們確實撐起了失去聖人的儒宗,卻並非是以他所期望的方式。
主宗隱世,風飄凌、沈游之另闢新宗,分流弟子,使得一個龐然大物徹底三分。
從此,正道第一宗跌下神壇,隱於世間。
謝景行思及此,垂眸掩去深思,他假裝不經意地問道:“即使無聖,三位師兄聯手,也能撐起儒宗一段時日,當年的儒宗發生了什麼,使得三位師兄從此分道揚鑣?”
風飄凌端着的茶盞底座在桌上發出脆響,他的神色卻沉沉如墨,驟然凝凍起來,眼底竟然有激烈而晦暗的一抹紅。
謝景行心知不妙,卻是不肯放棄這個機會,咬着牙想問清楚,又是補了一句:“聖人隕落,儒宗五百年前,當真如此難以為繼?”
沈游之輕哼一聲,秋水一樣的眼眸中,彷彿隱藏着深深的傷痛,道:“若是師尊還在,誰敢覬覦我等宗門,誰敢欺我儒門弟子?”
他眸底的光芒凌厲如刀,卻又脆如琉璃,彷彿下一秒就如星光墜落。
謝景行很少見到沈游之這副褪去桀驁后的脆弱模樣,心裏一抽,卻強壓下習慣性地心疼小徒弟的心思,卻是固執追問:“當年發生了什麼?”
白相卿頓了頓,似乎不欲正面回答:“只是些舊事罷了。”
沈游之提起卻依舊憤怒至極,將手中茶盞摔於地面,冷聲道:“舊事?是舊仇才對吧,四百五十九年前,仙道宗門在宋瀾那牛鼻子的默許之下,聯合起來逼我山門,聲稱聖人與魔君有染,才登仙門失敗,德不配位,不應當做這正道第一人。並且要上儒宗搜山收集證據,毀他身後清名,敗我儒宗名聲——”
“可笑啊可笑,枉我等三人都坐鎮儒宗,他們以天下大義的名義來,我們卻無法動手!道祖不管俗物,師尊去后,仙門便由宋瀾掌管,他默許的事情,若是我等反抗了,便是和整個仙門作對!”沈游之咬牙切齒道:“他們嘴上說著清查與魔宗勾連,實際上了山門,就是衝著聖人遺物而來的,冠冕堂皇,無恥之尤!”
當年的他們不可能與仙門開戰,儒門三相身負渡劫修為,道門、佛門的渡劫修士亦然不少,他們若是一個忍不住打起來,才是真正的玉石俱焚,天下大亂。
而對方恰恰是看準了他們不負天下的大義,要他們忍氣吞聲。
謝景行一僵,與魔有染這一點上,他的確洗不幹凈自己。
但是卻不知曉,自己的三個徒弟竟然承受過如此大的壓力與惡意,儒宗又被全仙門挾持着,經受了這等屈辱。
但是謝景行的眼霎時冷了下來,冰冰涼的,冒着寒氣。他身故還未五十年,就膽敢欺上他宗門欺他徒子徒孫,說他們一聲狼心狗肺都是抬舉了。
白相卿負手,長嘆一聲道:“時也命也,此時不宜再提。”
風飄凌聞言,眸中彷彿有血色暈染,他拂袖,桌上殘局被他的勁力毀去,棋子散落地面,有琳琅碎玉之聲。
“為何不宜再提,相卿,近五百年的蟄伏,你的心氣已經毀了嗎?”風飄凌看向白相卿,一字一頓,句句生寒。
白相卿被他厲聲呵斥,眸子驟然緊縮。
風飄凌轉而向謝景行叮囑,神色嚴肅:“小師弟,要記住一點,道統之爭,殺人不見血,你若沒落,必有豺狼。”
謝景行也是在刀光劍影中一路走來的,哪能不清楚仙門背後的腌臢醜事,拱手道:“謹記教誨。”
風涼夜聽了半天內幕,面上也浮現出不甘之色,他問道:“那三相內亂,分道揚鑣其實是一場戲?”
白相卿淡淡道:“當年雖然只有我留在儒宗,但是飄凌、游之並非忘恩負義之輩,他們與主宗同氣連枝,卻是要從死去的道統之上另闢蹊徑,保護弟子與儒門傳承。”他負手,嘆了口氣道:“他們是不會容許儒宗再強盛的,違逆大勢,必然會被毀滅,索性做一場戲,要他們以為三相離心,儒宗已經不足為懼了。”
謝景行的關注點卻不同,他清透而溫雅的眸光落在白相卿的身上,問道:“當年儒門圍困之局,究竟是如何化解的?”
儒門三相皆一怔,默默不答。
謝景行見他們反應,知道自己問到了重點,隱隱約約地有些猜想,卻也拿不準。於是道:“我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
風飄凌道:“也沒什麼可瞞的,不過是欠了個人情。”
沈游之不甘不願地道:“天大的人情。”
謝景行從他們的神情之中似乎看出了什麼。
沈游之被這詢問的目光看的坐立不安,終究站起身踱步兩下,一甩袖,艷絕的容貌上帶着一絲淡淡的惱意。
白相卿接話,為惱怒的沈游之解圍,平靜道:“四百五十九年前,魔道帝尊殷無極率領魔道大軍越過北淵洲邊界,速攻道佛二家,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那時仙門弟子全在圍攻儒宗,宗門內部空虛,被魔修一圍,損失慘重。”
沈游之一樂,道:“我還記得當時宋瀾知道空虛宗門遭圍的表情,那個精彩的,和京劇變臉也差不離了。他斥責我們勾連魔道,背叛仙門。當真好笑,殷魔頭恣意妄為,隨心所欲,他先把人手都抽調出來圍微茫山了,怪別人趁虛而入,掐他七寸,臉怎麼這麼大呢?”
謝景行失笑:“圍魏救趙?”這倒是他會幹出來的事情。
風飄凌沉聲:“這個人情,最後他向我們換得了參與聖人祭的資格。”
白相卿擺弄着玉簫,無奈笑道:“畢竟當年曾助我們維護了儒門僅存的威嚴、聲譽與聖人遺產,即使再看不慣他的行事作風,我們對上那個人,不到萬不得已,也是不會下殺手的。”
所以,殷無極那一日才會在聖人廟外徘徊。
原來,他當真是去祭奠他的。
謝景行一頓,漆黑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的三名弟子,各自肩上都有道義與責任,他們前半生是天之驕子,聖人門下,安逸清閑,在他故去之後,經歷了世人冷眼,捧高踩低,酷烈的道統之爭,隨世事分散,卻又始終與主宗同氣連枝,從不忘本。
這五百餘年,着實是辛苦他們了。
但是師父回來了,哪裏需要他們再如此費盡心機,苦苦支撐。
謝景行打定了主意要把落寞的宗門扶起,對白相卿的要求哪還有不接受的,微微笑道:“三位師兄,既然身入儒門,我自然會儘力而為,要儒門道統再現輝煌。”
沈游之點了一下他的額頭,取笑道:“大言不慚,以你現在的修為……”
謝景行握住他纖細的手腕,唇瓣笑容依然溫雅柔和:“沈師兄且看着,仙門大比,師弟會給你們一個驚喜。”
他這個笑容,淡而遠,卻透着勢在必得的意味。
眼眸如黑色的琉璃,閃過一絲冰涼的光芒。
沈游之一挑眉,反手抓住他的手,用拇指在他掌心淺淺一撫,似是輕佻,似是邪氣地笑了:“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白相卿一時啞然,他本以為這小師弟是個溫和良善的性格,但是他這個神情,高高在上,如同身在雲端俯視眾生的聖人一般。
風飄凌見他倨傲,沉聲道:“不可操之過急,如今仙門……”
“如今仙門——”謝景行笑了,帶着譏誚神色。“與我何干?”
又過幾日,風飄凌、沈游之辭去,回到宗門修鍊。三人境界如今都為渡劫巔峰,卻不知是誰先踏過關卡,入聖人境了。
儒宗之困,只有聖人可解,可他們修鍊五百年,修為雖然夠了,卻始終心有鬱結,踏不過那個關卡,登聖自然也無從談起。
謝景行的修鍊境界曾經到達聖人境,他所缺的並非經驗,而是修為。若在洞天福地潛心修鍊,化神期以下無瓶頸,撿回境界也只是時間問題。
化神期后,他卻要重新錘鍊心境。當年他順應天命,聽從天道,卻被坑的很慘,如今一身修為盡散,心性卻更為桀驁不馴,非要與天爭一爭命數。
他潛心修鍊,不問世事,轉眼就是數年過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所以在微茫山山崖之上,當年的聖人謝衍,劍劈滄瀾,在斷崖之上以霜刃為筆,上書:“舍晝夜。”
山崖近海,下方是滔滔滄浪,萬里無涯。
而他此時手中無劍,只執着一根隨手摺下的樹枝,靈巧地演練着劍式。
世人說,琴心劍膽。
文人墨客,也常以此自詡,而當真擁有這兩樣的儒門弟子,卻是寥寥無幾。
白相卿方才指點完風涼夜的修鍊,聽聞他說,謝景行一大早就去了舍晝夜,此時才悠悠抱琴而來,他白衣散發,足踏木屐,很有些上古魏晉風流。
謝景行獨立崖山之上,手中僅一根樹枝,卻在揮舞之時有凜凜劍意。
如殘雪,似長風,自浩浩洪荒而來。
白相卿駐足觀賞。
謝景行的劍意與聖人像卻不像,當年,謝衍的劍,不帶如此深重的殺意,他的劍雅正,仁德,慈悲。
而如今的謝景行,卻像是要以劍斬天一般,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反意。
像是要與天爭命一般,狂傲至極。
白相卿失笑:“到底還是年少。”卻是極為欣賞這般心境。
修道之人本就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
白相卿自己的不爭,也只是對這泱泱仙門心灰意冷,沉默隱世,也不過是知曉儒宗當時不能起複,不然又會引起其他道統記恨。
若是謝景行願意爭,他自然會幫他爭。
謝景行一身儒門制式的白衣,長袖在風中飄蕩,彷彿臨江之仙,要迎風羽化而去。
他身上那股仙神之氣,淡漠而冰冷,這一瞬,卻又真的像是聖人俯瞰川流。
但他下一刻,便舉起了手中的樹枝。
只是一劈。
如從虛空而來,劍意凜然如雪!
這一劈的餘波,如貫日白虹,分開海浪,穿過不舍晝夜的流水,然後刺入長空,直指天道!
手中樹枝亦然不能承受這種重壓,碎成齏粉。
他張開手,任由粉塵從他手中飄散。
驚濤拍岸,險峻至極。
而謝景行回過頭看向白相卿時,卻是溫雅謙和地笑了。
他道:“白師兄。”
白相卿為這一劍蕩氣迴腸的心緒還未平復,他道:“景行師弟這一劍,已有師尊幾分真傳了。”
謝景行看着重新恢復平靜的海浪,淡淡地笑道:“還早呢。”
如今境界不夠,只是空有劍意,威力不足。
他當年山海劍出,天地皆動。
如今這一點,以金丹期應付元嬰期的足夠,但是再上層的境界,卻要使用迂迴手段,不可硬碰硬了。
白相卿見他身上氣流變化,知曉他是進階了,便笑道:“恭喜師弟,金丹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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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完了,昨天晚上寫的困睡著了。
講了一下為什麼當年三相要分離,為什麼殷無極會出現在聖人祭。師尊死後幾個徒弟過得也很辛苦的,畢竟其他門都有聖人,儒門的聖人隕落了,還是第一大派,就是要被欺負的。
但是又不能動手,其他門派有聖人,你動手了只會人人喊打,簡直左右為難。
殷無極倒好,直接把仙門打了哈哈哈。
你敢動我師尊的宗門,我就敢把你老巢端了,簡直天秀。
所謂圍魏救趙。
謝景行生氣啦。
我不在你們怎麼可以欺負我徒弟,一群白眼狼,我以前為正道做了多少事,現在一死你們就欺負我宗門。
這仙門大比我要去好好教育你們,落你們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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