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恨他嗎?”
漫無邊際的雲海里,傳來柔和的詢問聲。不輕不重,只是單純的好奇。
“不恨。我只希望,這一次,不要與他再有任何聯繫。他有他的追求,我不阻止;我追求自己的道,也不要因為他不喜歡就放棄。”
說話的女子穿着大紅的嫁衣,她眉目清麗,一如當年出嫁時,幸福美滿。可是,她的丈夫愛劍成痴,在紅塵幸福與劍道中,他毅然放棄了她,放棄了他們還未出生的孩子。於是當年縱橫江湖意氣風發的女俠,變成了如今眉眼哀婉的婦人。
她叫孫秀青。
她從未後悔曾經愛過他,只是如果有重來的機會,她還是想選擇曾經被壓在箱底的劍。
她曾經是峨眉最有靈性的弟子,卻因為丈夫的緣故,被逐出師門,從此再也沒有碰過劍。
真巧。
峨眉,劍道。
哦,對了,還有一個嚴厲慈和的師父,死在她丈夫的手下。
非明的頭髮垂墜在身後,綢緞一般鋪開,她的人仍舊籠在雲霧繚繞里,讓凡人窺不見絲毫。
直到她揮袖讓那個女人陷入夢境,才若有所思地伸指點上輪迴之境,光芒綻放,非明已經消失不見。
她記得,自從上一個世界回來之後,她曾經跟溯溪閑談。
“這次回來,你似乎有些變化?是遇到了什麼事嗎?”
“溯溪,你覺不覺得,這神界的風景看了千萬年,日子過得如此了無生趣。你有沒有想過,擺脫神明的生活。不要永生,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
溯溪看着她,輕聲說:“不可以的。這是我們生來的使命,無法更改,不能掙脫。”
“如果達到神明力量的極致,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上來,是不是可以有機會擺脫?”
“哦?極致?”
非明看着自己的雙手,“我們出生即為神明,無法更改,是天道所決定。而人類出生即為人,壽數短暫,卻欲尋長生之道,逆天成神……”她停頓了一下,“人力極致是為神明,我想知道,神明的極致是什麼?”
“我想與天道並肩。”從此再沒有什麼可以束縛我,我想做什麼都可以,“我想要徹底的——自由。”
神明的生命長的看不到盡頭。
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太累了,也太寂寞了。
溯溪似乎是被這番話所震驚,好久沒有再開口。“如果……你真的想,那就去做吧……我會儘力幫你……陪你一起去,追尋天道。”他聲音晦澀低啞,然而話語又是極堅定的。
他的眼睛望着她,頭一次沒有遮掩,灼熱發燙。
非明想起那時他的眼神……那個眼神……
她尚且來不及再三品味,眼前的場景已經讓她回過神來。
這一次,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一環扣一環的陰謀,將所有人都拉進了漩渦之中。
她來到了這個浴室里,周圍三個女子是孫秀青的師姐妹,而面前這個正在泡澡的男人,他叫陸小鳳。
他有一個好友,叫做西門吹雪。
不巧,正是孫秀青未來的丈夫。
事情該從何說起?
大概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審美不好,初入江湖就愛上了一個老男人,為他欺騙了很多人,殺了很多人,卻沒能換來他一顧。因為那個男人愛財如命,縱使是天下首富,亦不能讓他滿足。
這世間不乏有人喜歡美色,但那個叫霍休的老男人,最喜歡錢。
人心的貪婪是無窮無盡的。
而眼前的陸小鳳,是整件事情里最為關鍵的一枚棋子。那個叫上官飛燕的女人正是裝扮成落魄王朝的公主,她的表姐上官丹鳳,然後利用了陸小鳳的正義感,從而使西門吹雪出手,在孫秀青師父重傷的情況下,殺死了她的師父獨孤一鶴。
在這之前,還順手殺了她師兄。
好在這一具身體常年習武,即使內力不深,但有劍在手,她也不怕面對任何危險情況。
此刻三個師姐妹上前,溫聲細語地給陸小鳳倒滾燙的熱水,倒下去就能把人燙傷的那種,她們溫柔地威脅打聽着二師兄蘇少英和珠光寶氣閣老闆閻鐵珊的事情,而那已經是兩個死人了。
非明沒有上前,反而在原地不動,手指慢慢撫上劍柄。
再過幾個時辰,師父獨孤一鶴和霍天青交手——那霍天青也是上官飛燕的裙下之臣。然後獨孤一鶴消耗內力過多,最終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她不確定要不要做件好事,出手干預他的命數,救下他一命。
孫秀青說出的願望是不要再和西門吹雪有任何關係,這其中其實還包括了殺師之仇。不要有任何關係,那意思就是,最好連仇恨也沒有。
非明想起那個新婚之時幸福快樂的女子,想起她偶爾的哭泣,對師父的懷念……也罷,她便順手做一回好事,讓孫秀青的夢境更美好一些。
她越是滿足快樂,這任務完成的便越好,天道也越滿意。
功德回歸也越多。
陸小鳳面對熱水還在微笑,轉頭朝孫秀青道:“峨眉四秀給我沐浴倒水,怎麼還差了一個?”
非明低頭嘆了口氣,“陸小鳳,我剛剛得知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打算說給你聽一聽。”她眉目冷且淡,“你要不要聽一聽,關於大鵬王朝,當年事情的真相?”
大師姐馬秀真最先發現不對,“你是誰?你不是三妹!”
非明眼都不眨,微笑着回答:“你可知道分魂之症?”她在那裏滿嘴謊話,“一體雙魂。當年孫秀青目睹父母死亡,從體內誕生了我,但凡她不開心不高興了,我就會出來。而今天,我出門,偶然聽到了一些東西。孫秀青孤立無援,便用自己的消亡為代價,求我在西門吹雪手中,保獨孤一鶴的命。”
三個姑娘瞬間驚呆了,倒是陸小鳳第一次見她,好奇比驚訝多一些,反而興緻勃勃地問:“那麼姑娘,孫姑娘知道了什麼秘密,才能用自己的死為代價求你呢?”
就等着他問這一句了。
非明看着這枚攪風攪雨的棋子,決定不再放任,乾脆把前因後果都說個清楚。
“當年金鵬王朝的四位大臣一心輔佐小王子復國,可惜這位小王子為人實在胸無大志,只拿了一份財產揮霍,全無復國之心。另外三人找不到他,只能各尋去路,直到這份財產敗光,他又打起了其他財產的注意。”非明笑了笑,“而霍休本人對財富極為看重,於是產生了矛盾。霍休利用上官飛燕,殺了上官丹鳳,並且假扮成上官丹鳳引來了你,意圖獨吞所有錢財。”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外走,“信不信由你,我現在要去找獨孤一鶴了,有緣再見。”
然後一抬眼,她望見了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
那個男人身長玉立,白衣如雪,看在非明眼裏,彷彿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劍,即使劍鋒入鞘,也掩不住一身殺氣。
霍天青耗去獨孤一鶴五成內力,才讓西門吹雪殺了他。如果她在這裏重傷西門吹雪,大概算得上公平?
非明嘆了口氣,知道繞不開這個人。而關於獨孤一鶴的事情,也免不了攔他一攔。她現在來不及攔住霍天青,只好從西門吹雪身上下手了。“西門吹雪,我聽你說,女人不該練劍,練劍的都不是女人?”
西門吹雪慢慢地,點了頭。
非明想了想,“這樣不好,男人或女人,甚至是分不清性別,都沒有關係。因為這和劍沒有關係。”她思索片刻,卻笑了,“當然,此刻我想攔住你,並不是因為這些。”
非明雖然是在笑,手中劍卻已經拔出,身邊的陸小鳳花滿樓都已經出手,不忍心看着這個女孩子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然而他們阻攔不住。
陸小鳳的靈犀一指頭一次落在了空處。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孫秀青要用消亡為代價,換取這個孫秀青出手。
因為只有她出手,才能攔得住西門吹雪的劍。
她的劍極可怕,簡直不像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夠用出的劍法。那劍招時快時慢,卻彷彿不屬於任何一種流派,這其中每一劍都彷彿帶着天地至理,竟讓人生出一種不可戰勝的恐懼。她彷彿隨着她的劍,融於天地自然,陰陽相生,剛柔並濟,有時甚至是毫無章法地隨意揮舞,卻偏偏讓人找不出任何破綻。
西門吹雪本人的劍法就如同他的名字,帶着雪花般的冷漠凌厲。
他喜歡尋找對手的破綻,然後一擊致命。少有人能夠像非明這樣,彷彿渾身上下都是破綻,卻無論他刺往何處,都被輕描淡寫地化解開來。
她甚至可以找出他的破綻,防守的同時還可以變招進攻,好幾次在他身上留下不輕不重的傷口。
有時候她明明可以將他重傷甚至致死,卻偏偏留了一線,讓人不確定她是不是故意的。
兩個人打的時快時慢,叫人眼花繚亂,直到打了兩個時辰,非明才先一步收劍,讓西門吹雪的劍鋒劃去她一片衣角。
那片衣角落在西門吹雪的掌心,讓他看了許久。
非明微笑道:“我聽說一個消息,霍天青要在你之前去和獨孤一鶴交戰,耗去他的內力。我來不及攔住他,只能攔一攔你。你畢竟是年輕人,我耗去你七成內力,想必不為過。”她指着閻鐵珊靈堂的方向,“你要是想交戰,便現在去吧。”
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的奇異,很認認真真地把她看在了眼裏。隨後卻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
陸小鳳像是看怪物一樣看着非明,他喃喃道:“我從來沒想過西門吹雪會敗在一個女人的手裏。”
花滿樓笑了起來,“我猜西門吹雪也沒有想到。”
陸小鳳:“孫姑娘,請問你和原來那位孫姑娘共用一個身體,劍法為什麼看着不像是只練了十幾年?”
非明笑了笑:“我不叫孫秀青。”她聲音低緩:“吾名非明。”時空之神,非明。
“至於劍法……大概是,我的悟性太好了。”
“三姐她,真的……消失了?”最小的石秀雲忍不住開口問,“她……她去哪了?還有沒有可能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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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吹雪之於非明:
他在普世觀念里,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渣男。
即使從人品方面看,似乎也並非是什麼正義人物。並不是出於什麼正義的目的去殺人,僅僅是因為喜歡殺人的感覺而已。即使是追殺惡人,似乎也不過是一種挑選的條件,與其價值意義毫不相干。
然而他對於劍道,又是那樣的真誠熱忱。這樣認真地男人所散發出來的魅力太大,以至於有無數人折服在他面前。
而他又是這樣的高高在上,宛如身處雪山之巔俯視人間。
人類存在於根骨的劣性,叫囂着將他拉向紅塵,玷污他,毀滅他。
如此迷人的男人。
正因為其難以征服,所以才越讓人想征服。
私以為,在這一點上,女主也不能免俗。
因為難以得到,所以才越想得到。在爭奪中才能體現出珍寶本身昂貴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