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座橋
“陛下,我可以撐住的,你快回去!”
趴蝮竭力作出輕鬆的模樣,殊不知緊繃的肌肉和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身軀,早把它現下的狀況暴露得一清二楚。
洶湧而過的河水如同瞬間凝固一般,任由喬何暢行無阻,他舉步走到橋下,抬手緩緩撫過趴蝮的背脊,眼中摻雜着眷念和歉意。
“傻瓜,這就是我的家,你還要我回到哪裏去。”
趴蝮聞言着了急,語無倫次地回道:“你去找孟姐啊,你們明明,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你快回去找她啊!”
喬何並未回話,源源不斷的魂力順着他指尖一路送到趴蝮體內,它幾近虛空的靈力沒一會兒便被補全大半,不住震顫着的身體也挺直了起來。
然而趴蝮這會兒卻顧不上欣喜,它一心只想着讓喬何趕快離開此地,離這裏越遠越好。
什麼祭橋,還有那所謂的以魂獻祭一定都是陰岳的誑語,信不得的。
“小傢伙,對不起。”
喬何清楚記得趴蝮是個愛玩的性子,明明被派過來鎮守奈何橋,卻成天見不到它的影子,每每闖了禍便眼巴巴地藏到他身後躲罰,待風頭一過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招搖過市,弄得陰間眾人對這麼個後台過硬的惹禍精頭疼不已。
好在趴蝮心地純善,只是生性貪耍好玩,倒也沒做過什麼太出格的事,時不時還上演幾齣懲惡揚善的戲碼。
不過若非有喬何在後護着,怕是單單擅離職守這一條,就夠它吃一壺的。
然而自從他不慎被陰岳所害陷入輪迴,趴蝮便再也沒有離開這方寸之地哪怕一步,守着這麼座無知無覺的死橋,守了萬年,也等了他萬年。
喬何放鬆身體倚靠在它近前,冰涼的指尖不輕不重地撫摩着它的額頭。
“小傻子,累了吧。”
“陛下——”
趴蝮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向喬何的眼裏滿是依戀,若非此刻脫不開身,怕是早已忍不住跑到他懷裏打滾了。
喬何於它而言亦師亦兄、亦親亦友,是比生它卻不養它,打它卻不教它的父母更更更重要的存在。
“金覺。”
喬何話音剛落,不遠處便現出了個熟悉的身影。
金覺雙手合掌,“陛下。”
喬何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身看向金覺,“我與你相識多年,今有一事拜託於你。”
“陛下請講。”
“以我之名與天請書,趴蝮鎮守奈何有功,自今日起免去它守橋的職責,還予它自由之身。”
一旁的趴蝮聽愣了,回過神后也顧不得再講究什麼稱謂。
“哥?!”
喬何頓了頓,片刻后沉聲繼續道:“金覺,即刻帶它上報天聽。”
“哥!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趴蝮在旁已是急到快要跳腳,險些連帶着奈何橋都震動起來。
“哥!我哪兒都不要去!”
金覺用力闔了闔眼,心裏沉甸甸的,他知道喬何此言一出便是決心已下,即使喬何要做的,與他希望喬何做的並無二致,金覺心中卻還是難免悵然,忍不住為他暗嘆一聲可惜。
“好,陛下請放心。”
金覺躬身合掌,神情恭敬地行了一禮,無悲無喜的雙眼直直看向喬何,其中暗藏着的情緒怕是只有他二人能懂。
喬何明白在金覺看來,寧願活祭他一人也要保天下蒼生的太平無虞,金覺也看懂了喬何的種种放心不下。
他沉聲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語氣鄭重到仿若承諾一般。
“陛下請放心。”
喬何點了點頭沒有回話,看向趴蝮的目光中藏着一絲幾不可查的不舍。
曼珠沙華自誕生以來便與奈河相輔相生無法分離,他在時願意護趴蝮喜樂無憂,若他不在了,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給它以自由。
想起它那愛惹禍的小性子,喬何有些不放心地溫聲叮囑着:“小傢伙,以後行走在外要少闖點禍,知道了嗎?”
“哥?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叫還我自由之身,你該不會真聽信那陰老狗的鬼話,跑去拿自己祭橋吧?!”
“哥!!!”
在趴蝮眼裏,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能難住喬何的,他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冥帝,股掌間操控着萬物的輪迴與因果,是護了他千千萬萬年的哥哥,他合該是無所不能的。
即便奈何橋快塌了又能如何,只要他在,只要他回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趴蝮抱着這樣不容動搖的信念,用血肉之軀扛起了這座搖搖欲墜的千丈石橋。
凡間兩載,地下千年,這中間它從未擔心害怕過哪怕一刻鐘,它要做的只是把橋扛起來,扛到陛下回來就夠了。
他回來了,他已經回來了啊!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夠!
“金覺,帶它走。”
“是。”
“哥!!!我不走!!!”
“哥!!!”
趴蝮的竭力掙扎在喬何手下化作虛無,頂天立地的巨獸近乎不甘地闔上了眼,陷喬何為他一手打造的美夢之中。
夢中,它依舊是那位吞江吐雲的龍王六子,只見它縮小身形,連跑帶跳耍賴似的躲到了喬何身後,悄悄露出半個頭,看着被削了鬍子的十殿閻羅在面前吹須瞪眼。
“小傢伙,你又去做什麼壞事了?”
喬何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清朗,泛涼的指尖撫摩過它發癢的龍角,明明是責備的話語卻透着些溫柔的笑意。
“哥!他欺負人家弱女子沒有準備好上貢的紙錢,硬是要把人判往十六游增地獄裏受刑百年!我看不慣就把他鬍子削了!”
喬何手上的動作一頓,似笑非笑地看向橋邊面色難看的魁梧男人。
“哦?此言當真?”
“當然當真了!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
趴蝮拍着胸口郎聲承諾道,說罷目光不屑地撇了眼腳底抹油,正要想法離開的閻羅。
“陛下,誤會誤會,都是誤會。”
趴蝮大搖大擺地從喬何身後走了出來,狐假虎威的小模樣讓人忍不住失笑。
“哥!他還帶人追我!一路追我到這兒!”
喬何好笑地拉住他高高翹起的尾巴,溫聲安慰道:“好好好,這不是沒追上嗎。”
“哥!”
在趴蝮心中,它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便是被賜到奈何橋鎮守,龍王九子性格迥異且親緣淺薄,直到遇到了喬何,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護着是什麼滋味。
那一聲聲的‘哥’,便是他千萬年來最大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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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金覺看着直立在身前的男子,一句‘望您保重,後會有期’在嘴邊轉了一圈又被他咽了回去。
喬何隻身站在橋邊,安靜地目送金覺帶着趴蝮離開,奈河中原本平靜的河水像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湍急的水流從岸邊濺起,打濕了他的衣角。
與奈河的波濤洶湧相比,失了支撐本該岌岌可危的奈何橋突然歸於平靜。
喬何目光掃過身邊的一草一木,此間的景色於他而言太過熟悉,唯獨少了那個總愛坐在橋頭的人。
“阿孟。”
輕輕的低喃聲在空氣中緩緩飄散,喬何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扶在橋邊的手一點點趨於透明,體內磅礴無邊的魂力以近乎可怖的速度消耗着,喬何神色平靜,像是對此毫無知覺一般,眼神專註地看向橋頭刻有‘奈何’二字的石碑。
恍惚中彷彿見到了那個一襲紅衣的女子,倚靠在碑旁側身同他說笑。
“小何,你快來看這‘奈何’二字,我寫得可還入得了眼?”
站在橋頭的男子不假思索地回道:“一筆揮就,磅礴大氣。”
女子聽罷佯裝不滿,“不行,看都沒仔細看就口吐蓮花,誇得一點都不用心,再給你個機會重新誇一次。”
男子聞言低笑出聲,緩步走到碑前神色嚴肅地端詳了好一會兒,半晌后沉聲認真道:“這字寫得甚合我心意。”
女子眨了眨眼,耐心等了片刻見他還沒下文,頓時有些無語。
“你這麼多書算是通通白讀了,恭維奉承的話都沒學明白,就知道一味地說好。”
男子眉宇帶笑,溫聲回道:“沒辦法,只要是阿孟寫的,我都喜歡。”
女子臉上一紅輕咳出聲,“好了好了,忙你的去,懶得同你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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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喬何飄忽的思緒突然被打斷,魂力幾近虧空的虛弱感讓他有些失力。
羅剎身形狼狽面色慘白,一個閃身就到了橋邊,顧不上多說就一把拉開了他覆在橋欄上的手。
在看到喬何身形飄散幾近透明的那一刻,羅剎眼前一黑幾乎快失了意志,直到此刻握住了他的衣袖才稍稍回過了神。
“羅剎。”
喬何雙眸一凝,眼神也隨之冷了下來,從她手中抽回了衣袖。
羅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神色一僵,躲避般的側開了頭,不敢直面喬何泛着冷意的目光。
伴隨着‘咚’的一聲,羅剎雙膝一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陛下,我——”
喬何見狀面色不改,冷聲打斷了她:“你若是來請罪的,我無意同你多言,你若是來為自己辯解的,我也無心聽你多說,你走吧。”
羅剎伸手捂住胸口,那裏明明空洞無物,此刻卻好像冷風穿堂般徹骨。
“陛下,三日。”
羅剎顫着身子勉強抬起了頭,“讓我為您守橋三日。”
喬何垂眸看向匍匐在地的貌美女子,“你想要做什麼?”
“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您想做什麼。”
羅剎笑容苦澀,她自以為是的百般算計,換來的卻是深愛之人即將魂死燈滅,自己犯下的罪過哪怕她捨命也無法清償,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那場他等了千千萬萬年的婚典。
“陛下,您別忘了,孟姐姐她還在等您回去。”
喬何身形一震,他何嘗沒有想過拜託趴蝮繼續為他撐住奈何橋,不用太久,三日足矣,但話都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怎會不想回去再見她哪怕一面,但他好怕,怕等真見到了她,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定會一夕間潰散,而他便再也不捨得離開了。
地上一日,地下一年,以羅剎的修為撐住奈何橋三年絕不輕鬆,但也不是做不到,羅剎神色堅定地繼續道:“陛下,三日後,阿羅在此等您。”
喬何半闔着眼久久不言,羅剎嘴角緊抿還要再勸時,聽到了他有些沙啞的聲音。
“好,三日。”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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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宅
陰間過去了快一日,地上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
床上,何子憫伸手死死抓住喬何離開時脫下的裏衣,雙眼緊閉卻睡得不□□穩。
喬何合衣側躺在何子憫身旁,像是不捨得眨眼一般,目不轉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眼中近乎沉重的情意似要將人溺斃。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拂開擋在她眉間的那縷碎發,臨到近前卻又有些顧慮地收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溫熱的被褥里暖了好一會兒,才動作溫柔地撫上了她的側臉。
何子憫感到了他的氣息,小聲呢喃着往他身前靠了靠,“小何。。。”
喬何輕手輕腳地環住了她,“我在。”
何子憫緊縮着的眉心一點點舒展開來,呼吸也隨之平緩了下來。
“阿孟,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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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無獎問答,請問小天使們,喬小何為什麼要叫何子憫阿孟呢?感謝在2021-01-2422:57:06~2021-02-0105:14: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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